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Diarmaid Macculloch:基督教简史 -- 万年看客
——译前言
组织化基督教出现并存在下去的目的在于保护一份宝藏,这是一条有待执行的命令,一个有待重复的承诺,一项有待完成的任务。这份宝藏属于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它引而未发却又积极活跃,它是沉思的题材却又是对正确行为的激励。这一深不可测的奥秘必然与所有知识相关。而它的护卫们在守护与传递信心的努力中引发了最令人难解的问题。他们以守护大同和平之名义毁灭了无数生命。他们建立人间天国的努力造就了最为现实的政治体系。他们在为灵魂寻求憩息之所的探求过程中发展了艺术与科学并建立了不止一套宇宙观。他们满足人类最深切需要的渴望使得众多先知与目光远大之人站到了他们的对面,刺激了易于激动而顽固的人们采取放纵言行,也使许多理智之人心怀不满。
寥寥数语就将这份导致上述所有行为的宝藏投向了世界:“你应爱神如己,爱邻如己。人就是赚得全世界、赔上自己的生命、有甚么益处呢?”还有“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若不借着我、没有人能到父那里去。你们拿着吃,这是我的身体。 ”还有“随走随传,说天国近了。你喂养我的羊。你是彼得、我要把我的教会建造在这磐石上。我留下平安给你们、我将我的平安赐给你们。我来,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
Maurice Powicke,《基督徒的生活》,出自《中世纪遗产》
(牛津,1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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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七世纪的英格兰生活着一位名叫萨缪尔.克劳斯曼的乡间教区牧师。这位不情不愿的圣公会成员总是一副清教徒扮相,他担任圣职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呆在格罗斯特郡的狭小教区,此地最主要的村落有个很喜庆的名字叫复活节康普顿,尽管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他也曾担任过布里斯托大教堂的副主教。克劳斯曼写过几首祈祷诗。其中有一首格律尤为出奇的天才之作。以“我的歌唱是未知之爱”起头,全诗以耶稣被捕、受审、遇害以及收殓的故事来收尾,沉静地抒发了自己心中的喜悦之情:正是这场千百年前的苦难塑造了克劳斯曼先生今天在小小英格兰封地里的生活。
“我将在此驻足歌唱,
这故事至圣无上;
从未有爱如此深沉,吾王!
您所受苦痛永世难忘。
这是我的友人,
蒙他赞美所赐,
今日才能有我,
喜乐度过终日。”*1*
克劳斯曼诗句中流露出的亲切感暗示了基督教究其根本而言是一种个人崇拜。基督教教义的核心是耶稣这位个人的经历,基督徒相信耶稣也是“基督”(“基督”(Christ)一词源于希腊语,意为“受膏者”),是昔在今在以后永在之上帝的一种表现形式,但同时又是一位真实存在过的历史人物。基督徒相信,正如当年亲眼目睹此人死在十字架上的门徒们曾在各各他与其同行那样,他们也将以某种类似的形式再次见到这位个人。他们相信这次会面将彻底改变他们的生活,正如千百年来其他基督徒曾经体验过的那样。本书讲的就是这些人的故事。
基督教的故事有着两千多年的背景,对于那些习惯了当代欧洲职业预期——真正的学者应当专而不博——的历史学家们而言是一项艰巨的挑战。然而两千年并不算长。基督教是一门很年轻的宗教,远比诸如道教、佛教、印度教及其出身源流犹太教等等要年轻得多,也只占据了一个出现时间极短的种族当中一小部分人的生活经历。本书的子标题就是希望读者考虑一下基督教是否还有未来(不得不说,对这个问题很难做出斩钉截铁的肯定回答);不过另一方面,这个子标题也指出了以下事实,即许多基督教理念早在耶稣降生之前很久就已经在人们脑海中成形了。除了讲故事之外,这本书以提问为主。本书尽量避免提供太多答案,这一恶习正是有组织宗教的主要弊端之一。有些读者可能认为这是怀疑论者的做法,但正如笔者的博士论文导师杰弗里.埃尔顿爵士所说,不是怀疑论者的历史学家不过是个无所取材之辈。*2*
笔者相信,本书呈现基督教历史结构的方式与所有之前的著作都有所不同。簇拥形成基督教的众多信仰当中包含着来自两大起源的不稳定性。基督教远不仅仅是耶稣本人质朴而新颖的教诲,还从古希腊与古以色列这两个更为古老的文化源泉中汲取良多。因此基督教的故事必须从耶稣诞生一千年以前的古希腊人与犹太人讲起。这两个民族都认为自己在世界历史当中占有独一无二的优越位置。古希腊人这么想很好理解,他们的确在艺术、哲学与科学方面取得了杰出的文化成就。更令人惊异的是,犹太人长期经受的苦难居然也没能扼杀他们对自身宿命的信仰。正相反,这使得他们在心目中不仅将上帝设想为一位全能者,而且还会以暴怒或慈爱的方式对他们应对自己的方式作出积极回应。但是他们又宣称,这位极其个人化的神祗也是全人类的上帝。这位上帝与柏拉图心目中希腊哲学所产生的神祗大相径庭:后者完美无缺,因此永远不会改变,也缺乏指代改变的激情。世界上的第一代基督徒生活在一个由希腊精英文化塑造的世界里,他们必须将这两种无法调和的观念整合在一起,而这一努力的结果则为一个永远不会完结的问题提供了从未板上钉钉而且也永远无法一成不变的答案。
正如笔者在本书第二部分试图解释的那样,在耶稣生前身后的时期过去后,基督教历史仅仅维持了三个世纪的统一叙述立场,之后就分化成了三大语系:拉丁语系、希腊语系以及东方语系(其中最主要的一位人物自然就是说亚兰语的耶稣本人)。因此在耶稣诞生三四百年后,基督教的故事也分出了三条线。第一次分裂的起因是位于罗马帝国内部的基督教教会突然发现,一度对其严厉打压迫害的罗马皇帝的继任者们开始为他们提供庇护与越发无条件的支持。帝国以东的教会则没有此类经历。在帝国教会内部又发生了进一步的分裂,在寻找自我表达所需的官方语言时,一部分人出于习惯选择了希腊语,其他人则转向了拉丁语。公元451年的卡尔西顿会议(Council of Chalcedon)坐实了三支分裂的情况,从那时起直到十八世纪这三个故事都可以各自独立地进行讲述而几乎没有重叠。
第一个故事讲的是在最初几百年里一度很有希望成为主导的基督教派,即位于中东地区耶稣故乡的教派。中东基督徒所说的语言与耶稣本人所说的亚拉姆语有亲缘关系,后者演变成为了古叙利亚语。而且在很早的时候他们就发展出了一套自我认同,借以将自己区别于主导西部罗马帝国基督教大中心区域的希腊语基督徒。绝大多数叙利亚基督徒都生活在帝国的边缘。当时在卡尔希顿会议(The Council of Chalcedon)上,一位罗马皇帝试图解决一个棘手的神学问题——基督耶稣身上的神性与人性如何统一——而绝大多数叙利亚基督徒反对他的解决方案,尽管他们自己对于为什么否决这一方案的说法也是针锋相对水火不容。两派教徒各有一个尽管有些直白但却十分准确的名称:一性论者(Miaphysite)与二性论者( Dyophysite )。一性论与二性论叙利亚基督徒在向东北非、印度以及东亚地区传教方面取得了极大的成果,尽管伊斯兰教这一同样源于闪族土地的新兴一神教对他们的故事造成了深刻而毁灭性的影响。但是到了公元八世纪,新兴都市巴格达将会压过罗马成为全世界基督教的首都。伊斯兰教异军突起这一重大事件正是基督教历史转向的主要原因。
第二个故事讲的是西方拉丁语教会,这个教会的最高权威是罗马主教。在使用拉丁语的西方,罗马主教的显赫地位在公元四世纪帝国皇帝抛弃罗马城之后越发明显,此时人们已经开始将其称之为“papa”(Pope,即教皇)。随着越来越多的权力流入他本人以及教会的手中,罗马主教也开始越发自行其是。这个西方的故事要一直进行到十四世纪,教廷发展计划受阻为止。此时我们将掉头向东,去见识第三个故事,也就是东正教的故事。和罗马教廷一样,东正教也源自罗马帝国,但是西方的拉丁语基督徒出身于帝国西边一半的废墟,而说希腊语的东方教会则受到了东方皇帝统治的影响。随着拜占庭沦陷于奥特曼人之手,东方教会的前途也曾一度岌岌可危。但是此时极北之地一支新产生的东正教分支发挥了自己的潜能并成为了东正教的领导,这就是俄国东正教。在宗教改革与反宗教改革(Reformation and Counter-Reformation)之后,西方拉丁语教会的故事继续了下去。这场变革撕碎了西方教会,但同时也使得基督教成为了第一个世界信仰。到了十八世纪,三个故事再次合流,尽管今天各种分歧依然存在,但自公元一世纪的中东出现第一代基督徒以来,现代基督教各分支之间的联系远比此前任何时候更为密切。
笔者打算恰如其分地谈论一下基督教与其母教犹太教以及年轻的表兄弟宗教伊斯兰教之间纠结且往往悲剧性的关系。在其存在的绝大多数时间里,基督教都是全世界最为不宽容的信仰,竭尽全力地清除所有竞争者。唯一的例外就是犹太教,(多亏了奥古斯丁)基督教为其留下了一席之地来实现自己的神学与社会目标。即便在当代,全世界所有教派的基督徒也不可能万众一心地改变心意,宽容或接受与其他信仰体系的合作。笔者尤其要强调十五十六世纪伊比利亚半岛上的王室将多元信仰社会改造成基督教独大社会并将这种狭隘式基督教传播到世界其他地区所带来的重大后果。1492年后西班牙犹太教与伊斯兰教的毁灭在新形式基督教的发展过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这种新形式基督教将会对早期教会形成的众多思想体系发动挑战,还培育了一套最终导致十七十八世纪启蒙运动的思想。在这里笔者还要检视一下十九二十世纪欧洲基督教帝国在应对其他当代世界性宗教——主要是伊斯兰教、犹太教与印度教——当中的原教旨主义不宽容所起到的作用。
深深根植于基督教传统中的是一套关于“悔改”(repentance)与“皈依”(conversion)的词汇表。这两个词都意味着“调头”。因此本书将描写若干个人被基督教拨转调头的经历,以及他们又如何反过来调转了基督教的原本含义。我们将会见到大数的保罗,他被一条在他耳中面向全人类的宏大信息震撼得动弹不得,此后他便与将基督仅仅视为犹太人弥赛亚的耶稣门徒们展开了激辩。还有奥古斯丁,阅读保罗著作扭转了这位才华横溢的年轻教师的生活,而他的著作则于千年之后深刻影响了另一位满心苦闷的学者马丁.路德。还有君士坦丁大帝,这位一路砍杀赢得罗马帝国全面控制权的军人后来相信了自己做到这一切完全出于基督教上帝的意旨——而他也投桃报李,将基督教从饱受骚扰打压、背负颠覆帝国罪名的邪教拔擢成为所有罗马宗教中地位最高、最受追捧的宗教。
在耶路撒冷旧城有一座中世纪教堂,位于当年君士坦丁大帝及其母亲修建的一座会堂的原址上,这里是时人认为耶稣遇害、埋葬与复活的最可能地点。*3* 在西方教会所谓圣墓教堂(东正教对这座教堂有着截然不同的称呼,他们称之为Anastasis,即复活教堂)的围墙之内,君士坦丁当年决策产生的结果今天依旧清晰可见,当年四分五裂的帝国教会各教派的追随者们今天依旧在这座教堂进行礼拜活动,而他们的表现简直恶劣得无以复加。某个12月的早晨,笔者曾在此亲眼目睹了一幕很能说明问题的场景。在救主空坟上方,两套从古时候就彼此竞争的礼拜仪式同时面对着一座难看且破败不堪的十九世纪圣墓神龛的两面唱起了嘈杂不堪的对台戏。这是卡尔希顿基督教与非卡尔希顿基督教的绝妙对照:一边是深沉悠长的拉丁文弥撒,辅之以管风琴伴奏,另一边则是一性论哥普特教会的空灵咏唱,两边此起彼伏、互不相让。笔者本人最欣赏的一幕是哥普特教会那边拿着香炉的神职人员特意环绕神龛走到对面礼拜仪式面前,喜滋滋地将滚滚香烟洒向西方拉丁教会的异端。基督教各个极端的分化源于其对人性中最为深刻且极端激情的掌握。基督教的故事决不能仅仅流于抽象的神学讨论或历史变迁。
基督教的核心文本是圣经,这套文本正如安伯托.艾柯在《玫瑰之名》一书中描写的那样极尽神秘曲折之能事。圣经分两部分。首先是希伯来语经文(Tanakh),也就是基督徒所谓的旧约,然后是一套着力于基督耶稣生平、遇害、复活以及后事的丛书,也就是新约。圣经描述了上古时期人们与上帝远非直来直去的接触。只有上帝知道上帝是谁,正如其通过燃烧的灌木向摩西表达的那样。犹太教与基督教传统都认为上帝与人类个体有着十分密切的私人关系,同时又奥秘难测、无法名状。这一悖论激励着人们不断尝试描述不可描述之物,这正是圣经试图完成的任务。圣经并不提供所有的答案,而且——很多人都忘记了这一点——在全书中这一声明也仅在最后一批挤进圣经的文本中得到过提及,即提摩太后书。圣经包含着许多不同的声音,包括指斥上帝的怒吼。圣经讲述了其自身从未假装发生过的故事,借以说明重大的道理,例如约拿书与约伯书中的内容。此外圣经还以先知预言的形式包含了大量针对教会传统的攻击,这些先知将自己的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了谴责他们所处时代的神职人员与讲道内容上。对于所有那些迫切希望以圣经为基础来指导他人行为的人来说,这些都是很有裨益的警示。
从圣经文本当中,为数众多的基督教以及前基督教主题在各种伪装之下周期性地反复出现。在埃塞俄比亚,一性论基督教回归了主流犹太教的日常做法,借用了许多犹太教礼拜与生活规范(例如割礼与禁食猪肉),这曾使得来自十六世纪反宗教改革欧洲的耶稣会会士们大惊失色。作为当代基督教动员人数最多的运动之一,五旬节主义(Pentecostalism)主要以灵言(speaking in tongues)这种与神交流的特殊形式来吸引追随者。保罗对这种做法深恶痛绝,而且(尽管五旬节教徒可以理解地持有相反说法)在公元一世纪到十九世纪之间基督教基本没怎么采取过这种做法。
一个重现频率更为频繁的主题是基督教创始人迄今为止尚未实现的基本立论,即审判日的来临——出于某些原因,这一主题在西方教会远比在东方教会更受欢迎。在中世纪的欧洲这一主题还主要是弱势群体的财富,但是到了十六世纪宗教改革时该主题已经打入主流,成为了战争与革命的主要幕后推手之一。在十九世纪添加了前千禧年主义(premillennialism)以及获救者“被提”(Rapture)这两个主要次生主题之后,该主题也成为了美国保守福音派新教的重要组成部分,之后又在随着西方五旬节主义在亚洲、南美以及非洲的落地生根与本土化扩散开来。如此之多的人们都这样追捧审判日其实并不奇怪。对历史的书写与讲述总是受到人类两大官能性神经缺陷的祸害:对看似毫无定法、缺乏模式的历史事件的恐惧,以及对逝去的黄金岁月与太平盛世的追悔。把这两个毛病拧在一起,人们就有了动力来编织各种精致模式借以理解事物,并创造黄金时代正静待复苏的场景。正是这一冲动令亚瑟王的骑士们沉眠于高山深处等待有朝一日解救世人,也正是这一冲动导致了对圣殿骑士团与阴谋论的痴迷,后者又将《达芬奇密码》一书推进了畅销榜单。
圣经曾不止一次为某个特定民族或文化群体带来拯救,圣经不仅救下了他们的灵魂,还保存了他们的语言并借此保存了他们的自我认同。比方说威尔士,1588年新教主教威廉.摩根主持出版了第一本文采优美的威尔士语圣经。在英格兰更为雄厚的人力物力以及殖民式自信面前,摩根圣经保存了威尔士文化的特质。此外这本圣经也使得威尔士地区的宗教表达在早期宗教改革时期能够逆势而动,以新教为压倒性主流。*5* 十九世纪的朝鲜人也是如此。朝鲜文圣经复活了朝鲜语字母表并成为了国家骄傲的象征,支撑着朝鲜人挺过了日占时期的压迫,也使得基督教在二十世纪后半期的韩国取得了空前成功。此外导致东正教教会的顽强幸存与浩大复苏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圣经翻译(西方教会对这个故事知之甚少),俄国东正教会为东欧地区以及前苏联境内数量令人吃惊的众多语言族群全都提供了相应的圣经译本。
因此圣经所代表的并非一国一家的传统,而是众多传统的集成。自封的“传统主义者”们往往会忘记,传统的本质并非一成不变、拥有确定造型的人造机制或建筑结构,而是一株充满生命脉动的植物,为了保持其最根本的身份而不断变换外形。圣经之所以对基督徒具有权威是因为两者之间存在着类似父母与子女的特殊关系,这一关系是无法更改的。这并不能否定基督徒与其他同样深刻且悠久书籍的关系,也并不必然使亲子关系轻松简单。这只是一种不同的关系,一种无法取消的关系。一旦看明白这一点,当代社会诸多关于圣经权威性的问题就都可以搁置在一边了。或许的确可以严肃地对待圣经而不必拘泥字句。
书籍是人类思想的仓库。发源于中东的三大宗教都以一本圣典作为自己宗教活动的核心,因此它们也通常被称为经教。本书以信奉一部经书的人群为主题,自然难免要讨论各种思想。许多读者可能希望看到叙事性的写法:学生与学者们可能会对神学如何滋养并改造了社会史与政治史感兴趣。思想一经诞生就往往会在历史进程中获得自己的生命,而且有必要在这些思想与社会和其他结构互动时结合其具体情况对其加以理解。基督教最初五个世纪的历史在许多方面都是犹太教与希腊-罗马哲学之间的对话,这番对话试图解决诸如某个人类如何同时又是神、如何合理描述基督教上帝三种具现形式之类的问题,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后来被统称为三位一体。在大量气氛不甚友好的辩论之后,卡尔西顿会议终于得出了这一结论。这是当时政治环境所决定的结果,并没有得到整个基督教世界的认可。接下来西方教会组织的十字军东征、十字军转而对东方教会信徒的攻击以及十字军最终既未能夺回圣地也没有保护东方教会免受伊斯兰教挤压的结果激起了大量政治创伤,跟随卡尔西顿会议所产生的分裂就此固定下来。所有这些天翻地覆的事件都起源于一场主教大会总结出来的思想。
至少直到公元二世纪晚期为止,圣经还一直是一套充满争议的文本。但是即使在基督徒就哪些文本应当收录进或排除出圣经而争执不休力图达成共识时,他们遇到了一个所有有经之人都会遇到的问题。犹太教、基督教与伊斯兰教都发现自己的经文无法提供所有问题的答案。因此才有一系列的宣讲、诠释、以及对新问题的实用主义解决方案,这一切在基督教各个分支当中都形成了各种不同传统。早在公元四世纪,地中海东部就有一位饱受尊敬的基督教权威人士——凯撒利亚的巴西尔(Basil of Caesarea)——曾经说过,有些传统的重要性与权威性相当于圣经自身。这些超出圣经文本之外的传统是否应当被当作身为基督徒的必然要求是欧洲宗教改革的重大议题之一。罗马天主教的答案是肯定的——官方教会是传统的捍卫者,在一切方面都应当得到遵从。新教徒的答案则是否定的——绝大多数传统都是教会为了玩弄普通基督徒的信任而耍的花招,意在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使其忽视圣经信息辉煌灿烂的单纯性。在这方面新教徒的言行并非完全一致。否则他们就不会对在圣经中找不到根据的婴儿受洗仪式进行正当化了。原教旨主义者们经常批评新教徒行事虚伪,这话也并非全无道理。
在世界范围内,所有历史悠久的宗教信仰都显现出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变异能力,基督教自然不例外。这也是为什么这段历史的主题之一是多样性的原因。许多基督徒都不愿让人提醒他们基督教有着怎样的发展能力,尤其是那些自称教会的各个宗教机构的主事人。但这一点是事实,而且从一开始就是如此。基督教是犹太教的一个次要分支,基督教创始人没有留下任何已知的亲笔著作。耶稣本人一直坚称末世号角即将吹响,在一次对追随者大动肝火时,他还告诫他们要任凭死人埋葬他们的死人。或许耶稣之所以不立文字的原因是因为他相信人类已经来日无多,不值得费事。没过多久耶稣的追随者就开始质疑历史即将终结这一观点。他们以抄本(codex)(版式如同现代书籍)这种新近发明的文本书写方式收集整理了大量基督教创始人的故事。他们挺过了公元一世纪末审判日未曾到来这一重大信任危机——或许这是基督教故事的最重大转折点之一,尽管我们对这一事件知之甚少。这次事件之后,基督教创始人之一、可以说是所有门徒中最伟大的保罗发动了一场运动,这场运动使得基督教脱胎换骨,变得与之前大不相同。
从一开始,激烈的改变与转变就是基督教历史的一部分,接下来的两千年在这方面提供了大量实例。在与罗马帝国势力紧张对峙了三个世纪之后,这个反罗马文化的教派转化成了为现政府所用的力量,并且在该政府崩溃之后继续保存了希腊-罗马文明的成果。在十九世纪的美国,一群边缘基督徒创立了拥有自己的圣典的前沿宗教,这成为了耶稣基督后期圣徒教会(The Church of Jesus Christ of Latter-day Saints,即摩门教)的基础。无论传统意义上的基督教如何激烈地否定摩门教徒的基督徒身份,摩门教令人惊讶的增长都已经像东正教、罗马天主教或新教一样成为了现代基督教历史的一部分。在此之后的基督教核心认同扩展也是如此,例如中非的金邦古教(Kimbanguist)与韩国文鲜明牧师创立的统一教(Unification Church)。此类转变往往无法预料。在韩国,一个极为成功的长老会(Presbyterian Church)(改革新教)教派如今正在向欧洲的改革新教徒们宣讲要忠于十六世纪的宗教改革家约翰.加尔文,与此同时他们用来表达信仰的圣歌却出自极端反加尔文的新教循道会(Methodism)。更有甚者,许多韩国基督徒同时也十分爱国,而他们的教会架构却是中西部美国新教教会结构的精细翻版。
即便退一万步说,注入这一世界性信仰的激情也是人类在文学、音乐、建筑及艺术方面非凡创造性活动的催化剂。寻求对基督教的理解就意味着观赏拜占庭的马赛克基督耶稣肖像与其他造像,或者揣摩卡拉瓦乔的苍劲笔触下往以马忤斯去的门徒。抬头观望罗马大圣母堂辉煌灿烂的镀金穹顶,人们应当意识到所有这些黄金都是从大西洋彼岸的神庙中掠夺而来,由当时的西班牙国王作为献礼进献给基督教的上帝与天主教会。这等劫掠行径往往与对基督之名的滥用相伴或受其正当化。基督徒的激情也可以从约翰.卫斯理与查尔斯.卫斯理撰写的圣歌中得到体现,对于那些生活在乔治王时代的英国、面对新兴工业社会苦苦挣扎的穷苦百姓来说,这些圣歌为他们的生活带来了尊严、自信与神圣的意义。这份激情塑造了巴赫管风琴音乐超凡脱俗的抽象风格。在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单调而虚假的专制统治下,一场巴赫管风琴独奏可以使得教堂里人头攒动座无虚席,挤满了寻求客观、正直与真实的人们。所有这些基督教的表现形式都应当得到认真对待:从理解上帝最终意图的渴望到寻求社交愉悦的本能,前者产生了关于末日审判的恐怖图景,后者则促成了英国国教牧师住宅草坪上的板球比赛。
本书对基督教历史所持有的观点十分个人化,因此笔者对于申明自己在这段历史中的立场毫无歉意。读者在阅读大力论述宗教的书籍之前有权得知这一点。我们家上数三代都与教会有关联。笔者从小在坐落于某英国国教牧师封地的一座牧师寓所长大,那里与当年萨缪尔.克劳斯曼牧师身处的周边环境不无相似之处,也为笔者留下了许多最欢乐的记忆。笔者从小接受圣经教育,至今依然能充满感情地回忆起对基督教信仰持有教条式立场的感觉。现在笔者将自己定位为基督教的诤友。笔者依然欣赏宗教心态为人生的谜团与苦难带来的严肃性,笔者也能理解因何将礼拜仪式作为应对这些问题的手段。笔者一直与一个谜团相伴而行:为什么看上去如此疯狂的理念竟能吸引成百上千万笔者的同类。笔者之所以要探寻这一世界性信仰的历史以及其他无法计数的人类宗教信仰表达方式,这也是一部分原因。那些熟悉宗教术语的人可能会不无同情地将笔者的做法称作否定性(apophatic)基督教信仰。
笔者将不会就基督教或任何其他宗教的“真实性”发表意见。设立这条自制性原则很有必要。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是“真实”的吗?这段故事在历史上从未发生过,但是却充满了对人类的意义与重要性,相比而言其“真实性”绝对远远超越了笔者今天吃的早饭,尽管在庸俗层面上后者才真所谓“真实”。过去两千年来基督教对真理的主张在其历史当中占据着绝对的中心地位,这段历史的一大部分也将致力于追踪这一主张的各种不同变体及其彼此间的竞争。但是历史学家在上帝存在的真实性问题上并不比(打个比方)生物学家更有发言权。尽管如此,基督教的一个重要方面依然是历史学家们当仁不让的责任:基督教的发展历史绝对是真实的,而且这段历史是人类史的一部分。历史事实完全可以像任何虚构编排一样令人感到兴奋与满足,因为历史呈现了一系列如同我们一样的人们的故事。其中大多数人的姓名与事迹已经湮没无闻或只剩鳞爪,必须借助过去三百年来历史学家们积累的技术来加以解读。例如,根据计算,在英国赫特福德郡韦德福德镇面积半英亩的教堂墓地里在过去九百年间安葬了超过五千具遗体,其中留下姓名的只有几百人,其他情况则更加无可稽考。收集此类过往生活的残片总能使人产生一种特殊的兴奋感。
笔者希望本书能帮助对基督教或爱或憎或仅仅持好奇态度的读者们拉开与基督教的距离,从而获得更为全面的视角。本书内容很显然并非第一手研究成果,而是对目前世界上多种历史学术论断的汇总。本书也是对这些学术论断的反思,是面向对基督教现状迷惑不解、对基督教现有组织结构及信仰体系的演变抱有误解的广大读者所进行的学术成果诠释。本书内容无非是帮助人们构建过往的一系列建议,但是这些建议并非无章可循。笔者的目标是以令人信服且享受的方式尽可能清晰地讲述一个极端复杂且千头万绪的故事。进一步来说,笔者毫不愧怍地肯定以下观点:尽管当代历史学家在真理与宗教问题上并没有担任仲裁的特殊能力,但他们依旧担负着道德方面的任务。他们应当力图促进理智并控制煽动狂热主义的言论。劣质历史,或者说过度简化的历史是狂热主义的必然基础。
笔者在职业生涯中享受过众多特权,现在是还债的时候了。笔者曾万分有幸地在世界级大学知性且宁静的环境中进行过研究、教学以及讨论。许多人会认为这是远离现实生活的象牙塔。如果塔内之人不将自己的讨论扩展到校园之外的话,那这一指控是不太好辩驳的。这也正是笔者在此试图要做的事情。此外笔者也很有幸能受训成为专业历史学家,因为这一训练提醒着笔者面对自身与基督教的渊源时要控制正反两方面同样强烈的情绪。这一训练或许有助于笔者讲述一个读者看来还算公平且感同身受的故事,哪怕他们在基督教的意义与价值方面持有与笔者差异极大的个人观点。笔者的目标是寻找出各种基督教信仰变体中的积极因素并清楚指明在笔者眼中的愚蠢与危险之处。宗教信仰与疯狂往往仅有一线之隔,宗教既煽动人类进行过各种愚蠢犯罪行径,也激励他们在善良、创造与慷慨方面取得最伟大的成就。笔者的故事将涵盖这两个极端。如果这一看上去野心大得有些可笑的计划当真能够驱散一点滋生愚行的传言与误解,那么笔者相信这件任务还是很有些价值的。
我倒是希望把一部稿子拆开分发下去再收上来,我只负责统稿。可惜我是光杆司令,没有队伍。
是楼主翻译的么?好多词语与惯常翻译不一致,耶稣说的是亚兰文,君士坦丁大帝,不是环切是割礼咯。
我的译名都是从网上找来的,往往有权威性不够的问题。还麻烦您经常过来掌眼。这是个大工程,一年以内完不了的。
膜拜楼主
文中所有圣经引文均以和合本为准。
花谢宝推
您以后常来常顶就算是谢我了。
基督教会史可谓汗牛充栋,想看看您的缘由。
我听一个老翻译家说过;好象是还有过范本。所以外国文学出版社、新华社、外交部,......,这些外国人名、地名的翻译都是一致的,但是跟港台的翻译有很多不同。你找找看,也许能找到那个范本。
实际上翻译也是要看缘分的。我只是感觉这本书和我比较对脾气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