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Diarmaid Macculloch:基督教简史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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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2-流亡之后(1)

新一轮的灾难是以色列民族历史上的关键事件。如果巴比伦之围持续的时间超过半个世纪,或许流亡者们维持与增进犹太民族认同的内在动力就会丧失。但是实际上却是这些回归的流亡者重新修建了耶路撒冷圣殿。圣殿于公元前516年再次建成。由于圣殿重建的前提完全是新征服者居鲁士及其继承人的宽宏大量,因此在耶路撒冷再也不能存在独立的君主制政权了。所以接下来五百年里圣殿与祭祀阶层就成了犹太认同的核心以及耶路撒冷唯一的重要机构。重返耶路撒冷兴建圣殿的人们得到了留守巴比伦的流亡者的帮助,但是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们拒绝未曾在这次或以前其他灾难中背井离乡的当地人以及来自巴勒斯坦其他地区的巴比伦流亡者提供帮助。犹太流亡者及其后代对于上述这些其他人一直抱有高人一等与敌视的态度,将他们称作“守土之民”,没有与神选之民一起受难的家伙——从未在巴比伦河畔坐下来哭泣的人。*32* 许多此类遭到鄙视的人们在位于巴勒斯坦中心撒玛利亚地区的基利安山修建了一座与耶路撒冷唱对台戏的圣殿,这些人因此被称作撒玛利亚人(一个犹太人十分不齿的词语)。直到今天,为数十分有限的撒玛利亚人依旧生活在他们的圣山附近。很久之后,耶稣讲述了一个特别富有挑逗性的故事,说一个撒玛利亚人比可敬的犹太社会中任何一位代表都更加心地善良。在一位福音书作者笔下,耶稣与一位撒玛利亚妇女进行了坦诚而友好的交流,并为撒玛利亚社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曾经的流亡者以及依旧流亡于巴比伦的团体共同认为自己才是主流犹太教的真正代表。他们的音量在第二圣殿时期的经典中越来越大。他们对于流亡经历的执着与这段经历造成的结果共同为犹太教涂抹上了一层永不褪色的印记。比方说,或许正是因为流亡者们落脚在巴比伦的幼发拉底河畔,他们才会特别重视亚伯兰族长从吾珥城出发前往应许之地的说法,因为吾珥就位于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的河口附近。他们学习了当地的古代传说,例如在中东地区无人不知的大洪水故事,并且将这些传说整合进了自己的远古叙事当中。留在巴比伦的犹太人上手了在巴比伦由来已久的观星传统并且开始做出自己的贡献。更为重要的是,流亡之后的犹太人开始思考为什么一位慈爱的上帝会允许自己的圣殿遭到拆毁,并全面背弃对自己百姓的许诺。为上帝解围的答案之一是设想出一个全心全意阻挠上帝意旨的存在,称为敌对者(Hassatan)。一开始这家伙在希伯来经文中只是个无足轻重之辈,但是日后他在犹太文学中的地位却变得越来越重要,那些受到其他文化中强大魔鬼形象影响的犹太作者们尤其关注这位敌对者。敌对者激发了基督教的想象力,等到启示录创作完成时,他已经成为了一位具有宇宙级重要性的角色,上帝在末世到来时最后的敌人,并且得到了撒旦这个名字。

不过犹太教并不热衷于为上帝找对头,因为他们事先为了肯定上帝独一无二的大能已经付出了太多。有些犹太人认为任何试图理解这场悲剧或探究其原因的行为不过是徒劳无功而已。这就是约伯记的内容,这个故事是面对不公的苦难所发出的哀号与愤怒,此外还给出了撒旦在圣经当中的第一次登台亮相。约伯之所以受苦并非因为他做错了什么,他一直是上帝最忠诚的仆人。他受苦的原因是因为上帝与撒旦就他的忠诚立下了无情的赌约。只有当约伯彻底臣服于上帝奥妙难测的旨意面前时这个问题才能得到解决。日后一位绰号“传道者”(Qoheleth)的作者(希腊人曾试图将这个词翻译成“传道书”(Ecclesiastes))以另一种方式回答了这个问题。他放弃了故事这一托物言志的载体,转而发表了一系列评论,雄辩且出乎意料地就人类存在的徒劳无果做出了一番无可奈何的表达,在所有宗教典籍中都无出其右。

“万事令人厌烦,人不能说尽。眼看,看不饱;耳听,听不足。

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因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烦。加增知识的,就加增忧伤。”

传道者对人类愚行的讥笑比希腊犬儒主义或斯多葛主义更加寒气袭人;这段议论最终以对老迈之人步入坟墓的描写而收尾。耶和华不会提供任何安慰,但是“灵仍归于赐灵的神。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35*

但是这并非流亡事件之后犹太文学当中的唯一基调。与约伯书和传道书正相反的作品同样存在,例如箴言就倡导行动主义与道德无亏的生活,箴言中对于日常善行的价值作出了颇为令人安心的肯定,也为后世犹太教与基督教社会构建提供了材料。希望重建以色列的作者们对于公元前586年之后犹太人的经历所产生的重大问题给出了毫不含糊的回答。他们建立了新的律法,恢复并扩展了圣殿内过去的祭祀仪式,用心使这一切看上去都像流亡之前古时候上帝律法的回归。他们以更加极端的措辞来强调与其他崇拜相隔离的重要性,这正是申命记改革的核心。巴比伦之围有力地表明耶和华要求各国遵守律法,对于不遵律法的国家必定严惩不贷。以色列决不能再次犯下同样的错误。

在这一原则之下犹太教得到了存续与发展。如同其子宗教基督教一样,犹太教往往会扶植以下观点,即唯有其自身才拥有与神意相通的唯一途径。但是这一排他主张还伴随着耶和华教令人侧目的一个新特点——或者说其实是回归了背井离乡的希伯来人的繁多来源。在这个波斯统治时期,非犹太人也可以加入犹太教的观点得到了接受;非犹太入教者需要全面遵守犹太习俗,包括适用于所有犹太男性的割礼,然后就算皈依了(这些人被称为“改宗者”(proselyte)希腊语意为“陌生人”或“住在本地的外国人”),只要接受犹太教的故事就可以了。因此在理论上犹太教可以成为一门普世宗教。不过大部分犹太人并没有在思想上迈出这符合逻辑的一步,还要等到日后的基督教与伊斯兰教来将这一信仰主题发扬光大。*36*

在巴比伦回归之后的若干世纪里,巴勒斯坦的犹太人反复面对着更强大文化将犹太文化的可能性。最令人心神不安的自然是亚历山大大帝突入地中海东部之后希腊化王国的到来。首先托勒密法老统治了这里,然后(自公元前198年起)是叙利亚的塞琉西王国。犹太身份与周围希腊世界爆发的最严重冲突最终导致了暴力事件。犹太人的第二任主上。叙利亚的安条克四世(此人十分夸口地将自己称为“Epiphanes”或“神灵显赫”)试图强迫犹太人接受希腊习俗,并对他们的耶路撒冷圣殿崇拜发动了攻击。自公元前167年起,犹太人在犹大.马加比领导下发动了针对他的反抗。除了巴比伦之围以前犹大反抗巴比伦的无望暴动之外,这还是在过去几百年里忍受了各色外国统治者的犹太人第一次起而反抗。马加比起义在军事上遭受了惨败,但是起义的确成功地位犹大地区赢得了独立,由一个当地统治者的王朝统治。这些独立战争英雄的后代成为了历代耶路撒冷圣殿大祭司。

在这一时期犹大也可以以中东强权之一自居,此前在犹太历史当中只有所罗门王国取得过这一殊荣(而所罗门的威望在犹太历史典籍中很可能遭到了相当的夸大)。似乎上帝终于对他的百姓感到了满意,而他们也记住了反叛可能劳有所值,这一段记忆将会在日后反抗罗马的暴动中导致要命的后果。新教基督徒一般来说不太熟悉马加比书,因为在十六世纪宗教改革运动中包括该书在内的一批文本失去了在圣经中原有的地位,沦为了所谓的次经(Apocrypha)。犹太教在这方面的观点则非常不同:这些书是犹太历史的最重要组成部分,是诸如光明节(Hanukkah)之类重大犹太节庆的核心主题。记载于新约当中且在基督教礼拜仪式中得到广泛应用的两首赞美诗,圣母马利亚颂(Magnificat)与纪念施洗约翰之父的撒迦利亚颂(Benedictus),很可能都是当年马加比庆功歌曲的轻度改编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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