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Andrew Marr:当代英国简史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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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27)阴晴圆缺

本书创作于全球变暖新政治的阴影之下。笔者在这方面做出的贡献是抗拒住了详细描写布莱尔与布朗之间十几年恩恩怨怨的诱惑,这个题目至少要另一本与本书同样厚的书才能说清楚,而通过省略这段笔墨笔者很可能拯救了一小片北欧地区的森林或者其他什么自然美景。但是这场是是非非决不能忽略,因为整个国家都受到了这场是非的影响。两人之间的恩怨从新工党执政第一天开端,一直延续到布莱尔绷紧的十指从权力边缘逐渐滑脱的最后几个月。两人往往在接连几个月的时间里偃旗息鼓,彼此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但是摔门而去的忿怒,泥马卧槽的争吵,无中生有的虚饰,和事老的来回调解,公开场合的彼此冷落,关乎英国未来的重大政策如同开线裂口的毛绒玩具一般惨遭拉扯,诸如此类的故事每周都会在白厅的私人办公室里,酒吧里以及报纸专栏当中反复流传。有好几次布莱尔看上去都到了要直接解雇财长的地步。唐宁街十号曾多次得出报告称布朗有精神问题,是个控制狂,性格乱七八糟,一旦首相陷入真正的危机就会立即露出反骨。而布朗手下人对布莱尔的总结则是一个虚荣的二流货色,一个痴迷于金钱名望之辈,正是此人背弃了自己与财长阁下最初的约定。

在布莱尔第一届政府时期,布朗一直在捍卫着自己身为财长巨大无比的权限,而布莱尔则努力适应着诸多令人难堪的事实,例如自己被硬生生地排挤在了大政方针决策之外,对即将到来的预算计划一无所知,在推动英国接受欧元的问题上也是有心无力。布朗觉得2001年工党第二次胜选主要是他的功劳,因为他经济搞得好。在接下来的第二届布莱尔政府当中,他开始向布莱尔直接发力,要求得到布莱尔离职的最后期限。被“反恐战争”与伊战缠住手脚的布莱尔无法集中精力应对国内事务,但是他依旧决定坚持下去,直到他想看到的改革成为现实为止。布莱尔模仿市场行为改革医疗行业与教育体系的热情与布朗改善贫困人口生活质量的目标之间裂开了一道日渐加宽的鸿沟。正如我们所见,布朗其实也很热衷于将私营资本导入公共服务行业,但是两人的侧重点并不一致。“越大胆越好”,布莱尔说。“越工党越好”,布朗反唇相讥。在伊拉克、慈善医院以及差额学费等问题上,布莱尔都觉得布朗几乎就要扔下自己不管,听任自己遭受反叛后座议员的围殴,在最需要布朗出面的时候他却消失在了万花丛中。布朗的确提供过不少支持,也召集过“他的人”帮助布莱尔从一个又一个布莱尔自己挖的坑里往外爬,但是这位搬着梯子的苏格兰人总喜欢等到天黑以后才姗姗来迟地赶到坑边。

上任6年后布朗觉得布莱尔正在挥霍工党的声誉,而且对于支持小布什过于热心。他认为布莱尔在辞职问题上对自己说了谎。约翰.普利斯科特于2003年11月进行了首次干涉。他十分担心两人之间的纠结关系会搞垮政府,因此强按着两人的脑袋——这里是比喻,尽管他一向有喜好动手揍人的名声——迫使他们一起坐下来吃了一顿肉馅芋泥饼,并告诫说他们之间的冲突很可能搞垮工党。这次干预促成了两人之间的休战,但是2004年局势又迅速恶化了下去。工党在地方选举中遭遇了沉重打击。与此同时伊拉克问题还在小火慢工地日渐恶化,工党议员们开始感到恐慌,不知道下一次选举的情况会怎样。个人与政治层面的双重挫败令布莱尔陷入了另一轮低潮。多年以来他与布朗打交道的方式都是先由中间人牵头,然后双方各举白旗,在各自地盘之外的中立场所会面。尽管这些常规性的一臂距离式接触通常气氛十分冷淡,似乎会面的双方是首相与反对党领袖,布莱尔与布朗之间依旧还会时而进行更为热络的私下会面。但是现在两人基本上已经不说话了,同时布莱尔也为自己的政治遗产与私人麻烦忧心不已。

2004年7月,4名内阁大臣十分担心布莱尔可能会辞职,于是联名请愿恳请他继续留任。当年秋天普利斯科特参与了“和平交权”可能性的讨论。有一次他约了布朗在苏格兰费恩湖的一家牡蛎餐厅见面。餐馆里所有的桌子都被人占了,于是两人就在停车场里的一辆黑色政府轿车中谈了一个半小时,车子四周环绕着武装保镖,就好像两位西西里黑手党头目正在划分地盘。后来普利斯科特谈到了政坛的版块运动,并且承认许多大臣都在为布莱尔时代的结束做打算。布朗则做好了迎接前方若隐若现的首相职位的准备。他开始收听外交简报,与财政部权限之外的各种团体接触。权力过渡团队也做好了准备。这出长篇肥皂剧这回总算演到最后一集了,是吧?

不是。布莱尔集结了自己强大的内部资源并暗下决心绝不下台。在布莱顿工党党代会之后他返回唐宁街接连发表了三篇声明。他证实自己在康诺特广场买了一栋房子(一栋昂贵、难看、很难租出去的房子)作为自己与谢丽退休后的住所。此前一年他遭遇了一场虚惊式的心脏病发作,因此他即将前往医院接受植入电线来调节不规则心率的治疗。布莱尔曾经花费过很大气力来淡化自己的这个健康问题,只有几位密友知道此事。如同购房一样,这件事也是为了强调他的政治生命终有完结那一天。铺垫了这么多之后,接下来的第三篇声明就如同晴天霹雳一般骇人:他决定参加接下来的竞选,如果当选就再干满一届。不过正如他本人对笔者所说的那样,“我不想再干第四届了——我不认为英国人民会接受一位任期如此之长的首相——但我认为现在阐明我的意图是很合理的。”这样的话以前从没有人说过,把布朗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正打算前往华盛顿。简而言之一切关于布莱尔行将下台的猜测都被扑杀了。就这一方面来说这一招很聪明,而且也可能对工党赢得2005年选举起到了一定作用,因为布莱尔实际上是在向自己的批评者们承诺自己不会像撒切尔那样“不知休止”。

不过布朗一定很有被人打脸的感觉。仅仅一天之前两人还在布莱顿就未来的形势进行过一场漫长而激烈的谈话。布莱尔警告布朗说他的支持者正在动摇政府,并敦促他与自己合作。谈到某报纸称他要干满第三届的报道时,布莱尔告诉布朗此言不确。他根本没有提到自己的心脏病。据说当布朗意识到布莱尔打算干完第三届时面色铁青,几欲暴走。竞选组织工作原本一直归他管,这次也没了他的事,恼怒的布朗索性连主持工党新闻工作会议的机会都推掉了。“你现在说什么我都不信了。”据说他这样告诉首相。*17* 但是人生充满了惊喜。布莱尔发现提前宣布自己政治生命的必然结局,无论往后拖得多么久,都是极为耗损元气的错误,他首相生涯中最糟糕的战术败笔。这一点引发了一连串的后续问题——好吧,但是具体是什么时候呢?多少年算一届呢?你的继任者要在下次大选前提前多久就职呢?如果你打算走人,那你为这个国家制定的各种长期计划又有多大效力呢?此外还有干系最为重大的一个问题:你还希望戈登.布朗接替你吗?这些问题如影随形地纠缠着布莱尔,其中还夹杂着令人分心的倒彩与嘘声,令他不胜其扰。他的权威遭到了起初还不动声色、接下来则轰轰烈烈的削弱。

自然,希望也是一直存在的。2003年5月1日小布什宣战之后,英美方面就开始搜寻亲西方的伊拉克人以便对其授予一定的权力。最终萨达姆被人从一个地洞里搜了出来并沦为阶下囚。8个其他国家投入了相当于180亿英镑的资金支持伊拉克重建。在英军控制的伊拉克南部,英军士兵很快就摘下了钢盔,换上贝雷帽,尝试与当地人搞好关系。一开始这一做法很见成效。伊拉克上下,用皱纹纸一包包地裹起来的巨额美元交到了紧急招募的西方代理人手中,以便向当地人散发。次年一位和善的什叶派穆斯林伊亚德.阿拉维获得提名成为了伊拉克临时总理。同年6月,美方正式将伊拉克主权移交给了他的政府,几天后伊拉克法庭开始了对萨达姆的审判并最终判处其死刑。国民大会的成员得到选拔,选举的日期也已经确定。2005年1月,伊拉克迎来了50年来第一次多党派选举并成立了过渡政府,库尔德人贾拉勒.塔拉巴尼宣誓就职,成为了过渡政府总统。到了10月,伊拉克人投票通过了新宪法,规定伊拉克是一个伊斯兰共和国。同年年底,上百万人参与了选举,最终一个什叶派主导的党派获胜,尽管没有获得绝对多数。这些进展是民主与革新的鼓点,布莱尔与小布什的期望大部分都成为了现实。

这两人没有料到的是,战争结束后伊拉克骇人的黑暗面完全遮蔽了重建工作与民主政治的成果。漫长而令人麻木的叛乱,宗教冲突,屠杀,汽车炸弹与人体炸弹,强硬军事回应对平民的杀戮,惨遭斩首的西方人质,阿布格莱布监狱中美军看守暴行的曝光,对反叛的费卢杰城的全面攻击,踩踏事故导致上千人死亡……谋杀与冲突与日俱增,希望则日渐渺茫。到2004年,伊拉克儿童死亡率与1990年相比已经翻了一番。教师与医生严重不足。根据世界银行的说法已有四分之一的伊拉克儿童失学。大学遭到了地方武装的渗透,教授们四散逃亡,女性学生因为没有佩戴面纱而遭到迫害。联合国的数据显示自开战以来大约有750000人流离失所,萨达姆时期的难民还有800000人,估计有160万人穿越边境逃往了其他国家。2006年,伊拉克电力供应依旧低于战前水平,一半伊拉克家庭没有清洁用水。巴格达处于全面战争的边缘,医院肮脏而危险,街头充斥着武装分子,人们已经开始公开谈论伊拉克未来可能的分裂。2007年春国际红十字组织称伊拉克平民的苦难“无法承受也不可接受”。民调显示大多数英国选民只想看到英军撤离,无论这会带来怎样的进一步混乱。

美国那边的情况也差不多。绝大多数曾经认可伊战是911事件自然延续的美国选民现在都认为这是个错误。小布什不再公开谈论“保持路线”,一份国防部智囊团提供的报告称伊拉克已经成为了伊斯兰极端主义的全球招募专员。这也反映了美国19个情报机构共同得出的结论,它们都坚决认为伊战增加了全球范围内的恐怖主义风险。2006年12月,美国伊拉克研究会(1)向小布什提交了一份令人灰心丧气的乱局评估报告并开列了若干令人难受的选项,其目的在于缓慢撤出驻伊美军并与自己的传统敌人进行谈判以期在伊拉克维持某种程度的和平。

因此根据绝大多数通用标准,结束三年之后回头再看伊战就是一场大灾难。伊拉克国内内战频仍。与萨达姆掌权时相比,伊拉克人的生命安全遭到了更为严重的威胁,总体生活质量也大幅下降。恐怖主义并未遭到挫败反而胆气横生。叙利亚与伊朗之类被伦敦与华盛顿视为地区性威胁的国家也并未遭到削弱,而是变得更加强大且自信。此时驻伊英军死亡人数已经达到了120人,大多数英国民众都将伊战视为英国政府近年来犯下的最严重错误。有人相信假如当时布莱尔不支持开战,那这场战争根本打不起来。考虑到911之后白宫内部的气氛,这一点其实不大可能。即便真的如此,已经将英国陷得如此之深的布莱尔也无法回避这一切后果。万花筒的确已经转动了,但是图像却还远未定型。

(1)外链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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