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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华罗庚破解密码轶事考略(上) -- 桃源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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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华罗庚破解密码轶事考略(中)

中央训练团,简称中训团,是国民政府抗战干部的培训基地和最高训练机关。由蒋介石亲任团长,陈诚任教育长,副教育长王东原具体经办。中训团训练对象,是当时各地区、各部门中、上级在职人员,即县党部书记长、县长,各省市党部委员,省市政府委员,各厅、局、处长及科长、秘书,以及中央各部会的科长、秘书以上人员,军事机关学校部队的少校以上人员。华罗庚以大学教授身份参训,实属不易。

查阅文献可知,华入训的是中央训练团“党政训练班”第28期(团务、司法、政工、军事),11月7日开学至12月19日结业。恰好这一期开学典礼上发生了朱家骅安排向蒋介石铸献九鼎流产的一场闹剧。(《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12期)

1943年,俞大维担任兵工署署长并兼任兵器教官,还到重庆的兵工学校讲授弹道学。近年,俞的甥外孙女郑培蒂曾在洛杉矶《星岛日报》撰写回忆文章”舅公公-俞大维“,文中称:

一九一八年,俞大维负笈留洋,在美国哈佛大学专攻哲学。三年一共十二门课,他统统都拿的A。他告诉同学们他的“秘密”:“大考大玩、小考小玩、不考不玩”。他认为平时应该认真读书,不要等考试才“临时抱佛脚”,功夫全在平时的孜孜不倦。在哈佛三年,他取得博士学位,并获“希尔顿旅行奖学金”。用这笔奖学金,他到了柏林大学,攻读德国哲学和数学,并聆听了爱因斯坦教授的“相对论”。一九二五年,俞大维写了一篇论文,题为“数学逻辑问题之探讨”,刊登在爱因斯坦主编的德国数学杂志《数学现况》上,成为在这本著名刊物上发表论文的第一个中国人。几年后,著名数学家华罗庚也在《数学现况》上发表了论文,成为“第二个中国人”。后来,他俩结成好友,只要见面就谈数学,没有任何客套话。抗日战争时期,愈大维在重庆任兵工署署长,华罗庚一家逃难也到了重庆。俞大维帮他找了房子,两家人住得很近,便于时时探讨数学问题。

遍查有关华罗庚的传记和纪念文章,除了他从剑桥回国后携家在昆明西南联大居住教书的介绍,并未见“一家逃难到重庆”的记载。“两家人住得很近”不足采信,“探讨数学问题”在两人结识后倒有可能。

再看蔡孟坚,这位当年因擒获顾顺章而几乎改写历史的风云人物当时正在兰州市长任上,励精图治、勤于政务。其1943年赴重庆中训团受训的情况以回忆形式收录于1990年出版的《蔡孟坚传真集续集》 (传记文学出版社,以下简称《传真续》),并散见、部分重复在以下篇什中:

七、华罗庚自述“三劫”读后补述一二[书简] (《传真续》第67-69页)

八、惊闻华罗庚死讯并试释其“遗言” (《传真续》第71-73页)

十六、王东原将军《浮生简述》读后感 (《传真续》第140页)

十七、俞大维的健谈和远见 (《传真续》第150-151页)

撮要述之:

蔡孟坚主政兰州,早被重庆中央调训多次,因百废待举、头绪繁多,又筹办全国工程师协会会议,接待老蒋视察等等,延至1943年才往中训团报到。开学之初,训委会通知蔡兼训育干事。按规定需参加委座莅团训话,每晨参加升旗朝训,除听课、写心得外,兼改部分学员作业课。训育干事属党政训练班非常重要的职位,相当于主管级别,享受优待。蔡得知本期共有四位训育干事,除两位前方将领外,还有一位便是西南联大的跛脚教授华罗庚,四人在一个多月的训练期间同住一个寝室兼自习室,朝夕相处。据蔡回忆,华罗庚虽然脚跛,但风度翩翩、谦恭有礼,毫无恃才自负气味。彼此同窗共寝,闲谈之下,蔡方知华出身寒微、自学成才,于是以尊敬和同情之心,结为友好。

某日中训团作实弹射击演习,训育干事一同参加。当时任兵工署长的俞大维亲作卧式射击示范,蔡与华正站在其左侧见习。因蔡早知俞为有名的弹道数学家,已有友谊关系,待俞起身后即趋前介绍华罗庚:“数学博士署长先生,我介绍天才数学家华罗庚先生与你相识。”并说:“你俩天才遇到天才,真是巧合”。俞立即对华说:“久仰大名,今日一见如故。”同时说:“我的朋友谭伯羽有一个数学难题,多年来我请教过柏林大学数学教授,迄未解答。今晚请你与蔡兄到我家谈谈,我将这个算不出难题给你,你可慢慢地答复”。

当晚,华将题携回寝室,独自推敲,未作声而入寝。次晨华自厕所出来,将答案计算结果写在一张草纸上,当即交给蔡说:“俞先生的难题,结果算出来了。我无暇重抄,请你将这张草纸交给他好了。”俞先生得此答案,大为惊奇。任中外数学家几年算不出来的难题,华竟一晚之间即作出解答,对蔡连说:“真是天才。佩服!佩服!”。从此,俞视华罗庚为后来居上的天才学人。(此段几乎逐字转述《俞大维的健谈和远见》中:“天才爱天才,资送华罗庚赴美深造”一节)

[注:谭伯羽为谭延闿长子,其弟谭季甫娶俞大维表妹曾昭楣为妻,因此与俞是姻亲,谭伯羽尊称俞大维“四兄”。谭留德,29年回国任上海兵工厂工程师、同济大学秘书长。 1934年出使任国民政府驻瑞典使馆代办、驻德国商务参赞。1942年回国任经济部常务次长、1946年改任交通部政务次长。 赴台,后长期寓居美国。]

蔡孟坚的回忆,将自己43年在重庆中训团与华罗庚的交往,介绍俞、华相识和华受托解答谭伯羽的难题等交代得一清二楚。对比《传真续》白纸黑字的记述,和同年早些时候蔡接待袁传宽、陈树柏时的信口所言,出入悬殊。口述的所谓“庐山”、“原子弹集训”、“日军密电码”、“总裁接见”云云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之所以说“同年早些时候”,盖因袁传宽著文提及,访问蔡孟坚后获赠《蔡孟坚传真集》一书。依此可推知,《传真续》当时尚未问世。)

值得注意的是,《华罗庚自述“三劫”读后补述一二》作为致刘绍唐书简,蔡孟坚实写于1983年;而《惊闻华罗庚死讯并试释其“遗言”》一文,实写于1985年6月12日华罗庚去世后当年,两文均远早于蔡接待袁、陈来访的1990年,文内均有关于43年重庆中训团期间蔡、华、俞交往的叙述。不明白为何蔡与袁、陈的高谈阔论,跟自己早先的回忆如此大相径庭?莫非是85岁高龄的老人“创造性回忆”作祟,以致颠倒错乱?著述毕竟不同于闲谈,也不排除蔡孟坚在文集定稿前求证于当事人俞大维。目前所见《传真续》诸文均为修订后的版本,原稿面目如何,不得而知。

这里忍不住要腹诽一下蔡老先生,《传真续》定稿付印,全盘推翻自己亲口传播的说法,可您也不及时知会当初洗耳恭听的访客,听任袁教授满世界以讹传讹,不仅折损他人信誉,也不爱惜自己羽毛。真不知袁教授看过《传真续》后,该作何感受?

蔡孟坚在《传真续》中还详细记述了与华罗庚1980年和1984年两度在美见面的情况。1980年12月31日,蔡在长女家吃年饭,在斯坦福大学胡佛图书馆工作的女儿奉主管之请准备录音采访来校访问的大陆学者。蔡女并未提来访学者的名字,只说他出身微贱、自修成功且演讲精彩。她与父亲商量,送他回去的路上顺便绕道采访。蔡应允,打算到时在外等候。不料到学者下榻的汽车旅馆后,室外风大,学者主动邀请蔡入室小坐。蔡自述当时并未看出对方是谁,反倒是华罗庚一眼就把他认出,马上提起在重庆复兴关中训团同任训育干事受训的往事,同时说出另外两位同寝室干事的名字,让蔡孟坚不由得惊叹其记忆力之好。华罗庚还问起俞大维、王东原可好,称对俞先生印象极深,对蔡介绍与俞大维先生相识,终身难忘。

1984年,华罗庚被加州理工学院聘为客座教授,为期一年。他曾应旧金山某大探油公司之邀计算一个难题,迎刃而解。华通过陈树柏打听蔡的电话,通话后,同赴陈府晚宴,相谈甚欢。(文中蔡孟坚误记华俊东夫妇陪父亲在美,实为华光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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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蔡孟坚与华罗庚还有通信往来。华罗庚逝世,蔡也受到了华俊东、柯小英写的报丧函。

蔡孟坚介绍俞大维与华罗庚相识,并不意味着他熟知此后俞、华之间的交往。他在《传真续》中写道:"在中训团结业后,我飞返兰州。华罗庚可能再与俞将军有过来往。否则他不会说:“我对俞先生印象甚深"。

谭伯羽的难题只是个引子,如郑培蒂所言,破译日军密码、计算火炮测距等,发生于华罗庚和俞大维中训团相识后”时时探讨数学问题“的过程中,就顺理成章了。

直接证据来源于华罗庚弟子徐利治的这段回忆(见《回忆我的老师华罗庚先生——纪念华老诞辰90周年》):

有一次华先生应俞大维部长(抗日战争时期的“国防部长”)之邀出差去重庆期间,曾让他的助教闵嗣鹤先生来领导我们分头报告他编写好的各章数论讲义。我努力把华先生的一章讲义弄懂之后,很高兴地报告了三次,曾得到闵先生赞许。这对我后来喜爱数学教学无形中起到了积极的鼓励作用。

四、 后 记

记得抗日战争胜利前一年,华先生曾应邀出差去重庆(抗战时期的陪都)为当时的国防部门解决一个关于日军军用密码的破译问题。华先生以其卓越的慧眼很快识破日军密码的转换工具即数论中的麦比乌斯(Mobius)公式。这一令人惊喜的信息,曾鼓舞了我与当年的概率论课程老师钟开莱先生(现为美国斯坦福大学终身教授)合作写成一篇用麦比乌斯反演公式求解一类组合概率计算问题的文章(发表于1945年美国统计数学年刊)。后来我自己以及与我的年青合作者又一起在海内外发表了数篇有关广义麦比乌斯反演公式及其应用的论文。饮水思源,这一切都要感谢当年华先生的知识传授与启示。

这里,徐利治明确提到,华罗庚识破日军密码的转换工具,当为抗战胜利前一年,即1944年。有自己的开题缘由和论文发表日期为佐证,颇为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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