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Andrew Marr:我这一行——英国新闻行业简史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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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6)混合搭配

所以说我们现在介绍了技术——从小小的塑料耳机到卫星与纷纷扰扰的编辑室。我们回顾了简短得有些粗暴的电视发展史,以及图像与记者面临的两难境地。但是这个故事还没有讲完。因为每天得到数以百万计英国观众收看的电视新闻也是精心选择调配之后产生的特定组合,而未能入选的新闻数量还要多得多。每一条新闻都是在某个节目主编的授意下完成的。这位主编会将记者,制片人与摄制组派往某地,他们将各自的技能、精力与直觉混搭在一起,并且带回若干分钟的论断与画面。然后主编就会对其进行剪辑与重新排列。她的工作——我这里不是刻意宣扬男女平等,目前至少在BBC内部新闻主编的确以女性居多——是创造一段足够吸引人的叙事,说服观众们老老实实地坐半个小时将其看完。如果新闻本身生涩难咽,前言不搭后语或者千篇一律,那么她们是做不到这一点的。电视的本质是娱乐的工具,教化选民的高远目标总要与倦怠观众们的欲求不懈斗争。这些劳累了一天,手拿茶杯或啤酒杯斜靠在沙发上的人们只想要放松一下,最好还能开怀大笑两声。

新闻主播绝不仅仅是向你通报事件的家伙。套用NBC的名言,六十年代的电视在美国成为了某种“全国性教堂”,人们在电视面前为肯尼迪总统的英年早逝而垂泪,也为太空探索与体育竞赛的胜利而欢呼。但是电视同时也很富有娱乐性——沃尔特.克朗凯特可以算的上是当年这座全国教堂的牧师,不过他是个目光闪耀开朗热情的牧师,而他所宣扬的也是一门充满乐趣且积极向上的宗教。到了七十年代,已经出现了日后所谓“脑残化”的最初迹象。CBS这样的大型新闻公司开始引入相对更软的文化与幽默短片,借以平衡严肃的政经新闻。到了八十年代,一位前美国小姐受雇成为了新闻播音员,一批满面沧桑的老一代男性记者也被更年轻更招人喜爱的面孔所取代了。英国这边推出了《全国》节目,埃丝特.兰森 (1)还引入了一个有趣的观点,认为不妨在调查新闻当中搀和一点插科打诨的内容。ITN长期以来一直以轻松搞笑的题材来收束新闻节目,为其安排一个欢快乃至玩闹的结尾。最早的双人报道起源于美国,大卫.布林克立与切特.亨特利会联手将新闻从纽约与华盛顿带回来。1978年,ITN与安娜.福特签约,让她与里奇.勃山凯特以及阿拉斯特.伯奈特一起进行二人报道。从那以后,“气场搭配”就成了新闻主编们梦寐以求的成功要素。

那又如何呢?倒也没什么大事,只不过用糖衣来诱惑观众上钩的做法已经远远超越了场地设计、领带颜色与简短轻松题材等等外在事物的范畴。真正的问题在于什么才算新闻。传统的新闻节目都会主打国内外政治新闻,辅之以灾害事故报道与重大经济或股市新闻。这些内容对于任何新闻节目来说都至关重要,直到今天依然是节目“严肃性”的象征。难道这只是二十一世纪大男子主义的陈腐世界观吗?不。因为我们的社会就是依靠政治与经济来维系的——我们的自由、法律、繁荣与贫困都源自于此——因此任何不涉及这两大领域的新闻都只是对于日常生活的肤浅描述。科学报道与海外大事的重要性也在于此。除非我们了解目前世界上最严重的饥荒,最激烈的战场与最棘手的国际争端,否则很难说你是一个具有完全认知能力的当代人。如果你对于转基因农作物、巴格达的炸弹以及英国城市街头的最新暴力事件全都一无所知,那我们这个社会所面临的道德与政治困境也就与你毫无牵扯。那样的话还看新闻干什么呢?

但是完全由重大政治外交商业新闻所组成的新闻节目对于当代新闻产业的广大受众来说恐怕有些倒胃口。这样做可能吸引一批《卫报》与《金融时报》的读者,但是一般而言电视观众的数量是大报流通量的十倍,即便是最流行的小报也无法与其相提并论。而且因为电视新闻大多数情况下都要安插进精心混搭各种喜剧、电视剧、电影、体育以及谈话节目等不同题材从而维持观众兴趣的频道当中,人们自然会要求新闻维持乃至扩充这些频道的观众数量。按道理来说,观看BBC六点新闻的观众与接下来的肥皂剧与体育赛事观众之间应该有些联系,很可能就是同一批人。假如观众现在正在收看澳大利亚肥皂剧,并且期待着接下来的娱乐节目或者惊悚片,那他们大概不会想让纯正且不留余地的政治商务新闻在半道上硬插进来。因此不能以为电视新闻无非是会动会说话的报纸。电视新闻深深地扎根于一种不同形式的娱乐文化当中。打个略微有些危险的比方,电视新闻就好比男性或女性杂志夹页上的新闻,总是难免体现一点点杂志的整体情绪。电视也是如此。而且这种将新闻与其他节目交织起来的做法总体而言还是成功的:新闻播出时,观众数量往往会上升而不是下降。人们并不觉得这些新闻很沉闷,而这正是要点所在。

乏味的新闻节目看起来令人厌倦,内容重复而无谓。因此主编们往往偏向搭配刺激或者少见画面的新闻,内容清新或者古怪的新闻,或者与观众生活有直接关系的新闻。BBC内部有个由来已久的笑话,说任何打算得奖的新闻包都应该在画面里包含一架直升机,无论新闻内容是什么——因为直升机很上镜。还有什么东西很上镜呢?我们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清单,但是吸引注意力的画面一般包括炸弹爆炸,斗殴,俊男美女(尤其是衣着用料比较拮据的俊男美女),早已令观众们心生喜爱或憎恶之情的人(喜剧演员,不良政客,皇室成员,体育明星),还有装潢豪华的场所。换句话说电视新闻比较容易侧重于战争、暴力与名人,因为最能抓人眼球的画面大都来自这几方面。那么电视新闻比较容易疏远哪些题材呢?从画面角度来说,一切看上去没意思的东西——北欧各国,公共汽车,老年人,基础设施,银行,制造业,白厅以及循环利用。电视新闻很擅长报道猎狐活动存废问题上的争议,因为狐狸、猎犬、马匹、红衣骑士与乡间风景在画面当中都很能吸引眼球,此外自然还有城市里色彩斑斓的抗议活动。电视不太擅长报道欧洲制宪问题,或者为老年人争取更优质长期护理的努力。电视喜欢飞机坠落与火车出轨,因为场面足够惨烈。电视最厌烦的就是车祸,因为尽管车祸导致的死亡人数远远超过飞机与火车失事,但是这些人在时间与空间上都死得太分散了。电视新闻在海外更喜欢娃娃兵与坦克而不是和谈与停火。电视新闻总在政治与经验智慧无力支撑时到达,在政治活动再度取得成效之前离去,将漫长而艰苦的重建工作抛在身后。使人和睦的人有福吗?兴许如此,但是别来我的节目里瞎掺和,谢谢。

文.瑞恩曾经指出部分问题在于新闻出现的时机。当时有学生问他未来十年里的十大新闻是什么。他谈到了水资源短缺,移民,人口问题,霍乱(他认为霍乱的传播将会超过艾滋病),还有伊斯兰世界内部的紧张关系。后来他对我说:

“可是当我开车回家的时候,我意识到很有可能所有这些题材都不会得到我们的报道,因为——尽管这些题材都是事关根本的重大问题——它们的主题与趋势难以与我们的新闻理念相适应。但是随着时事节目的式微,只能依靠新闻节目来报道这些题材了。结果它们就掉进了沟里,而观众们则继续对这颗星球所面临的最重大问题一无所知。”

而且假如事发现场没有摄像机——比方说世界上的大部分冲突地区与饥荒灾区——那么就电视新闻而言这些事件就根本不存在。BBC记者团队在世界上的分布广泛得令人吃惊,足以与任何其他地区的任何新闻组织相抗衡,但是即便对于BBC来说世界上的绝大部分地区也还是一片新闻空白。你还记得上一次看到来自巴西、中国、加拿大、肯尼亚、瑞典、印尼或者德国的新闻是什么时候吗?BBC麾下工作时间最长也最德高望重的记者之一马丁.贝尔(2)在投身政坛之前曾经十分简练地概括道:“人们都以为记者总会出现在新闻发生的地方。实际上并非如此。新闻总会发生在记者出现的地方。”

对于记者与摄制组的投放自然也会不可避免地反映政治偏见。比方说相对而言我们对美国的报道就有些过度。这是一个英语国家,全球超级大国,充满了魅力四射的人物与地点可供拍摄,而且所处时区也很合适英国的晚间新闻节目报道。英国新闻机构一直密切关注着美国的本土新闻并且经常加以效仿。在不久的将来美国媒体公司还很可能借助大手笔收购杀进英国电视圈。这一切都挑逗着英国新闻,因此我们对美国的关注远远超过世界其他地区。由好莱坞大力推销解释的美国政治几乎得到了与英国本土政治相等同的待遇——各家英国新闻机构全都以为我们从美国总统大选的最初阶段就会对其产生兴趣,哪怕这一切并不能影响到广大英国人的实际生活。我们觉得这种报道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这一现象的利弊如何暂且不论,但是我们观察世界的角度与墨西哥人、俄国人或者法国人都不相同。倾向美国的偏见在英国电视行业当中业已根深蒂固,而BBC,ITN或者天空台与ABC,MSNBC或者FOX对于世界的看法也前所未有地接近。

电视新闻无可避免的偏见当中还有一项因素,就是对于名人大腕的偏爱。这些人的形象可以十分顺滑地与新闻时段前后的莺歌燕舞衔接起来。最理想的新闻应当既包括皇室,尤其是更上镜的年青一代皇室成员,同时又能以主题严肃自诩。戴安娜逝世事件就是当代名人新闻的最杰出范例,就像六十年前的爱德华八世逊位危机对当时的流行报业造成了重大影响一样,这一事件对于电视新闻业同样影响深远。甚至直到今天,如果有哪个新闻题目允许人们重播当年戴安娜接受采访的片段或者巴黎车祸现场的残骸,这个题目对于节目主编依然有着特殊的吸引力。多年以来贝克汉姆夫妇之所以经常在新闻当中露脸也只是因为观众们喜欢看而已,其他诸多流行歌星,体育明星甚或真正的大牌明星也因此而频频上镜。美国再次成为了重点。美国的电影明星,摇滚天王以及日间电视名嘴在英国早已家喻户晓。英国新闻主编十分乐意将梅格.瑞恩,阿尼,O.J.辛普森,奥普拉,泰格.伍兹以及斯普林斯汀的面孔拿来“活跃一下”新闻节目。电视特别喜欢看上去饶有趣味的面目。气场特异或者有着识别度高且易于模仿的小动作的政客与那些一本正经四平八稳的同行相比更容易上镜。与此同时大量的职业人士则被排除在了电视之外。你还记得上次在新闻当中看到某工程师,或者大学教授,或者解释为什么高速公路耗资如此不菲的施工技术员是什么时候的事吗?相比之下,假如包含了某著名球星的名字,即便是内容很一般的体育新闻如今也能成为头条。

甚至就连电视新闻偏向日常生活的特点都有其不利的一面。利率问题一天到晚都在新闻当中露脸,因为这个问题直接影响到住房按揭,而英国又是一个人皆有房且贷款上瘾的国家。但是关于廉租房或出租房的新闻却很少,例如储蓄的大幅下滑与过度个人借款这样同样重要的经济故事也很少得到提及。养老金危机最近开始在电视上亮相但是时段很晚——因为养老金体系的崩溃耗时太长,也没什么动静,因此过于复杂乏味,无法吸引观众的注意。此外还有一大类名曰“与日常生活无直接联系但很有必要了解”的新闻,例如世界范围内的物种灭绝情况,印度教原教旨主义的蔓延,或者关于上院未来发展的辩论。平日里大出风头的总是民选下院,我们当中大概不会有人直接注意到全员指派的上院有着怎样的影响。但是历史悠久的贵族议院究竟应当成为“裙带院”还是“下院的制衡者”对于英国的法统意义重大,因此我们都应对其有所了解。有时新闻为了与观众拉关系而不顾一切,以至于堕落成了软塌塌的特色影片,根本无法告诉观众任何他们不知道的事情,只能将“普通人”展现在他们面前。大都市的电视文化就这样走进了各个乡镇地区,打招呼道:“普通人们好,我们来看望你们了。”当街头杂货铺的店主听到关于财政预算的提问时,你总能看到他们的脸上一片茫然——因为他们还没看电视新闻,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我在这里为电视新闻无法摆脱的各种诱惑绘制了一幅刺目而嘲讽的画像,画中的电视新闻总会对某些特定的故事趋之若鹜。当然,有些新闻节目的确难看得令人无法直视——一开头是英格兰足球队训练期间发生的轻度事故,然后是关于肥胖儿童的“特别报道”(报道得出结论,肥胖儿童的确存在,的确有人应当负责,但是始终语焉不详);再然后是某英国国产影片近况,片子本身倒是烂得很一般,但是演员的性爱视频已经流出来了;再然后是一架小型飞机在加州上空爆炸,最后是一条关于哈里王子的完全不实报道,摘自某小报。不过绝大多数新闻节目主编都很清楚这些诱惑的存在,对其仅作出有限让步。大多数主编都会努力报道严肃的新闻,最好能借助人物与画面而不是空口讲道理(约翰.格瑞尔森关于信件与邮政体系的说法正好可以应用在这里),假如他们认为某一条重要新闻被花里胡哨或者看似关系重大的二流货色挤掉了,回家时感觉会非常不好。而且这些问题也有解决之道。假如你能用大白话讲述新闻,不用冷僻术语,添加一点幽默,再找一个能将熟悉的场景拍出一点新意来的优秀摄影师,那么即便是威斯敏斯特内部的错综纠结也能成为广受欢迎的新闻。添加一点音乐,几段档案影像,来几个事件当事人正面对峙的餐馆的外景(我的一位同事将这种手法称作“直捣贼窝”),再加上直指痛处的入镜效果,那么这条新闻基本上就能看下去了。

主编会将不同质地的新闻调剂搭配在一起。假如威斯敏斯特当天爆出一条重大新闻,那自然很好。不过假如威斯敏斯特当天爆出两条重大新闻,这就有点不好办了,不过还能应付一下。假如爆出来三条重大新闻——惹不起总还躲得起。其他任何领域都是这个道理。一期新闻节目当中不能报道两场战争。新闻节目就像音乐作品一样,必须有板有眼,有起有伏,有张有弛。现场报道的明智运用,新闻包的制作以及风格不同的记者有助于部分达成这一目标,但是主要还得依靠新闻题材的合理选取。假如你刚刚让观众捱过了一段关于托利党内部领导权问题的新闻,接下来不妨换换口味,搭配一段皇室消息或者体坛丑闻,然后再切入巴士拉当地维持秩序的困境,因为这条新闻没那么有趣(不过的确有直升机)。最重要的题材似乎永远不会改变,每一位主编都会因此在内心深处哀鸣不已——从最新的北爱谈判破裂到最新的耶路撒冷自杀炸弹袭击无不如此。而且一旦这些题材出现在大标题当中,收视率立刻就会在你眼前表演高台跳水。但是至少在BBC内部,每一位主编都会在翻翻白眼,骂两句“卧槽”之后尽她最大努力将这些新闻捎带进自己的节目里。

在活动图像冲击与抽象新闻价值之间进行妥协调和的努力自电视存在之日一直延续至今并依旧无解。鲸鱼与大象之间的角力永远不会结束。如果你同意电视是放松与娱乐的媒介而新闻是严肃而紧迫的话题,那么“电视新闻”这个词看上去难免有些让人不太得劲,尽管还没到自相矛盾的地步。这是一个并不纯粹的行当,从事这一行的都是些堕落之辈。但是只要争论还在继续,只要两方面的紧张关系依旧存在(“画面很出色但是故事很垃圾……故事很出色但是画面很无谓”)那么这一行就总还能制作出值得一看的电视新闻。

(1) http://en.wikipedia.org/wiki/Esther_Rantzen

(2) http://en.wikipedia.org/wiki/Martin_B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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