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Diarmaid Macculloch:基督教简史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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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前言

在十七世纪的英格兰生活着一位名叫萨缪尔.克劳斯曼的乡间教区牧师。这位不情不愿的圣公会成员总是一副清教徒扮相,他担任圣职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呆在格罗斯特郡的狭小教区,此地最主要的村落有个很喜庆的名字叫复活节康普顿,尽管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他也曾担任过布里斯托大教堂的副主教。克劳斯曼写过几首祈祷诗。其中有一首格律尤为出奇的天才之作。以“我的歌唱是未知之爱”起头,全诗以耶稣被捕、受审、遇害以及收殓的故事来收尾,沉静地抒发了自己心中的喜悦之情:正是这场千百年前的苦难塑造了克劳斯曼先生今天在小小英格兰封地里的生活。

“我将在此驻足歌唱,

这故事至圣无上;

从未有爱如此深沉,吾王!

您所受苦痛永世难忘。

这是我的友人,

蒙他赞美所赐,

今日才能有我,

喜乐度过终日。”*1*

克劳斯曼诗句中流露出的亲切感暗示了基督教究其根本而言是一种个人崇拜。基督教教义的核心是耶稣这位个人的经历,基督徒相信耶稣也是“基督”(“基督”(Christ)一词源于希腊语,意为“受膏者”),是昔在今在以后永在之上帝的一种表现形式,但同时又是一位真实存在过的历史人物。基督徒相信,正如当年亲眼目睹此人死在十字架上的门徒们曾在各各他与其同行那样,他们也将以某种类似的形式再次见到这位个人。他们相信这次会面将彻底改变他们的生活,正如千百年来其他基督徒曾经体验过的那样。本书讲的就是这些人的故事。

基督教的故事有着两千多年的背景,对于那些习惯了当代欧洲职业预期——真正的学者应当专而不博——的历史学家们而言是一项艰巨的挑战。然而两千年并不算长。基督教是一门很年轻的宗教,远比诸如道教、佛教、印度教及其出身源流犹太教等等要年轻得多,也只占据了一个出现时间极短的种族当中一小部分人的生活经历。本书的子标题就是希望读者考虑一下基督教是否还有未来(不得不说,对这个问题很难做出斩钉截铁的肯定回答);不过另一方面,这个子标题也指出了以下事实,即许多基督教理念早在耶稣降生之前很久就已经在人们脑海中成形了。除了讲故事之外,这本书以提问为主。本书尽量避免提供太多答案,这一恶习正是有组织宗教的主要弊端之一。有些读者可能认为这是怀疑论者的做法,但正如笔者的博士论文导师杰弗里.埃尔顿爵士所说,不是怀疑论者的历史学家不过是个无所取材之辈。*2*

笔者相信,本书呈现基督教历史结构的方式与所有之前的著作都有所不同。簇拥形成基督教的众多信仰当中包含着来自两大起源的不稳定性。基督教远不仅仅是耶稣本人质朴而新颖的教诲,还从古希腊与古以色列这两个更为古老的文化源泉中汲取良多。因此基督教的故事必须从耶稣诞生一千年以前的古希腊人与犹太人讲起。这两个民族都认为自己在世界历史当中占有独一无二的优越位置。古希腊人这么想很好理解,他们的确在艺术、哲学与科学方面取得了杰出的文化成就。更令人惊异的是,犹太人长期经受的苦难居然也没能扼杀他们对自身宿命的信仰。正相反,这使得他们在心目中不仅将上帝设想为一位全能者,而且还会以暴怒或慈爱的方式对他们应对自己的方式作出积极回应。但是他们又宣称,这位极其个人化的神祗也是全人类的上帝。这位上帝与柏拉图心目中希腊哲学所产生的神祗大相径庭:后者完美无缺,因此永远不会改变,也缺乏指代改变的激情。世界上的第一代基督徒生活在一个由希腊精英文化塑造的世界里,他们必须将这两种无法调和的观念整合在一起,而这一努力的结果则为一个永远不会完结的问题提供了从未板上钉钉而且也永远无法一成不变的答案。

正如笔者在本书第二部分试图解释的那样,在耶稣生前身后的时期过去后,基督教历史仅仅维持了三个世纪的统一叙述立场,之后就分化成了三大语系:拉丁语系、希腊语系以及东方语系(其中最主要的一位人物自然就是说亚兰语的耶稣本人)。因此在耶稣诞生三四百年后,基督教的故事也分出了三条线。第一次分裂的起因是位于罗马帝国内部的基督教教会突然发现,一度对其严厉打压迫害的罗马皇帝的继任者们开始为他们提供庇护与越发无条件的支持。帝国以东的教会则没有此类经历。在帝国教会内部又发生了进一步的分裂,在寻找自我表达所需的官方语言时,一部分人出于习惯选择了希腊语,其他人则转向了拉丁语。公元451年的卡尔西顿会议(Council of Chalcedon)坐实了三支分裂的情况,从那时起直到十八世纪这三个故事都可以各自独立地进行讲述而几乎没有重叠。

第一个故事讲的是在最初几百年里一度很有希望成为主导的基督教派,即位于中东地区耶稣故乡的教派。中东基督徒所说的语言与耶稣本人所说的亚拉姆语有亲缘关系,后者演变成为了古叙利亚语。而且在很早的时候他们就发展出了一套自我认同,借以将自己区别于主导西部罗马帝国基督教大中心区域的希腊语基督徒。绝大多数叙利亚基督徒都生活在帝国的边缘。当时在卡尔希顿会议(The Council of Chalcedon)上,一位罗马皇帝试图解决一个棘手的神学问题——基督耶稣身上的神性与人性如何统一——而绝大多数叙利亚基督徒反对他的解决方案,尽管他们自己对于为什么否决这一方案的说法也是针锋相对水火不容。两派教徒各有一个尽管有些直白但却十分准确的名称:一性论者(Miaphysite)与二性论者( Dyophysite )。一性论与二性论叙利亚基督徒在向东北非、印度以及东亚地区传教方面取得了极大的成果,尽管伊斯兰教这一同样源于闪族土地的新兴一神教对他们的故事造成了深刻而毁灭性的影响。但是到了公元八世纪,新兴都市巴格达将会压过罗马成为全世界基督教的首都。伊斯兰教异军突起这一重大事件正是基督教历史转向的主要原因。

第二个故事讲的是西方拉丁语教会,这个教会的最高权威是罗马主教。在使用拉丁语的西方,罗马主教的显赫地位在公元四世纪帝国皇帝抛弃罗马城之后越发明显,此时人们已经开始将其称之为“papa”(Pope,即教皇)。随着越来越多的权力流入他本人以及教会的手中,罗马主教也开始越发自行其是。这个西方的故事要一直进行到十四世纪,教廷发展计划受阻为止。此时我们将掉头向东,去见识第三个故事,也就是东正教的故事。和罗马教廷一样,东正教也源自罗马帝国,但是西方的拉丁语基督徒出身于帝国西边一半的废墟,而说希腊语的东方教会则受到了东方皇帝统治的影响。随着拜占庭沦陷于奥特曼人之手,东方教会的前途也曾一度岌岌可危。但是此时极北之地一支新产生的东正教分支发挥了自己的潜能并成为了东正教的领导,这就是俄国东正教。在宗教改革与反宗教改革(Reformation and Counter-Reformation)之后,西方拉丁语教会的故事继续了下去。这场变革撕碎了西方教会,但同时也使得基督教成为了第一个世界信仰。到了十八世纪,三个故事再次合流,尽管今天各种分歧依然存在,但自公元一世纪的中东出现第一代基督徒以来,现代基督教各分支之间的联系远比此前任何时候更为密切。

笔者打算恰如其分地谈论一下基督教与其母教犹太教以及年轻的表兄弟宗教伊斯兰教之间纠结且往往悲剧性的关系。在其存在的绝大多数时间里,基督教都是全世界最为不宽容的信仰,竭尽全力地清除所有竞争者。唯一的例外就是犹太教,(多亏了奥古斯丁)基督教为其留下了一席之地来实现自己的神学与社会目标。即便在当代,全世界所有教派的基督徒也不可能万众一心地改变心意,宽容或接受与其他信仰体系的合作。笔者尤其要强调十五十六世纪伊比利亚半岛上的王室将多元信仰社会改造成基督教独大社会并将这种狭隘式基督教传播到世界其他地区所带来的重大后果。1492年后西班牙犹太教与伊斯兰教的毁灭在新形式基督教的发展过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这种新形式基督教将会对早期教会形成的众多思想体系发动挑战,还培育了一套最终导致十七十八世纪启蒙运动的思想。在这里笔者还要检视一下十九二十世纪欧洲基督教帝国在应对其他当代世界性宗教——主要是伊斯兰教、犹太教与印度教——当中的原教旨主义不宽容所起到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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