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Diarmaid Macculloch:基督教简史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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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3-十字架之刑与复活

耶稣对于耶路撒冷圣殿无疑十分关心。他对圣殿的深厚感情使他预言了圣殿的毁灭以及他本人在三日之内重建圣殿的能力。他在圣殿里大打出手,就他眼中猖獗的商业盈利活动进行抗议。这也正是他这最后一次致命的公开亮相的目的所在。然后他在耶路撒冷遭到逮捕,接受审判,并与两名刑事犯人一起在城外的山坡上被处死,处刑方式则是极为可怖的罗马十字架钉刑。这一系列事件统称为受难(Passion),源于拉丁语patior,意为忍受。福音书对耶稣公开传道经历的叙述通过这段情节达到了戏剧性的巅峰。的确,受难情节的戏剧性要超过耶稣复活并在门徒面前重新现身的叙述。在这个充斥着羞辱、折磨与死亡的故事一开始,在耶稣遭到背叛被押往圣殿与罗马当局面前的那一夜,是他与十二门徒共进最后晚餐的叙述。在这个场景中,对观福音书与大数的保罗都记录了耶稣吃饼喝酒,还在称谢之后将饼分给十二门徒,在保罗笔下此类回忆耶稣日常生活细节的记述是十分少见的。这顿饭发生在犹太教的逾越节,犹太人在这一天庆祝自己离开埃及获得自由。事实上耶稣与门徒的这顿饭很可能也是为了庆祝逾越节。

耶稣的死亡首先在目击者心目中,其次在教会的理念中,与逾越节上宰杀做血祭的羔羊密不可分地联系在了一起。耶稣曾说过饼是他的身体,葡萄酒是他的血。各种以这场晚餐为源头,关于死亡、牺牲与为了脱离苦海而感恩的思想交织在一起,注入了成为基督教崇拜核心的最后晚餐演剧仪式,也就是所谓的圣餐礼(Eucharist)。直到今天这个词在希腊语中依然是“感谢”的意思。关于这一仪式与基督教出现之前的犹太教崇拜以及感恩仪式究竟有何联系一直争论不断,恐怕永远难有定论。可以肯定的是,在之前的传统中不存在与圣餐礼相似的仪式。从一开始圣餐礼就包括诵读耶稣要求其追随者执行圣餐礼来纪念他的言论。圣餐礼其实就是对耶稣在午夜十二点被捕前最后晚餐的重演。*43* 圣餐礼将十字架上的救世主与后世圣体圣酒领取者们联系在一起的力量与神秘在基督徒当中引发了强烈的虔诚、感恩与喜乐情绪,但同时也在他们为其意义所在而争论不休时造成了深深的忿怒与痛苦。

受难叙事很可能是福音书当中最早一段连续材料,这套故事最初成形的目的是在众多不同群体当中公开诵读,而这些群体也各自就耶稣的生平、死亡与复活编纂了不同的版本。与关于耶稣出生的两套叙事版本不同,四本福音书中的受难叙事在细节上多有重叠,感觉也更加真实。但是以其现在的形式,受难叙事也有着对某个问题进行诠释的目的,而这个问题将令日后的教会十分头疼。无论圣殿上层出于对耶稣讲道内容的忿恨与恐惧起了多少坏作用,最后毕竟是罗马人杀死了耶稣。与之前或同时代的狂热犹太教代表相比,耶稣关于犹太宗教的言论并不算特别出格。耶稣并没有在神学方面构成威胁,而是对当地脆弱的稳定局面构成了政治威胁。耶稣之死实际上是非犹太人杀死了一位潜在的犹太领袖,正如很久以前他们处死马加比起义英雄一样。一个与耶稣的最后时刻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的头衔很好地强调了这一点,据说这个头衔还被挂在了耶稣受刑的十字架上:“犹太人的王”。如同“人子”一样,后世基督教会认为这个头衔同样十分碍事,因此它在传统中居然一直得到保留的事实就更值得玩味了。“犹太人的王”这一短语是在受难叙事中无法回避且反复出现的一道限制,尽管它在耶稣受刑十字架几十年后令人焦虑的政治环境中令早期基督徒十分尴尬。

大多数基督徒都不愿与罗马帝国为敌,因此很快就开始弱化罗马在受难故事中的角色。受难叙事将耶稣之死的责任归咎于犹太上层,而罗马帝国的当地代表——一位名叫本丢.彼拉多的粗硬军人——在叙事中则是一副好奇而困惑的形象。他对这位煽动性的犯人反复盘问,就好像耶稣与他地位平等一样,此外他还抓住一切机会试图令耶稣脱困。在约翰笔下,受制于法律规定的犹太人为了确保耶稣一定会遭到他们翘首以待的死刑判决,不惜将一位犯了亵渎罪的犯人交给罗马当局。*44* 这是不太可能的,因为三十年后耶路撒冷的大祭司们直接下令处死了耶路撒冷基督教的领袖,耶稣的兄弟雅各。马太则将耶稣之死的罪责(十分戏剧化地,尽管没有任何法律效力)转移到了犹太人群的头上,在他笔下这些人高声狂呼:“他的血归到我们和我们的子孙身上!”*45* 基督教会日后的许多行径都是以马太的行文为理论基础的。假如耶稣之死的罪责一直算在彼拉多头上,基督教的道德氛围原本可以更加健康。

假如十字架上漫长而耻辱的死亡就是这个故事的结尾,那么耶稣的故事恐怕会一直保留在犹太教当中,耶稣可能会在历史课本里占据一席之地,甚至还可能激起犹太教的新发展,但是一个独立或覆盖面更广的宗教恐怕就不会出现了。耶稣的公开讲道主要针对犹太人。偶尔他也去犹太人所厌恶的撒玛利亚表亲的聚集区溜达几步。马太和马可还记录了耶稣有一次走出犹太世界的经历,他进入了“推罗西顿的境内”,在那里一名说希腊语的当地“迦南妇人”迫切期望耶稣能治好她神经失常的女儿,而耶稣则与她进行了一番智斗。*46* 耶稣的母语是亚兰语,不过根据这次与迦南妇女的遭遇来看,完全可以认为耶稣能够在必要时说一口不错的通用希腊语。但是这一推论完全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甚至在人们最期望的地方,也就是希腊语新约历经过滤的耶稣故事中也找不到相关线索。耶稣没有留下任何书面材料——在唯一一次关于他写字的记载中,耶稣为了缓和一场棘手的局势而故意在地面的尘土上涂涂画画,借此救下了一名犯通奸罪的妇女,不过我们已经不可能知道他究竟写了些什么了。*47*

福音书中对于耶稣受刑之后发生的情节才是真真正正的好消息。耶稣在坟墓中躺了三天之后重新以人形回归了阳间。罪犯般的死亡与十字架上的失败——日后基督徒所谓的受苦节(Good Friday)——不知怎么的就被耶稣的追随者们转化成了生命大败死亡的凯旋,而受难叙事也以复活节来收尾。耶稣的复活不是一起可以由历史学家来验证的真实事件,这是另一种真实或者说另一种对真实的陈述。这是基督教当中最为令人不安的断言,不过接下来两千年里的基督徒都将这一点视为自己信仰的核心。复活节是最早的基督教节日,第一批基督徒之所以要创作受难叙事正式为了庆祝这一节日。

对于耶稣复活真实性以及耶稣征服死亡能力的信仰导致了基督徒们们在接下来两千年里最为英勇、最为喜乐、最为美丽或最为可憎的行为。而基督教的耶稣就是复活的基督这个事实则成为了一场错位关系的焦点,一边是我们在上文中一直在研究其教诲的耶稣,另一边是耶稣身后的教会。对于复活事件之后第一批耶稣追随者来说,耶稣说过什么远不如他做过什么、正在做什么以及他究竟是谁(或者人们认为他是谁)这些问题更为重要。当他在第一批基督教文本中出现时,人们都认为他是希腊的基督(Christos)而不是犹太人的弥赛亚——尽管在犹太人群体之外说希腊语的人们并不知道“基督”是什么意思,于是想当然的认为这是个人名。*48* 历史学家们可以聊以自慰的是,在新约中没有一处关于耶稣具体复活过程的描写,福音书作者们既无力也无心描写这段情节,他们所能付诸笔端的只是这一点所造成的效果。新约在自己最核心的区域留下了一块空白,但是这块空白也正是其所关注的焦点。

这段漫长基督教对话的开始是四部福音书众口一词声称耶稣死后坟墓空虚。他以无视物理定律的方式反复在自己的熟人面前出现。他向目击者们展示自己的手脚以示自己有骨有肉,还当众吃下了一片烤鱼。但是他还能随意现身隐没,不借助房门或任何其他正常手段就能出入于房间内外。有些人初次听说此类说法时认为其荒诞不经,其他宣传这些说法的人则据称亲身经历过这一切并从此深信不疑。路加福音的结尾提供了关于此类遭遇最为自然也最为详细的记录。这是一场发生在一名陌生人与两位门徒之间的对话,其中一位门徒名叫革流巴,对话发生在从耶路撒冷通向一个名叫以马忤斯的村子的路上。直到他们到达以马忤斯并吃过一顿饭之后这两位门徒才把耶稣认出来。*49* 十七世纪意大利艺术家卡拉瓦乔在他的两幅最令人心神不定且兴奋莫名的画作中将这一场景所蕴含的惊骇与喜乐情绪投射进了他所处时代的一件普通房间之中,但是他也很清楚地表明,这个故事在很多方面都应和着耶稣出生的叙事。

即便是最为走马观花的观众看了卡拉瓦乔的画作之后也能明了画家在圣经叙事中究竟意识到了什么。在以马忤斯门徒认出耶稣的餐桌上摆放的很明显是掰开的面包与酒,正如教会的要求一样,这又应和着受难叙事中关于最后的晚餐或圣餐礼的描述。圣餐礼是对一位起死回生之人的庆祝,此人在最不可能的时间与地点会见了自己的门徒,以马忤斯原本是此类会面最不可能发生的地方。因为这个故事暗藏着一层意思:在公元一世纪的犹大地区,以马忤斯可能并不是一个真实存在于耶路撒冷附近的地点,但是两个世纪以前这个地点的确真实存在过。当年马加比起义的英雄们就是在一个名叫以马忤斯的地方首次大败了以色列的敌人,“所有异邦人都将知道以色列自有其救赎者”。*50* 从福音故事的角度来说,以马忤斯是超越时间的存在,对于那个承受了足以令马加比死难者黯然失色的苦难以此在万民面前拯救新以色列的人来说,这里是他与门徒见面的最自然地点。

根据两本福音书的说法,在一段时间之后(根据不同记述要么是几天要么是四十天)耶稣离开了他的门徒,返回或被接回了天堂。日后基督徒将这一事件称为升天(Ascension)。在某些情况下,基督教艺术对这最后时刻的描绘完全依照了字面意思,在画面中只能看到耶稣的双脚没入云层。*51* 历史学家们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此类说法,至多就像当年初次听说的人那样视其为一派胡言。但他们却无法忽视那些经历过耶稣复活与升天的人们在传播这些故事时所具有的澎湃激情,此外他们也可以对这个故事所导致的基督教会诞生进行一定程度的重构,尽管这方面的信息不过是只言片语而已。无论是由于某种集体幻觉、某种规模无比的一厢情愿还是因为目睹了某种彻底超越西方历史学理解范畴的力量,总之那些在生前熟识耶稣并因为他的死亡而一度希望破碎的人们声称他依旧活着,他依旧爱他们,他只是从人世返回天堂去了,他还将继续关爱所有奉他为主的人们并保护他们免于毁灭。

毫不奇怪的是,在这些深奥的惊奇与神秘之后两千年以来的基督教历史当中,基督教一直都是一场关于名实之分的永久辩论。本书读者可能会对曾一度令基督徒们狂热不已的神学细节感到困惑、厌倦甚至烦躁。但是任何一部试图回避神学争议的基督教史书都不过是满纸空言而已。这个复杂至极的问题其实十分单纯:一个人如何能成为神?基督徒们可以充满激情地相信他们在身为神的耶稣身上看到了一位人类同胞,但是他们或许不会喜欢这一说法的引申意义:上帝要如何与脏污不洁的日常生活搅和在一起并依旧维持神性呢?肉身的污垢、粪尿与朽坏等基本问题足以使虔诚之心退避三舍——但正是仰仗耶稣的人性,人们才能脱离身死万事空的绝望苦海并享受快乐与生命,假如没有污垢,基督的人性又从何体现呢?对这个问题千差万别的回答主宰着最初五个世纪的教会发展,在此期间所有自称基督徒的人们从未就这道谜题的解答达成过任何一致共识。而且他们的意见分歧绝不是学术性的意见相左,而是关乎永生或万劫不复的根本大事。下文中我们将会见到主教惨死在愤怒群众之手,只因他签署了错误的文件;我们将会见到基督徒们为了在今天看来应该拿到大学研讨会上来解决的论题而将彼此活活烧死。我们应当理解为什么古人们会如此愤怒、恐惧且施虐成性,尽管我们未必要同情他们。而要理解他们就意味着接触一系列彼此摩肩接踵的神学理论,所有这些理论的核心都是主基督耶稣。

“主”——希腊语中的Kyrios——回响于圣经上下。十八世纪有一位钻研成癖的苏格兰人亚历山大.克鲁登编纂了一部《新旧约全书语词索引》(这也是笔者一直倚重的工具书),其中他花费了五页纸的篇幅,分三栏以小字列举了新旧约当中“主”这个词的全部用法,几乎所有这些用法都与都与神的形象有关:这个词首先是旧约当中对希伯来语“上帝”一词的希腊语译文,其次在新约中也反复出现。所有新约文学在创作时都秉承着“耶稣为主,主乃上帝之称谓”的理念。或许这些文本的作者全都没有亲眼见过耶稣,尽管其中有些人冒用了见过耶稣的人的名字。现在人们普遍认为创作时间最早的文本——换句话说就是早在福音书创作之前——是由一位在升天事件过去一两年后与基督耶稣发生了密切关系的人。此人名叫扫罗,皈依基督教后改名为保罗;他是个生意人,做的是帐篷买卖,来自一个名叫大数的地中海港口,具体位置在巴勒斯坦以北几百英里,今天的土耳其境内。

通宝推:bayer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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