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整理】水利专制之源----《河渠书》的阴谋式解构 -- 普罗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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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整理】(十)官僚决策

某一天,前边提过的一个人(郑当时!好名字。)冒了出来,说出了一段改变中国历史的话:

  

  “异时关东漕粟从渭中上,度六月而罢,而漕水道九百馀里,时有难处。引渭穿渠起长安,并南山下,至河三百馀里,径,易漕,度可令三月罢;而渠下民田万馀顷,又可得以溉田:此损漕省卒,而益肥关中之地,得穀。”

  

  在分析具体内容之前,我们不妨先从“形式”上比较一下田蚡的话和郑当时的话。田蚡的话,总共三小句,但其实说的是一个意思,就是河水的运动是“天”事,人不要去管太多。用句现代术语,可以说田蚡的说话方式是“同义反复”。再看郑当时的话,总共15小句,每句的意思都不相同,却能够一口气地说下来,意思相互连贯,可见他的思维能力的表达能力,那是相当之强悍的。此人实践的经验,应该也是相当之丰富的。果然,天子汉武帝听完这整整15句话,当即表示:OK,挖渠!

  

  这里就有了一个问题:汉武帝刘彻这么痛快地就同意了郑当时的意见,究竟是被他的这种雄辩滔滔的能力给震住了呢,还是真的听懂了,也相信了他所表达的意思呢?

  

  要想弄明白汉武帝听懂没有,我唯一的办法,就是先看看自己能不能听懂。怎么做呢,就是把这段话,翻译成为我自己更容易理解的白话文:

  

  “以前从涵谷关东边的地方往关西运米(粟),在渭水中部一个地方上岸,需要经过六个月,才能基本完成。”

  

  好,到这里算译完一句了。煮酒古文高手众多,若有译得不对的地方,还请指出。这句话表达的意思,表面上似乎是清楚的,但是一细看,麻烦就来了。为什么?因为如果我们自己想要说清楚运粮的方式、时间等等,绝不会像郑东时这样说。比如我会说:如果从大梁运米到咸阳,会经过哪些路线,最终多少时间。这样一来,时间地点路线都非常清楚,刘彻同学一听也就领会了,然后我再说下一句。

  

  可是郑当时完全不是这么说的。首先,他的时间是没有的:“以前”,也就是从地球产生之时,到他说话的这一刻,都算以前。如果是个欧洲人,一听他这个开头,就知道必是扯蛋无疑(问题我们是伟大的中国人,中国人不能随便怀疑别人扯蛋)。然后,地点也没有,整个“关东”那么大面积,他指的究竟是从哪里开始运?按今天的地理,从洛阳运和从北京运,那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更要命的是,他居然连路线都不说,连水路旱路都不讲,你也不知道是用马车还是人力,用大船还是小船,然后,居然就能够得出一个结果:六个月!

  

  如果我是刘彻,光听到这里,我的头已经晕了,何况郑当时说的还是文言文,所以我不仅晕了,而且有些愤怒了:你郑当时当了个“大农”,很了不起吗?是谁给你的胆子,如此忽悠天子?

  

  可是很抱歉,当时的汉武帝连表达愤怒的机会都没有,因为郑大农已经十分流畅地说了下去:“漕”的长度,总共有九百多里,运起米来,有很多难处。哦,到了这里刘彻同学好像明白一点了,原来郑大农说的只是用“漕”,也就是水渠来运啊,那么我误会他了,他的的确确是说了路线的,只是我没听明白,没认真听,不好意思。问题是,这个什么“漕”,怎么有九百里那么长?究竟是从哪里算起的?所谓“难处”,又是指什么,郑同学为什么不肯明说呢,唉,他大概是觉得我年纪太轻,涉事太浅,好多事情理解不了吧。可是,他不告诉我具体的情况,我怎么可能理解呢?

  

  正当刘彻胡思乱想的时候,郑当时的一席话,已经说完了,用一种恭敬而充满期待的眼神,仰视着大汉天子。刘彻本来有一肚子话要问,不料一张嘴说了一个“啊”,就说不下去了,不好意思,实在是有点混乱,要点太多,补习不够。面对满朝文武,他急中生智,把一个张大嘴的“啊”,变成了“哦”,于是“OK挖渠”几个字,就顺势地从嘴里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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