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一章1 -- mingxia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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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一章2

十四

邯郸城里有座大乘寺,始建于南北朝时期。和普通庙宇不同,里面供奉的菩萨不是泥塑的,而是玉石雕成,非常精致。传说庙里的菩萨颇有些神灵,更兼地处燕赵通衢之地,所以一千多年来香火旺盛。父亲他们进城后,先在街市上吃了几碗馄饨,卤煮火烧和荞麦面,买了些牙刷,牙粉,毛巾,肥皂等日常生活用品以及红纸,笔墨,剪刀之类的简单文具。之后他们发现时间还早,就想找个地方溜达溜达。父亲提议去回车巷,发发“将相和”的思古之幽情,但其他人没这个雅兴,主张去大乘寺烧香。快到佛寺门口,看到庙宇好像着过火,院墙和很多楼阁都已毁坏,但出来进去还有不少虔诚香客和一些和尚。

没想到快到庙门口时,山路又闹别扭。他眨眨眼睛说:“我走不动了,你们去吧。我在这儿歇歇。”

父亲说:“见佛见真佛,就几步路还能站门外不进去?”

“要去你们去,老子是共产党员,没这个兴趣。”山路一屁股坐在白石台阶上。

“看你说的,菩萨还分共产党和国民党?何况我们只是进去玩玩,又不认真。长这么大,没见过玉石雕刻的佛像长什么样,就当看稀罕。”父亲说。

“我说过了:要去你们自己去,别勉强我。信仰不能投机,” 山路冷笑道:“老子既然信了马克思,就只相信唯物主义无神论。无神论就是精神独立,自己的命运自己的掌握。从今以后不管出什么事,我姓山的绝不踏进任何庙宇半步,不管他供的是如来观音还是太上老君。”

一席话说得这伙人面面相觑,进去也不是,不进去也不是。

“无神论者真可怜,连个庙子都不能进。”父亲讪讪道。

“无神论者无所畏惧。”山路笑得颇有点邪门儿。

用现在的话说,父亲觉得山路有点变态。他和另外几个人后来还是进庙看了看,不过没人好意思再去烧香。

出了庙宇,父亲看见山路和一个老和尚谈得眉飞色舞,他还以为山路一个人呆着会挺寂寞呢。

十五

回家的路上,大家有些累,都不怎么说话,只有郝东兴蠢蠢欲动又想去找小护士。他的理论是:“每次我找她,她都对我笑,那就是有意思。有意思就得上,管她真心还是假意,不能错过机会。只要会伺弄,强扭的瓜也甜。”

“呸,”山路吐口唾沫对他说:“先把你的鸡肠带记牢,省得叫人瞅见你那二八大裤衩。你当谁对你笑笑就跟你对上眼啦? 美去吧。老子只要人在医院,死也不打护士医生的主意。难道你不知道?护士医生对病人笑,那是她们的工作,跟你见到小鬼子就搂火扔手榴弹一样。实话给你说,干医生护士这一行的人最讨厌和病人谈感情,心头不舒服嘛。”

“太绝对了吧?”父亲表示怀疑:“感情这个事儿也特复杂。”

“感情个屁。上次搬运补给,白丁把一版猪腿掉茅厕里。大老王觉得可惜,捞出来洗干净,加上好些个佐料做出来,怎不见谁吃?你们平时个个见了肉都跟没命似的,偏这时候讲客气?我给你说,对医生护士来说,病人就是掉进茅厕里的肉,再肥再香都觉得恶心。”山路笑得很邪。

“胡说八道,言过其辞。”父亲看着路边的田野风光,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当时,他对山路的感觉就是现代人用得过火的那句俗套:极端变态。

“听人劝得一半,信人劝胡扯淡。”郝东兴被山路扫了兴,心有不甘地说:“你卖你的狗皮膏药,俺做俺的事儿。搞对象就像打鱼,小姑娘的心思咱琢磨不了,但哪里下网还是有个大概齐。”

十六

“哈哈,姓黎的,养伤呢?还是养膘?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父亲刚从外边回来就听屋里白丁说话的声音。白丁带着几个人到医院慰问伤员,这会儿正好轮到父亲他们的病房,带来一大堆慰问品,都是些酸枣,鸭梨,香肠,大饼什么的。看见父亲,这家伙得意地晃动着自己的手腕,手腕上戴着一只亮闪闪的金表。

“真不要鼻子。那是我的缴获,你好意思拿着戴。”父亲见到老战友也很高兴。

“啥,你的缴获?要你抓住了史泽波又叫他跑掉,也算你的功劳?”

山路柱着拐杖走进屋,蹬着眼对白丁说:“黄鼠狼给鸡拜年,你这个赖皮跑这儿来干什么?”

“哎呀呀,我的山大主任,你当我爱到这里来呀。家里过年放着鱼呀肉的不吃,跑医院闻酒精来苏水味儿?还不是陈叫驴,赵闷灯儿看你们可怜,非让人给捎些吃的过来。”

“锡联,保田他们都好?”父亲问。

“什么好不好的,反正没打仗。叫驴能吃能睡能玩,养得白白胖胖。姓赵的嘛,那是一天见不着俩人影儿,谁知道他捣什么鬼。”

山路忽然问:“抗大那边呢?”

“抗大?”白丁一时没反应过来,但他脑子转得挺快,很快明白了山路的意思,于是一本正经地回答:“山主任,共产党员可不能光想着自己裤裆下面那点事儿。我们把一生都献给了革命,革命当然就是我们共同的这个,何必一天到晚琢磨着那个?共产共妻嘛。”

“一句话亵渎两个理想:先社会,后个人。说重点简直就是反动。”父亲说。

“说轻点也是流氓。”山路说。

“那就不论轻重,只是说得的说不得。”白丁说。

十七

过完年,又值阳春三月,冰雪消融。这是父亲在医院的最后一段恬静时光。不久,分区宣传队到医院慰问伤员。几辆大车,二三十号男女,一大堆乐器,道具和行李,让这个僻静的小村庄顿时热闹起来。趁着午后的闲暇,伤员们,还有本地以及临近村庄的老老少少都来了,把宣传队围了个水泄不通。父亲见多不怪,山路行动不便,张兆全不想去凑热闹,三个人就呆在娱乐室聊天。不多时,听到噼里啪啦一阵脚步声,医院政委带着两个干部模样的女兵进了门。

“两位主任,黎部长,这是……,”政委刚要介绍,就见其中一位俊俏的女兵朝前跨了一步,落落大方地说:“不用介绍,三位首长我都认识。”

父亲和山路楞了,来人居然是龙文枝的老婆何静文,她当了宣传队的队长。

何静文用手理理额前的刘海,干脆清晰地说:“上级要我们到医院为伤员做慰问演出,请你们多加协助。”

父亲咕噜道:“协助不敢,帮忙只要插得上手都行。不过我们都是伤员。”

政委说:“是这样的,何静文同志提出要黎科长一道看场地,搭舞台,准备节目。”

“准备节目? 准备什么节目?”

何静文莞尔一笑:“为了把晚会搞得更热闹,我们想和医院的同志们联欢,各方面,包括可以活动的轻伤员都出几个节目。”

山路来了情绪:“那医院方面有什么节目?”

政委哈哈笑起来:“现在保密,不过可以先给你们透露些。”然后故作神秘地凑到山路跟前,用手掌挡住嘴唇,压低嗓音说:“其中一个节目是女生小合唱。”

“五个小护士? ”山路眼睛都亮了。

张兆全嘿嘿两声。

“黎科长,请将不如激将,亮个骑兵舞吧,咱们比试比试。卫生队长去过俄罗斯,拉一手好手风琴,你俩正好搭对。”何静文明亮的眼睛盯住父亲。

“太好了,我举双手赞成。”山路兴奋地鼓起掌来。

“我也支持。老黎,这是当头炮,再来卧槽马可不成。”张兆全咧嘴一笑。

十八

晚上,村北的晒场上点着几堆篝火,临时搭建的舞台挂着大红灯笼和雪白的汽灯。天色刚刚暗下来,河边先响起了霹雳啪啦的鞭炮声,柔和的硝烟香味在野地里飘散。联欢会场人来人往,有坐的,有站的,有跑的,有跳的,恰似无序却兴旺。演出还没开始,会场中的人们就你拉我唱一个,我拉你跳一个,纷纷大显身手。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二月里来呀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歌声此起彼伏,大家越唱劲头越大。

舞台节目中,医院演出了活报剧“制止内战”。院长头裹白毛巾,巾结打在下巴下面,表示这是“蒋光头”,虽然父亲觉得他更象一个伤兵。政委演八路。两人一问一答,蒋光头耍无赖,八路军给予义正词严的驳斥。虽说是配合宣传,热炒热卖的节目,但因为切中时事,适合大家胃口,所以演到最后居然全体人员手舞足蹈,狂呼乱叫。父亲的骑兵舞也很受欢迎。在卫生队长欢快的手风琴声中,父亲脚穿日本大皮靴,一手做拉缰状,一手平举前伸,踏着快马移动的步伐走上台。他身体挺直,带着军人特有的骄傲,时而抖动手肘,催动马儿快跑;时而挥动手臂,扬鞭奔向远方。他的脚步踏着音乐击点穿插花样,变换步幅,脚尖踢踏,脚跟撞击,腿部跪,跳,踢,打,交叉旋转,最后高潮是连续空中劈腿,前空翻,后空翻,激起观众阵阵掌声和喝彩。

接下来是宣传队表演的快板书“重庆谈判”。表演者须发微白,人到中年,以前肯定跑过江湖。他气质颇为沉静,膝盖上架着把胡琴,自拉自说自唱,脚上还套着个铜钹,靠脚掌一上一下打节拍。说时吐字清晰,唱时有板有眼,颇有些功夫。但此时人们的兴致似乎有些消退,他们一边对演出者啧啧称奇,一边却张着脖子四处搜寻。按理,晚会到了这个时候应该是女生小合唱“我们在太行山上”。五个女护士精心排练的节目,怎么到现在还没影儿呢?

演出还在继续,但人群似乎有些不安。突然,所有人呼啦向会场外跑,穿过田地,跑过房屋,院落,转弯挤进一个小院落,这里是女护士们的宿舍。父亲挤不上去,就感觉宿舍关着门,里面亮着灯,隐约传来阵阵抽泣。父亲问出什么事儿了,回答杂七杂八,就是啥也不知道。好一会儿才见医院政委打开门,黑着脸宿舍里走出来,粗声大气地把人朝院落外面赶:“看什么看?这儿又没演出,有什么好看? 快走快走,统统出去,回到会场去。”

没了女生小合唱,最精彩的便是何静文的二胡独奏。

十九

演出结束后,父亲精神头不错,哼着小曲回到房间,见山路已经躺下,不好打搅又出了门。先找人聊天,然后独自一人沿河边散步。在溶溶的月色下,他远远看见一个人影坐在小土堆上,是何静文。

“这么晚了,还不休息?”父亲上前搭话。

“黎科长,你不也没睡吗?”小何咯咯笑道。

“我们不同,成天吃了睡,睡了吃,就算今天登台,也没怎么准备。你们不同,跑了半天路,晚上又是演出,演出结束后还得收拾。”

“竺青好吗?”何静文沉吟一会儿,找了另外一个话题。

父亲嗯了一声,没有多说,转问:“龙文枝怎么样?”

何静文抿嘴一笑:“黎科长,我们还是谈点工作吧。”

父亲怔怔,心说倒是我心眼儿太窄,大时代的个人遭遇真是太渺小了。但他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搪塞道:“晚会上你的胡琴拉得很好。”

“是吗?”何静文有点怀疑父亲所说:“我的三支曲子,喜欢那支?”

父亲认真想了想说:“还是那支‘北风吹’。下弦第一声就好,高呛带点颤栗,似悲非悲,像猛地伸出手,抓住人的心尖瓣,使劲拽着问:这就是我的故事,听,还是不听?”

何静文真的开心笑了,笑得像一朵花:“你真不该呆在部队,应该去长安大戏院当票友。”

“这几年都在山沟里转悠,艺术说不太懂,只能说点感受。”父亲有点不好意思:“我自打小听秦腔,多少明白点儿,京剧就彻底外行了,哪里敢到天桥去耍把戏?”

“也不尽然,你说的还有点意思。”何静文直直身体,认真地说:“我处理这个曲子时,借鉴了京剧《长恨歌》的伴奏手法,想表现一种满腹委屈,愤忿又说不出来的感受。”

“你爹教的?”

“嗯,爹爹拉琴拉得可好了,连梅兰芳都说:有爹在,他能出戏。爹爹常说二胡是有感情的,懂艺人心思。好艺人动弦时要灵魂出窍,神魔附体,就像怀中坐着一个鬼,是鬼神控制你而不是人。人只是一具木偶。”

“你爹真懂二胡,深知个中三昧。”

“抗战爆发后,我跟爹说我要走,和几个从小长大的伙伴一道。爹咳嗽着说:走吧,爹一辈子没能耐,没让你过好日子,今后就靠你自己了。说完话我进屋收拾东西,听他在窗前拨弄琴弦,那把二胡和命根子一样。我看着天上白白的月亮,听他拉曲儿,就是那首《长恨歌》。从前,我总听这个曲子,可这次印象却很陌生,感觉琴弓划过的不是琴弦,而是他的心弦。摁住心弦的也不是他的手指,而是他的全部感情。拉过去,划过来,声音不是颤,不是抖,而是挤和压。一挤一滴珠,一压一抽丝,一珠一丝都是他眼中的血。‘马嵬坡人寂静偶闻悲鸿,叶独落孤雁行弹泪西风’。爹苦了一辈子没人知道,只有那把磨玉了的二胡懂。”说到这里,何静文眼睛有些湿润,望着静静的河水叹了口气:“我到现在还能记得。”

“今晚你用的那琴?”

“就是爹的。”

河水静静地流淌,鳞鳞波光反射到小何恬静的脸上,宛如一带素云在黑暗中飘流。那种隐约中的淡淡妩媚触动了父亲,他想说你很漂亮,但出口的却是:“你说话,声音真好听。”

“是吗?”小何得意地咯咯笑了:“那也比不上竺青,她才是金嗓子。而我,”正好看见河面上有只绿头老鸭带着几只黄毛小鸭游过,于是顺嘴就说:“不过是鸭子叫嘎嘎。”

“那也得看是老鸭子还是小鸭子。老鸭子嘎嘎嘎,当然难听,小鸭子呱呱呱,就挺可爱。”父亲先故做一副严肃相,然后有些感概:“人就怕老,只要小,年轻,就各有各的好。”

小何心里好像触动了什么,低下头半天没说话,最后轻声说了句:“真羡慕你俩。”突然打住,马上转过脸去。父亲刚想打趣,愕然发现她居然哽咽抽泣起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好离开,只好蹲在岸边,捡起一根树枝搅动冰冷的河水。父亲越不说话,小何就越是恣意妄为。也许见四周无人,她干脆失去控制,任由自己的哭声像个旋转上升的陀螺直冲云霄。河水依旧静静地流淌,远处高大的白杨林遮蔽了零星的村落灯光,疏散了间歇的鸡鸣狗叫。树木默默矗立在明亮的月光中,好像是聆听,好像是思考,又好像是同情,好像是安慰。小何的爆发在寂静中持续了很长时间,然后才渐渐平息下来。

“人这一辈子就是开不尽的方根,有时候数字大,有时候数字小。只要伤心时别太伤心也就是了。”父亲好似无心地说。

“那高兴时也别太高兴。”小何搽拭掉眼角的泪珠,转而顽皮地一笑。

“小何”父亲故作生气地说:“不是所有的旧瓶都能装新酒,这么说让人泄气。”

“胳膊怎么样?老龙的腿搞了一年多才好。”小何关切地问。

“开枪的人抓到了吗?”

“嗐,兵荒马乱的,上哪儿找人。”

“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这胳膊也有多半年了,不过现在感觉还行。”

“宣传科的同志怎么样?”

“都换了一茬人了,看你问谁。”

“刘行淹还在吗?”

“哦,他倒还在,负责宣传队,管着一大帮子人呢。”

“大老王呢?”

“现在是纵队的供给处长,成天嘀嘀咕咕,好像就他节约。”

“郑科长呢?”

“抗战结束前几天调九分区了。”

“还有呢?”

“还有?嗯,白丁当了三旅的政治部主任,和赵保田搭伙,还是喜欢惹事生非,抗战刚结束就被山主任狠狠训了一顿。”

何静文没有继续问其他人,隔了很长时间才说:“我听医生说,山主任的腿不行了。”

虽然父亲早就感觉到了,但猛不丁听小何这么说,他感觉还是特别难受。父亲站起身,长嘘一口气说:“人要都是木头桩子该多好,不会哭也不会笑。”

小何微微笑道:“那得等到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啥事儿都不操心,还要感情干什么?人都是机器了。”

“啊,这叫个理想?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小何要检讨,一定要检讨。”

“好啊,你黎科长能叫河水记录,我马上就检讨,而且是深刻检讨。”

何静文的眼眸闪着莹润的光采,嘴角挂着俏皮的娇笑。她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灿烂,以至后来父亲还多次想起那份流水般的纯真。

二十

宣传队走后,又过了两天平静日子。

第三天,父亲他们正在娱乐室下棋。突然分区保卫部主任开门进来,大吼一声:“郝东兴。”

郝东兴正在下棋,他诧异地抬起头来:“找我? 什么事儿?”

保卫主任回头对两名全副武装的战士说:“抓起来,带走。”

两名战士冲上来,抓住郝东兴的胳膊,三下五除二就把他给绑了个结结实实。接着,几个人旋风般地出了屋,留下其他人在那里目瞪口呆。

“难道,”山路想活跃一下气氛,半开玩笑地说:“当兵的就不能长个鸡巴?”

父亲笑得勉强,张兆全干脆起身,闷头出了门。

不久,父亲听说小李转了地方。

二十一

晋冀鲁豫军区军事法庭以流氓强奸罪判处郝东兴死刑。念在他为革命立过功,法庭同意了他的最后一个请求:临刑前不搞游街示众。

处决郝东兴后,分区政委吴真来到医院召集全体伤员开会。

“有人问:当兵的就不能长个鸡巴?这个问题提得好,正好切中我们的军队究竟是什么性质?我们打仗究竟为了谁?这是个根本的大问题,任何人都疏忽不得。你们为人民流过血,立过功,但这一切绝不能成为你们欺负老百姓,和老百姓耍流氓,耍无赖,索取报酬的本钱。我们没有枪,没有子弹,要打胜仗,只能依靠铁的纪律。人民的军队,一切以人民的利益为最高利益,绝不允许任何个人,任何党员侵犯人民的利益。在革命队伍中,不管是谁,不管他地位有多高,对革命做出过多大的贡献,一旦他违背了人民的利益,就必须接受党纪和法律的制裁。在人民的利益面前没有个人自由的空间。共产党就是不讲人情,不搞特殊才发展壮大的。谁要是自以为了不起,想竖起个鸡巴侵犯人民的利益,那我们就只能毫不客气地把它坚决割掉。”

会后父亲对吴真说:讲的很好。吴真笑说:“还不是跟老首长谢富治学的。老谢最让人佩服的就是:他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做。”

很快伤员们被编成几个学习小组。医院除了向各小组提供学习材料外,还提供了晋冀鲁豫军区新出版的《新华日报》。从新近的报纸上,父亲这才了解到当时的东北形势极其严重。

二十二

张兆全的病说好好不了,说坏也无大碍,他给医院打了个归队报告,医院很快就予以批准。离开前几天,他请假出了趟门儿。

他先到邯郸城里买了四十斤面粉,赶了两趟顺风车,又走了十来里地,来到武安边上的一个小村庄。刚到村口,就听一户人家院子里传出暴骂声:“不要脸的东西,还有脸回家?给我滚,滚出去,我没你这个女儿。”

院门被撞开,就见小李跌跌撞撞滚出来。张兆全放下面粉口袋,上前两步接住小李的身体。小李哭着,叫着,挣扎着,却被张兆全紧紧抱住。

“混账,王八蛋,想欺负我?让我走,我要死,不活啦。”

“别这样。看看,我是张兆全,张兆全。记得吗?” 张兆全声音不高,但很有力:“我说:你没错,所有的都不是你的错,懂吗?”

“是我错,不该勾引他。我无耻,没脸见人。”小李拼命想把头往地上撞。

张兆全抓住小李的下巴,把她的脸硬掰过来:“那就见见我。天天见,夜夜见,直到你瞅着我烦,我瞧见你烦。”

“张主任,就不怕人笑话? 我是要挫骨扬灰的人。”小李闭上双眼,但情绪缓和了一些。

风起山花落,山花飘落小李脸颊,沾上点滴泪珠,又随风飘去。张兆全说不出什么花哨的话,他抱着小李柔软的身体,就感觉心中悸动,像针轻轻扎,火细细燎,有一种好像很不应该的恬怡。

“啥个洋灰洋碱?你就是化成渣,变成土,我也把你搁怀里煨着。老子兜里有枪,谁敢笑话咱? 一枪嘣了狗日的。小李,要死要活革不了命,要革命就管逑不了那么多。我的话就这些,现在只要你说句话: 愿意,咱俩以后过日子,甭管谁的眼珠子转。不愿意,我马上走人,再不来这里。”

父亲听完这个故事后对张兆全说:“让小李改个名儿吧,就叫李钰,金属旁一个玉字。像金属一样坚硬,像玉一样清白。”

这不是一个故事的结尾,而是刚刚开始。

二十三

停战协定签字以后,关外战火不息,从冬天一直打到春天,而且越打越大。开春以后,关内形势也开始紧张起来。中原军区李先念部队被国民党军重重包围,地域日渐缩小,物质供应困难。华北地区虽然是小打小闹,但父亲所在的医院又来了一些新伤员,而且人数有日渐增加的趋势。这些新伤员带来的都是前线的最新消息,父亲他们很快知道平汉线上国民党军箭拔弩张,不断挑衅。医院驻地附近的老乡纷纷传说安阳增加了好多好多军队。他们出城拉牲口,抢粮食,派大车,还捕人,杀人,不时和我地方部队和民兵发生冲突。四平战役打响后,医院接到上级指示组建两套班子,一套准备应付紧急情况,随军行动;另一套留守后方继续工作。眼下的任务是重点突击治疗轻伤员,动员伤愈人员归队,同时疏散重伤员。

四平失守后没几天,父亲和山路就双双接到医院通知。通知要求父亲返回部队,山路转业地方。拿到通知后,父亲挺别扭。对他来说,毕竟医院只是客栈,不可能老呆在那儿,部队才是家,伤好了早晚都得回去。只是人在医院呆太久,闲散惯了,很难想象如何重新适应部队的紧张生活,何况四平失守意味着更大的战争阴影。虽说军人就意味着屠戮和血腥,但半年多来的悠然让父亲前所未有地渴望太平。尤其是他看到山路那副黯然神伤的模样,心里更加难受。父亲那辈人玩不来小资,说话就得管用,不管用的同情和安慰都是屁话,乘早收敛。

父亲和山路是同一天离开医院。临别前的那天晚上,两人各自收拾行装。父亲手脚麻利,把该扔的东西统统扔掉,很快打点好自己的背包,转头看见山路默默坐在床前,膝盖上摊着一件兰布老棉袄。

“我来帮你。”父亲说,然后拿起一个漆皮脱落的大茶缸问:“这还要吗?”

“要吧,多少还能对付点时间。”山路有气无力地答。父亲三下五除二把茶缸打在山路的包里,又拿过一把牙刷说:“毛都卷了,扔了吧?”

山路“嗯”了一声,父亲随手把牙刷扔垃圾筐内。不想山路又说:“算了,还是留下,以后有个缝缝补补的事儿可以拿它序边儿。”

“那这个饭盒也得打进去啰。”父亲笑笑,山路勉强笑笑,把膝盖上的棉袄扔过来,说:“别忘了这个。”

父亲在棉袄袖子上捏吧了几下说:“质地不错,有年头了吧?”

“还是我去北平上学那年做的。”山路得意地咯咯笑了。“本来是给我爸做的,正赶上我要走就给了我。我妈说一个人出门在外,多少可以挡挡风寒。我说我年轻,火力壮,用不着,爸爸长年在地里辛苦,该有件像样点的衣服了。我爸说逑毛的,你就拿走吧。实话说为这事儿我没少埋汰你妈。我一天到晚刨土疙瘩,还图这个新鲜?你妈这个人哪,谁不听她的话,她会唠叨个没完。你就为了让你妈放心,也得把它给我带上。”

“不管怎么说,你这是回家了。”

“还回个逑毛的家?”山路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说:“大扫荡时,我们那儿是冀南斗争最残酷的几个庄子。”

父亲过了好长时间才说:“别想太多。好歹你为革命做过贡献。组织上不会丢下不管,总得给你安排一个合适的位置。腿不行了,做点地方工作还是可以。有机会还是找个媳妇儿成个家。”

“哪呀,得看你们打得怎么样。仗打胜了一切都好,要是仗打败了,就是隐姓埋名,帮人看庄稼都不安稳。”

“打败恐怕不至于。只是红军打了十年,抗战打了八年,这次不知会打多长时间。”

“做老百姓了,怕的就是反反复复。论人员,武器装备,东北我军都是一流,就这还把个四平丢了。看起来美式装备也不是吃素的。”山路说。

“我们这个部队打伪军,打杂牌还是没问题,就是不知道打美蒋的嫡系部队怎么样?”父亲也有些担心。

“李自成没好下场,洪秀全也没有。”

“老山,太悲观了。做个最坏的估计:就算国民党打赢了,他也不能把人全杀光吧?知道吗?我老家是陕西汉中黎家营。早年当地没有姓黎的,后来李自成打败了,他的三十六营中有一支就流落到那里。因为领头的是个姓黎的,老百姓就称那地儿叫黎家营。”

山路闷了好一阵子,突然说:“老黎,还是再去找找竺青吧。”

父亲突然感觉有些心悸,就没有马上回答。

“我是认真的。革命是过了今天不说明天,有好姑娘就得趁早搞到手,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山路接着说:“你这个同志就一个缺点,凡事太过认真。偏偏人对感情认不得真。你得像张兆全学习学习,他真是个老混蛋。”

父亲敷衍道:“嗐,不是我不想,实在是这半年彼此没怎么联系,不知道有什么新情况。”

“现在这个情况,什么都不安定,几个月没联系很正常。去抗大看看吧,女孩子一旦喜欢谁,一般很难改变。”

“这个再说吧。”父亲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想想后说:“你就没有什么要给部队领导说说?”

山路嘿嘿一笑:“还说个逑毛?多少人为革命连命都丢了,我这好赖大气还出着。你就告诉陈叫驴,赵闷灯儿,我姓山的不后悔,没二话,从此自己靠自己,安心当个老百姓,绝不给部队丢人,叫他们把我彻底忘,,,”说到这儿,他突然哽咽起来。

“老山你放心,等革命胜利,我一定到冀南来看你。”父亲赶紧安慰他,但话说出来自己都觉空洞。

“十年八年个逑毛事儿,谁说得清? 你就当从来不认识我。”山路双手捂着脸,低着头猛烈抽泣。

父亲默默坐在山路对面,半响才说:“老山,我照你说的:去找竺青。”

二十四

第二天,碧云蓝天。村北的晒场上车马穿梭,人声喧哗,三纵摆了大阵势迎接伤员。战友相见,彼此你一拳我一锤,说不完的话,开不尽的玩笑。父亲把自己的背包行李放车上后回到病房,发现山路已经离开,只有小张护士在打扫卫生。

“山主任走了?”父亲问。

“刚才地方来人接他,车大概停在南头。”

父亲转身要走,小张叫住他:“黎部长,这是在山主任抽屉里找到的。”说着递给父亲一张发黄的旧照片。

照片上是个稚嫩的小姑娘,娃娃脸,水灵的眼睛,拖着两根乌黑的短辫,然而真正令父亲印象深刻的是小姑娘那身护士装扮。

“哦,老掉牙的明信片,没用了。”父亲说完把照片撕成碎片。

二十五

父亲赶到村南头,看见那儿孤单单停着辆驴车,一个花白胡须的车把式抄着手坐在上面打盹。一个大概是车把式的孙女模样的姑娘提着山路的包袱,扶着山路慢慢往车子方向走去。

父亲叫了声等等,过去搀住山路的胳膊说:“老山,我来送送你。”然后和小姑娘一起把山路的身体放到车上。

一阵嘹亮的集合号音从村北传来,山路抬头望望那边,眼中闪动着留恋的目光。

“再看看部队吧。”父亲提议。

山路转头瞅瞅车把式。老人挺爽快,说:“坐好咧,我这就顺路过去。”

驴车缓缓过去,来到村北的晒场边上,就见那边旌旗猎猎,数十上百当兵的都已基本就位,等着出发。

山路默默低下头,正要说离开,就见纵队警卫营营长小王跑步过来,站在山路面前“啪”地敬了一个军礼:“报告首长。陈司令员,赵旅长特意交代,要把这匹马交给首长。”说完冲身后挥挥手,一个通讯员牵着匹白马走过来。

是山路的坐骑。显然,来医院前部队给马做了精心洗刷,马匹毛发光亮,笼头缰绳鞍鞯蹄掌一色俱新。白马看见老主人,四蹄蹬踏,咴咴嘶鸣。山路伸手轻轻抚摸马脖子上的鬃毛,白马顺服地下头去,啃着地上的青草。山路嘴唇蠕动了两下,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说。

云开云合,风起风落,回归的大队开始移动了。当时,父亲也拿回了自己的坐骑。他骑在马上,和所有人一样注视着那辆孤单的驴车和旁边的白马。在此刻,战士没有言语,没有玩笑,没有歌唱,只听见身边悠长的军号声。车马在人们的视线中越来越渺小,直到消失在平原的地平线上。

父亲脑海中闪过一个转瞬即逝的念头: 革命者只有前行,或者死亡。他们就是走背八字也不需要怜悯和同情,因为他们根本不懂如何像婴儿般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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