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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左传》中的成语04

下面这些《左传》的段落都和一个著名的成语“城下之盟”(chéng xià zhī méng)有关:

楚伐绞,军其南门。莫敖屈瑕曰:“绞小而轻,轻则寡谋。请无扞采樵者以诱之。”从之。绞人获三十人。明日,绞人争出,驱楚役徒于山中。楚人坐其北门,而覆诸山下。大败之。为城下之盟而还。(《桓十二年传》(p 0134)(02120301))(018)

新城之盟,蔡人不与。晋-郤缺以上军、下军伐蔡,曰:“君弱,不可以怠。”戊申,入蔡,以城下之盟而还。(《文十五年传》(p 0612)(06150701))(055)

夏五月,楚师将去宋,申犀稽首于王之马前曰:“毋畏知死而不敢废王命,王弃言焉。”王不能答。申叔时仆,曰:“筑室,反耕者,宋必听命。”从之。宋人惧,使华元夜入楚师,登子反之床,起之,曰:“寡君使元以病告,曰:‘敝邑易子而食,析骸以爨。虽然,城下之盟,有以国毙,不能从也。去我三十里,唯命是听。’”子反惧,与之盟,而告王。退三十里,宋及楚平。华元为质。盟曰:“我无尔诈,尔无我虞。”(《宣十五年传》(p 0760)(07150203))(061)

吴人行成,将盟,景伯曰:“楚人围宋,易子而食,析骸而爨,犹无城下之盟。我未及亏,而有城下之盟,是弃国也。吴轻而远,不能久,将归矣,请少待之。”(《哀八年传》(p 1649)(12080203))(136)

至于什么是“城下之盟”,就要先从盟说起。

所谓盟,是和誓连在一起的,就是说,在盟的过程中,都要有一个仪式性的立誓的行为,表现为读出盟约。这个盟约可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当时人称为“盟首”(《襄二十三年传》(p 1082)(09230506))(105),包括了与盟者约定要遵守的内容,第二部分姑且称之为“盟尾”,则是与盟者请各种鬼神来监督,如果谁不遵守就以某种方式惩罚他。请的神鬼各有不同,惩罚的方式也各有不同,总之是要对那些与盟者有威慑力的。

《左传》中提及全部或部分“盟首”的例子有:

退三十里,宋及楚平。华元为质。盟曰:“我无尔诈,尔无我虞。”(《宣十五年传》(p 0760)(07150203))(061)

秋,齐侯盟诸侯于葵丘,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僖九年传》(p 0327)(05090301))(042)

郑伯始朝于楚。楚子赐之金,既而悔之,与之盟曰:“无以铸兵!”故以铸三钟。(《僖十八年传》(p 0377)(05180201))(039)

昔周公、大公股肱周室,夹辅成王。成王劳之,而赐之盟,曰:‘世世子孙无相害也!’载在盟府,大师职之。(《僖二十六年传》(p 0439)(05260302))(046)

晋-原縠、宋-华椒、卫-孔达、曹人同盟于清丘,曰:“恤病,讨贰。”(《宣十二年传》(p 0750)(07120701))(048)

秦背令狐之盟,而来求盟于我:‘昭告昊天上帝、秦三公、楚三王曰:‘余虽与晋出入,余唯利是视。’’(《成十三年传》(p 0863)(08130303))(078)

昔平王东迁,吾七姓从王,牲用备具,王赖之,而赐之骍旄之盟,曰:‘世世无失职。’(《襄十年传》(p 0983)(09101201))(076)

十九年春,诸侯还自沂上,盟于督扬,曰:“大毋侵小。”(《襄十九年传》(p 1045)(09190101))(101)

将盟臧氏,季孙召外史掌恶臣而问盟首焉,对曰:“盟东门氏也,曰‘毋或如东门遂不听公命,杀適立庶’。盟叔孙氏也,曰‘毋或如叔孙侨如欲废国常,荡覆公室’。”季孙曰:“臧孙之罪皆不及此。”孟椒曰:“盍以其犯门斩關?”季孙用之。乃盟臧氏,曰:“毋或如臧孙纥干国之纪,犯门斩關!”(《襄二十三年传》(p 1082)(09230506))(105)

昔我先君桓公与商人皆出自周,庸次比耦以艾杀此地,斩之蓬、蒿、藜、藋,而共处之;世有盟誓,以相信也,曰:‘尔无我叛,我无强贾,毋或匄夺。尔有利市宝贿,我勿与知。’恃此质誓,故能相保,以至于今。(《昭十六年传》(p 1379)(10160303))(111、118)

平丘之会,君寻旧盟曰:‘无或失职!’(《昭十九年传》(p 1403)(10190801))(111)

晋文公为践土之盟,曰:‘凡我同盟,各复旧职。’(《定元年传》(p 1523)(11010102))(127)

晋、楚有盟,好恶同之。(《哀四年传》(p 1626)(12040201))(109、129)

黄池之役,君之先臣志父得承齊盟,曰‘好恶同之’。(《哀二十年传》(p 1716)(12200301))(132)

乃盟于少寝之庭,曰:“无为公室不利!”(《哀二十六年传》(p 1729)(12260202))(139)

司城为上卿,盟曰:“三族共政,无相害也!”(《哀二十六年传》(p 1731)(12260204))(139)

还有一个《国语》中“盟首”的例子:晉、鄭兄弟也,吾先君武公與晉文侯戮力一心,股肱周室,夾輔平王,平王勞而德之,而賜之盟質,曰:『世相起也。』(《晉語四》7)

另外,在“盟首”之前与盟者还要自报家门,或者可称为“盟冠”,下面就是一例:

晋文公为践土之盟,卫成公不在,夷叔,其母弟也,犹先蔡。其载书云:‘王若曰,晋重、鲁申、卫武、蔡甲午、郑捷、齐潘、宋王臣、莒期。’藏在周府,可覆视也。(《定四年传》(p 1535)(11040104))(131)

不过“盟首”部分由于事关重大,《左传》中三次有与盟者在盟誓现场临时说出了与其他与盟者预期不同的“盟首”,并且由于临时更改的“盟首”是对着已经来鉴察的神灵说出来的,所以主盟者虽不满意,但也只好认可了:

将盟,郑六卿,公子騑、公子发、公子嘉、公孙辄、公孙蠆、公孙舍之及其大夫、门子,皆从郑伯。晋-士庄子为载书,曰:“自今日既盟之后,郑国而不唯晋命是听,而或有异志者,有如此盟。”公子騑趋进曰:“天祸郑国,使介居二大国之间。大国不加德音,而乱以要之,使其鬼神不获歆其禋祀,其民人不获享其土利,夫妇辛苦垫隘,无所底告。自今日既盟之后,郑国而不唯有礼与彊可以庇民者是从,而敢有异志者,亦如之!”荀偃曰:“改载书。”公孙舍之曰:“昭大神要言焉。若可改也,大国亦可叛也。”知武子谓献子曰:“我实不德,而要人以盟,岂礼也哉?非礼,何以主盟?姑盟而退,修德、息师而来,终必获郑,何必今日?我之不德,民将弃我,岂唯郑?若能休和,远人将至,何恃于郑?”乃盟而还。(《襄九年传》(p 0968)(09090503))(089)

以上这段提到“改载书”,表明说出预期外“盟首”的(公子騑)一方事先已经在他们自己的“载书”上写进了这些对方预期外的内容,但以下两段似表明现场对神灵说出的誓辞即使之前未写入“载书”也仍然是有效的。

叔孙宣伯之在齐也,叔孙还纳其女于灵公。嬖,生景公。丁丑,崔杼立而相之。庆封为左相。盟国人于大宫,曰:“所不与崔、庆者——”晏子仰天叹曰:“婴所不唯忠于君、利社稷者是与,有如上帝!”乃歃。(《襄二十五年传》(p 1099)(09250206))(090)

将盟,齐人加于载书曰:“齐师出竟而不以甲车三百乘(shèng)从我者,有如此盟!”孔丘使兹无还揖对,曰:“而不反我汶阳之田,吾以共命者,亦如之!”(《定十年传》(p 1578)(11100202))(124)

下面这个则是只提到了“盟尾”的例子:

夏四月丁未,公及郑伯盟于越,结祊成也。盟曰:“渝盟,无享国!”(《桓元年传》(p 0082)(02010201))(011)

《左传》中还有一些“盟首”和“盟尾”一起提到的例子:

癸亥,王子虎盟诸侯于王庭,要言曰:“皆奖王室,无相害也!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队其师,无克祚国,及而玄孙,无有老幼。”(《僖二十八年传》(p 0466)(05280313))(045、048)

宁武子与卫人盟于宛濮,曰:“天祸卫国,君臣不协,以及此忧也。今天诱其衷,使皆降心以相从也。不有居者,谁守社稷?不有行者,谁扞牧圉?不协之故,用昭乞盟于尔大神以诱天衷。自今日以往,既盟之后,行者无保其力,居者无惧其罪。有渝此盟,以相及也。明神先君,是纠是殛。”(《僖二十八年传》(p 0469)(05280502))(048)

宋-华元克合晋、楚之成,夏五月,晋-士燮会楚-公子罢、许偃。癸亥,盟于宋西门之外,曰:“凡晋、楚无相加戎,好恶同之,同恤菑危,备救凶患。若有害楚,则晋伐之;在晋,楚亦如之。交贽往来,道路无壅;谋其不协,而讨不庭。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队其师,无克胙国。”(《成十二年传》(p 0856)(08120201))(074)

乃盟,载书曰:“凡我同盟,毋蕴年,毋壅利,毋保姦,毋留慝,救災患,恤祸乱,同好恶,奖王室。或间兹命,司慎、司盟,名山、名川,群神、群祀,先王、先公,七姓、十二国之祖,明神殛之,俾失其民,队命亡氏,踣(péi)其国家。”(《襄十一年传》(p 0989)(09110302))(089)

下面再摘引几件春秋晚期盟书实物(《侯马盟书》和《温县盟书》)的释文,这些释文取自吕静先生在日本以日文发表的《中国历代盟书遗物的初步考察》(《东洋文化研究所纪要》第百五十册),我并不懂日文,但吕静先生的引文用的都是中文。而我在网上没找到中文的有关资料:

十又一月甲寅、朏、乙丑、敢用一元□□、丕显皇君晋公、□余敢不惕□□□□审定宫平 [阝寺]之命、女嘉之□夫夫、□□夫夫、□□□□□□□之□□□□□□□兹、以自□□□□□□以下不帅从韦书之言、皇君□□□□[氐頁]之、麻夷非□(《侯马盟书》宗盟类一 一六:三)。

以下是吕文中刊载的该件盟书及其摹本的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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趠敢不侑 [門内半]其腹心而以事其主、而而敢不尽从子赵孟[嘉]之盟者、定宫及平 [阝寺]之命者、而敢或□改(、)□及□(、)卑不守二宫者,而敢(或)又志复赵稷及其子孙于晋邦之墜者(、)、及其群虖盟者、 [虍右下魚]君其盟亟[氐頁]之、麻夷非是。(《侯马盟书》宗盟类二 一:二二)。

以下是吕文中刊载的《侯马盟书》中该件盟书及其摹本的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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盦章自质于君所、而敢俞出入于赵稷之所及其子孙、兟 [疒右下克]及其子乙及其子孙、及其白父叔父、及其兄弟及其子孙、兟直及其子孙、兟凿及其子孙、兟寽及其子孙、兟□及其子孙、兟□及其子孙、中都兟 [弓呈]及其子孙、兟木及其子孙、 [足欠]及其子孙(及)其新君弟及其子孙、隥及其新君弟及其子孙、赵朱及其子孙、赵乔及其子孙、[弗左]詨及其子孙、邯郸郵政及其子孙、焛舍及其子孙、焛伐及其子孙、[走右上甬][飠呈]及其子孙、史醜及其子孙、郵癰及其子孙、邵城及其子孙、司寇觱及其子孙、司寇结及其子孙、及群虖盟者、盦章敢不没嘉之身及其子孙、而敢复入之于晋邦之墜者、及群虖盟者、所遇之行道而不之杀者、 [虍右下魚]君其盟亟[氐頁]之、麻夷非是。焛伐及其子孙、既质之后、而所敢或不而巫覡祝史 [左鹿下比换与右攴] [糸兑]绎之于皇君之所者、则其永亟[氐頁]之、麻夷非是。盦章所遇之行道者而不之杀者、所吾盟者 [虍右下魚]君其盟亟[氐頁]之、麻夷非是。(《侯马盟书》(委质类)一五六:二〇)。

樂自今以往、敢不[辶右上率]从此盟质之言、而尚敢或内室者、而或婚宗人兄弟或内室者、而弗执弗献、丕显晋公大冢、盟亟[氐頁]之、麻夷非是。(《侯马盟书》(纳室类)六七:一)。

以下是截自网上(http://tieba.baidu.com/p/108983345)的可能与以上两件盟书有关的盟书及其摹本的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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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十二月乙未朔、辛酉、自今台(以)往、鄱朔敢不 [慾谷换旨] [慾谷换旨]焉中心事其宔、而与贼为徒者、丕显晋公大冢、[上帝下心]亟[氐頁]女、麻夷非是。(《温县盟书》一:二一八二)。

圭命、自今以往、□敢不 [慾谷换旨] [慾谷换旨]焉中心事其宔、而敢与贼为徒者、丕显晋公大冢、[上帝下心]亟[氐頁]女、麻夷非是。(《温县盟书》一:一八四五)。

以下是吕文中刊载的《温县盟书》中该两件盟书摹本的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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盟字从明,有时甚至就用“明”字代替“盟”字(上面《侯马盟书》与《温县盟书》中即是如此),所以盟书中常常提到“明神殛之”,所谓“明神”,还有所谓“明明上天”,以及上面提到的“昭大神要言焉”(昭也是明的意思),都是说有老天爷和各路神仙在看着呢。因此,在当时人看来,盟都是要遵守的,不敢违背,所谓“背盟,不祥”(《成元年传》(p 0782)(08010101))(069)。

盟的具体过程杨伯峻先生有解说如下:

盟法,先凿地为坎(穴、洞),以牛、羊或马为牲,杀于其上,割牲左耳,以盘盛之,取其血,以敦(音对,容器)盛之。读盟约(古谓之载书,亦省称载或书)以告神,然后参加盟会者一一微饮血,古人谓之歃血。歃血毕,加盟约正本于牲上埋之,副本则与盟者各持归藏之。《文物》一九七二年第四期有《侯马东周盟誓遗址》一文,可参阅。(《隐元年经注》(p 0007)(01010002))。

桥案:所谓“归藏”,是“藏于盟府”(《僖五年传》(p 0307)(05050801))(032),于是就有“载在盟府,大师职之”这个说法,杨伯峻先生注曰:“载,盟约也,古谓之载书,亦省曰载。”(《僖二十六年传》(p 0439)(05260302))(046)。“盟府”就是保存这种盟书的专门机构(建筑),上面《定四年传》提到的“周府”就是周天子那里的“盟府”。“大师”就是太师,地位相当崇高。由此可见当时“盟誓”经常举行,人们非常重视,将对神明的敬畏作为维持社会秩序的重要手段。不过当时盟誓已经有约束力不足的迹象,所以才需要有“质子”。

由于歃血这个仪式使得参与者嘴上都沾了血,所以就产生了“口血未干”这个说法,用来形容刚刚完成盟誓不久。后来“口血未干”(kǒu xuě wèi gān)也成为一句成语。下面就是这句成语的出处,其中也反映当时的人一般都认为“盟誓之言,岂敢背之?”:

楚子伐郑,子驷将及楚平。子孔、子蟜曰:“与大国盟,口血未干而背之,可乎?”子驷、子展曰:“吾盟固云‘唯彊是从’,今楚师至,晋不我救,则楚彊矣。盟誓之言,岂敢背之?且要盟无质,神弗临也。所临唯信,信者,言之瑞也,善之主也,是故临之。明神不蠲要盟,背之,可也。”乃及楚平。(《襄九年传》(p 0971)(09090801))(083、089)

歃血这个仪式还延续到了现代,而且也不是我国独有,下面是表现刘伯承与小叶丹歃血为盟的油画、雕像以及菲律宾波荷岛歃血为盟纪念碑的图片(截自网上),当然后世已经从直接饮血改为喝血酒了,所以大家都是举杯相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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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下之盟”中“城下”这个盟会地点本身也有特定意义,古人对盟会地点是很讲究的,所谓:“齊盟,所以质信也。会所,信之始也。”(《成十一年传》(p 0854)(08110901))(078)。所以正常的诸侯间盟会,都会专门挑个地方,远离双方的国都。但“城下之盟”则是一方的军队吃了败仗,对方的军队已经打到城下,甚至已经入城,所以战败一方已没有能力也不好意思出门,地点也就没的挑拣,只能在战败一方的“城下”了。

就是说诸侯之间在“城下”举行的盟誓往往是这种把战败方的屈服固定下来的仪式,是战败方发誓不报复、发誓服从对方的仪式。选在“城下”举行这样的盟誓估计也是要让战败方所在城池的城隍神听见,如果战败方违约就不保佑他们。

由于当时各诸侯国之间的战争是“兄弟甥舅”之间的战争,是“政治”的战争,所以“城下之盟”是很难吞下的苦果,仅次于被灭国。以致鲁国的执政者接受“城下之盟”的决策被景伯批评为“是弃国也”(注意,当时国也有城的意思),以致宋国即使在“易子而食,析骸以爨”的惨酷状况下,也要奋力一博,不肯接受“城下之盟”。

通宝推:潜恒,南方有嘉木,捣蛋鬼狐狸,履虎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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