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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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二章1

第二章

父亲请了个假,直奔抗大。

牵马翻过最后一个山头,他一眼望尽下方的抗大操场。操场不算太大,地面上整齐地坐着几大队学员,很明显是在开会。主席台上一个身形娇俏的女兵正在慷慨激昂地讲话,她的身后还站着几个干部,可能是学校的首长。突然,女兵神情一愣,挥舞的手臂停在半空没有放下。紧接着,就见她跳下讲台,穿过学员队伍,把会场上一众愕然的头头脑脑以及学员们抛在身后,像燕子般扑过来。

“黎明---,”一声穿越薄雾的清脆呼喊如同凌波珠玉。

父亲脚步杂乱前冲几步,嘴里喃喃地:“竺青,竺青。”又急忙刹车,想往后缩,但竺青已经来到近前。父亲背过左手,猛地伸出右臂紧紧抱住竺青柔软的身体。

竺青双手捧住父亲的脸,略带嗔怪地说:“你躲哪里去了? 给你写过多少信都不回。”

父亲惊讶地回答:“我也给你写过信。”

竺青突然抓过父亲的左臂,卷起他的袖子,急切地说:“哎呀,你受伤了? 快说,伤哪儿了?伤重吗?”

父亲说:“我,我鬼使神差,不该来。”

“咋啦?” 竺青拉着父亲的左胳膊轻轻晃了晃,瞪圆眼睛说:“就为这点伤?告诉你,好赖我也算老兵,风风雨雨都见过。你吓着别人可吓不住我。你该早说。”

“干什么的?跑这儿来。”一声雷鸣般地炸吼。一个黑着脸的军官在几个警卫员通讯员的簇拥下站在父亲和竺青面前,他一手摁着腰间的小手枪。

“哦,孙教育长,他是黎明,三八五旅政治部的。”竺青说。

军官的脸色缓和了几分,一边用手摸挲着牛皮枪套一边问:“介绍信?”

竺青咯咯笑了:“首长,我不就是介绍信?”她转过脸对父亲说:“哦,忘了给你说,这是我们的孙教育长,老红军。”

孙教育长瞪了竺青一眼,却没说什么。

父亲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介绍信递过去,孙教育长接过信,随便瞟了眼就把它退给父亲,悻悻地说:“回去告诉赵闷灯儿,就说我孙大头想念他。”转身带人离开。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对竺青说: “别忘了我们还在开会,有组织纪律。”

但父亲和竺青很快就忘了一切。

竺青拉着父亲在土坎边坐下,摘下军帽,顺了顺额前的青丝,轻声问: ”我们多久没见了?”

父亲答:“一年多吧。上次送你是去年年前,天还下着雪。”

“还好,我们都来不及变老。”

“你要老了,我还干个啥的共产党? “父亲瞪着眼说。

“瞎说些什么呀。”竺青抿住嘴,脸上浅淡地洋溢出两个酒窝。

“那不是?干共产党图的就是个理想,理想只有年轻人才有。等我们老了,满脸皱纹,弓腰驼背,说话唠唠叨叨,还有个啥意思?”父亲显得特认真。

“那好。等老了你走北方,我去南方,隔远远的,最好还隔着海,你也不用说,我也不用想。”

“那就老和尚念经:‘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父亲拉着竺青的手,思绪沉浸在胡言乱语中无法自拔。操场上的抗大学员开完会,开始分队操练,指挥员铿锵的口令声和学员们整齐的步伐声清晰可闻。

“哎,你说你给我写了好多信,都写了些什么?说说。”竺青低下头,轻轻拍打脚上的布鞋。她的鞋刚洗过,清清爽爽,很干净,虽然也溅了几星黄土。

“都过去了,说起来也没意思。”

“不嘛,我要听,就想知道你都说些什么。”竺青嘟了嘟嘴。

“这么老些,谁记得住?”

“捡要紧的说,几句话也行。”

父亲想了想,就把在医院后山写的那封信背诵了一遍。他的语音干枯乏味,还有些结巴,像小学生背书。

“这有啥意思?”竺青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她依旧低下头,独出一根纤巧的小指,慢慢挤捻鞋上的稀疏泥点。父亲转过头侧望竺青那半月红润的脸颊,感觉她抿住的嘴角带着温馨的恬怡。

父亲闪电般地在竺青脸上亲了一下,竺青的头埋得更低了。

父亲红了脸,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又沉默了很长时间。

“不乐意了?”竺青用手指轻轻弹了弹鞋上碾碎的泥土,把父亲的手拉过自己的腰间。

“嗯。“父亲故意沉下脸。

竺青憋着笑,推推父亲的胳膊:“别闷着,再说别的。说什么我都高兴。”

“有什么好说的? 整天在医院呆着,咽的是土白色消炎粉;裹的是土白色纱布;涂的是土白色棉花签;睡的是土白色被单;睁开眼是土白色粉墙;出来进去是医生护士的土白色大褂和土白色口罩;连吃饭簌口洗脚用的都是土白色洋瓷缸和土白色洗脸盆。刚才路过一石灰坑真把我吓了一大跳,楞以为满世界都过了一盆漂白消毒水。” 说着话,父亲习惯性地掏出怀表看了看。

竺青咯咯笑了,边笑边用手把父亲的怀表摁回他的上衣口袋,说:“你呀,就不能收起你的时间观念? “

父亲直楞楞地冲了一句:“那个孙大头究竟怎么回事儿?”

“看把你憋的。嗯,我高兴。”竺青有些得意。

“王八蛋的,我们的信八成叫他给扣了。”父亲恼火地说。

“别小心眼。人家是老革命,资格比你还老,连这点水平都没有?”竺青用手摇摇着父亲的胳膊,不是撒娇,胜似撒娇。

父亲哼了一声,心说:老革命? 老革命里混账王八蛋海了去。他闷头问道:“他是不是喜欢你?“

“不清楚,就是挺关心人的。”

“屁的个关心。“

“哎,同志之间就不能有其他关系? ”竺青小声试探着说。

“你干脆---,”父亲嚷了起来。他本来想呛竺青:‘你干脆喜欢他’,但心头咯噔,把刚要出口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竺青似乎没注意父亲想说什么。她双手抱膝,抬起头任风吹动额前青丝。

“---学孙猴子,上下五千年。”

竺青仿佛回到现实,嫣然一笑: “嗯,我喜欢你这样。最讨厌你认真,满脸革命,像个老树蔸子。”

“逑,我在说什么?” 父亲突然想到山路遗留的那张照片,好像晴空万里飘来大团乌云。他心里焦躁,从地上跳起来喊叫道:“竺青,我得走,赶快回部队。”

他大步走到自己的坐骑旁边,狠狠地说:“我发誓:不打倒国民党,绝不讨老婆。”

话一出口,人却泄了气。父亲照着马屁股狠抽一鞭,黄鬃马长啸一声,惊跳起来向远方奔去。竺青转头看看父亲,什么都没说,就静静地坐在原地。

人生一世,九九八十一难,最难的就是慧剑斩情丝。父亲觉得自己真没出息,连这点心思都放不下。他把两根手指伸进嘴里打了个响哨。黄鬃马”腾腾“跳跃,飞快地跑回来。父亲重新走到竺青身边,拉起她,扶她上马。

“你不是喜欢骑马吗?上去,我走前面。”父亲神态平淡。

于是父亲牵马引路,竺青骑马跟随。他们走在红泥道上,趟溪流,或过青石板搭就的小桥,赤足追鱼;挽袖逐兔;含叶弄箫;结草做弦。他们好奇林中鸟;迷惘陌上花,涮蚌壳;洗圆石;掘地蝗;挑蚯蚓,坐断壁残垣辨鸡鸣犬吠;卧深草蒿莱听牛哞羊咩。长风先声,破云余韵,他们的身影随着夕阳的步伐不断变换方位。

父亲离开时,四周已是袅袅炊烟。当时没有相机,一切都随风飘散。但在他老人家的梦中,很长时间都保留着一九四六年内战前夕,在灼烈阳光下那冰清玉洁的残痕。

平汉战役后,三纵移驻豫北,背靠太行山,面对从新乡到孟县一线的国民党军队。纵队部驻在焦作市区原日军旅团部的营房。营房临近一座矿区,背山面水,宽阔平坦。中央一条笔直的水泥大道,两边几摞排列整齐的小洋楼,一色的水洗红砖红瓦,镶嵌在碧绿的草地上,跟积木似的。父亲离开抗大后,先找了家兵站过夜,第二天下午才到纵队部。很巧,在营房大门口碰上了白丁。两个人互致“狗日的”问候以后,父亲问他来干什么,白丁回答是参加纵队党委召集的扩大会议。

“赵保田在干什么?要你代表?” 父亲觉得奇怪。

“他呀,有得忙呢。”白丁哼哼道。

突然就听旁边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刘行淹和二三十个男男女女走过来,后面还赶着几辆大车,大车上插着红黄绿色的彩旗。刘行淹眼尖,看见父亲连忙跑过来,握着父亲的手说:“黎部长,你总算回来了。看看这里,堂堂纵队宣传部都快变成群工接待站了。” 然后转过身给几个地方大妈介绍:“来来来,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宣传部的老首长黎明同志。以后军民联欢的事儿啊,就他说了算。”

几个大妈级干部一拥而上,争相恐后和父亲套近乎。父亲也不知道说什么,就“啊啊”几声而已。送走这伙拥军代表后,白丁揪住刘行淹说:“老黎刚回来,我也是头一遭来这儿,都是刘姥姥进大观园找不着北。你是这儿的老家伙,先带我们四下里转转,当当义务解说员。”

“成啊,那你们想看什么地儿?“刘行淹挺干脆。

“什么地儿?知道还问你?”白丁说:“瞧瞧这老大的地盘儿,还没进来就觉得眼晕。先带我们瞅瞅当兵的和当官的都住什么地儿,还有仓库,马圈,当然别忘了食堂,吃饭的地儿。吃饭不积极,必定有问题嘛。”

“眼下还轮不到讲吃讲喝,首先要解决的是屁股问题,找个住的地方。”父亲说:“要不这些行李包袱往那儿搁?总不能全副武装参观游览吧。“

“对对对,咱们还是先打整房屋,铺陈床铺。”白丁连连点头。

“不用了。这话儿要搁半年前倒真是个事儿。” 刘行淹先让两个小干事把父亲和白丁的马牵到马厩去,接着带路来到一栋双层宿舍楼前: “听说你们要来,我们早准备好了。” 他身上带着钥匙,打开一间房门,让父亲和白丁进去,嘴一努: “喏,干干净净,把行李往床上一扔就齐了。”

屋内两张床,两张桌,四把椅子,墙上还带壁柜,果然清清爽爽。

“好家伙,连被褥都是现成,比住旅馆还舒坦。”白丁扔掉背包,一屁股坐在床上。

“说说半年前什么光景?“父亲拉张椅子坐下。

“那就有得说了。刚住进来那会儿,院墙和楼房的墙壁烟熏火燎,黑的白的涂抹得乱七八糟。每间房子都缺门少窗,墙皮开裂。屋角落,门缝隙中满是蚂蚁和蟑螂,你要走中间两步没准就踩着一只大老鼠。那老鼠都不怕人,踩一脚瞪你呲牙咧嘴。再出去看看园子,嗬,杂草丛生,分不清哪是花,哪是藤。园子里有鱼塘,但没鱼,窝的是癞蛤蟆,爬地虎,还有蛇。花房里也没花,木头架子上盘的,挂的都是些蜘蛛,蜈蚣,蝎子,说不清的甲壳虫和毛虫。“

“什么什么? 你说这儿还有,嗯,花房?”白丁大感好奇。

“没花房,这么些花花草草怎么来?”刘行淹觉得白丁少见多怪:“告诉你,园子里还有两座澡堂呢。到了冬天,大锅炉一烧,滚烫滚烫的热水搁头上浇下来,白主任你就光着屁股美去吧。”

“干坐这儿干嘛? 再带带我们四处走走。”父亲急切地唆撺刘行淹,站起身就往门外跨。刚走出门,只听头顶“哗啦”一声,一盆洗衣服水从天而降,把父亲淋得浑身湿透。

“啊,澡堂子怎么修在宿舍大门口?”父亲还没反应过来。

这时就见一位年轻媳妇站在二楼护栏边,忙不迭地说:“同志,对不住,我没看见您。”紧接着就见组织部部长魏文中,也是父亲的老熟人,披着衣服,屐鞡着鞋从里屋出来。他看见父亲的狼狈相,一边责骂老婆:“看看看,说了你多少次,别从楼上往下倒水,就是不听。”一边笑呵呵地对父亲说:“哟,大笔杆子回来了。再多几天,陈司令员都快不会写报告了。”

“魏老种,你真有种。大白天的不工作在家泡媳妇。”白丁骂道。

“说你白主任眼皮子浅,没见过世面。这儿是纵队部,不是你们战斗部队,哪有那么多的情况。”魏文中依旧站在楼道上,笑咪咪地对父亲他们说。

父亲回宿舍换衣服,白丁和刘行淹跟着进来。父亲对他们说:“我们在医院没事干,看的新闻都是说国民党在根据地门前打人,抓人,修工事,开枪开炮搞挑衅,好像天要塌下来了。没想到部队反而不紧张,大家一门心思过日子。”

“你瞎操个什么心?。旅上面是纵队,纵队上面有军区,军区上面还有中央。打不打仗是大问题,上级自然有人管,咱们看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行了。”白丁显然也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他转过头问刘行淹:“哎,小刘,纵队首长都住什么地儿,不快赶上皇宫了?”

“明天的党委会就在首长住的小洋楼开。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一水的东洋风格。小隔间,活动拉门儿,红木地板,壁灯,落地灯,吊灯,榻榻米,蒲团软垫,花架,窗户上还挂着细竹软帘,要啥没有?”

“这帮家伙是要在这儿长住了?”父亲坐到自己的床沿上,好像自言自语。

父亲回来当天就去纵队司令部报到,见了政委彭涛和司令员陈锡联。彭涛要他先参加纵队党委扩大会,然后和白丁一道去三旅搞些基层调查,写出当前的部队思想动态报告,上报军区和野战军党委。第二天,父亲和白丁一起去大院中央靠后方的一座小洋楼里开会。小洋楼是原鬼子旅团长驻地,现在住的是陈彭二首长。

一进小洋楼,父亲就看见当面一间大厅,里面已经有好些人,都是纵队各部门的头头脑脑。他们或坐或站围着一张又长又方的玩意儿说笑。这长长方方的玩意儿说是桌子吧,四周却围着高高的桌沿,中央铺着绿色绒布,边角开了几个园窟窿,窟窿下挂着网格袋子。

“哈哈,我们的大知识分子来了。”陈锡联看见父亲和白丁,指着长方形玩意儿高兴地大叫:“考考你们,这是个什么家伙?”

“这不简单?当然是睡觉的家伙。陈司令员长得跟水牛似的,也就您睡上面合适。”白丁大大咧咧地说。

满屋子人都笑了。陈锡联也哈哈大笑:“说你土包子你还真跑不了。这是真正的洋玩意儿,鬼子用来消磨时间的。彭涛同志,说说,这叫什么?”

彭涛笑笑:“我以前也没见过,听别的同志说是打象牙球用的。刚来时还有几根棍子和一些球,后来不知怎么全搞丢了。黎明同志,你们搞宣传的也没见过?”

“你和白丁在北平上过学,那儿是大城市都没见过,何况我们陕西汉中是穷山沟。”父亲耸耸肩。

“老子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要革命,”白丁用手细细抚摸着‘桌’面上的绿色绒布说:“该玩的没得玩,该享的福没得享。”

“管逑他干什么的,现在让我们当了会议桌。怎么样?人到齐了吗?开会,开会。”陈锡联嚷嚷道。

房间内顿时安静下来。彭涛站直身,用眼睛扫了一眼参加会议的干部,问白丁:“保田同志怎么没到?”

白丁回答简单干脆:“三旅对面就是国民党整三师,针尖对麦芒,旅长不敢随便离开指挥位置。”

父亲知道自山路负伤后,三旅一直没有配政委,全旅里外都是赵保田操持。不过,就算白丁说的有几分道理,这毕竟是纵队党委会,八旅,二十四旅的旅长政委全到了,你主力三旅只来了个政治部主任,无论如何都有点说不过去。

彭涛却没有再追究,他拍拍手,几个参谋抱来大堆文件‘哗啦’倒桌上。

“这些都是上级发下的文件,关于当前的形势和党在现阶段的方针政策。大家先阅读,领会精神,然后敞开思想,各抒己见,经过讨论统一思想。”彭涛说。

“各抒己见,就是有话就讲,有屁就放。只要不骂娘,不动拳头,说啥都行。”陈锡联补充道。

“重要的是敢于暴露思想,反应部队实情。上级指示我们,不要怕思想混乱,不要怕认识分歧,只有各种思想都彻底暴露出来,才能在讨论的基础上求得原则的统一。”彭涛又说。

“既然是上级的上级指示,我们这些下级的下级当然要服从。问题是如何把握上级的上级精神,不要乱放炮,干扰上级的上级战略部署。彭政委,元宵节猜灯谜,关键时刻提个醒儿,既要热闹又不失稳妥。”白丁一本正经。

彭涛眉头皱皱说:“白丁啊白丁,你是干革命还是做买卖? 油嘴滑舌的,什么上级下级猜灯谜? 乱七八糟。共产党员光明磊落,在党的面前有什么思想不能暴露,不敢暴露,不应该暴露?”

“对,我们是关上大门狗咬狗,没外人,想怎么叫就怎么叫。”陈锡联说。

讨论会上,二十四旅政委于嘉林首先发言:“说实话,从停战那天开始,我就不太相信和平。国共之间有十年血海深仇,几句甜言蜜语就能化解?毛主席从大局出发,去重庆和蒋介石谈判,表现了我们最大的诚意。可姓蒋的给脸不要脸,在东北大打特打,抢了四平,又抢长春。中原李先念王树声也眼看着没处呆了。我们这里,日子虽然好过点,但也整日开枪打炮,摩擦不断,早晚要撸起袖子干。反正在我看来,和平,够呛。”

彭涛不住晃动夹在两根手指间的铅笔,插话说:“当前党的方针还是和平民主新阶段。”

“他娘的和平民主?就看见我们让让让。南方根据地让光了,又让东北。现在蒋光头明明白白又要搞中原军区。中原军区垮了,就该轮到我们头上。人家是铁了心的反革命,不把共产党搞光誓不罢休。”八旅旅长马强把一只脚搁椅子上,正拿着一条脏毛巾擦皮鞋,他边擦边转过头嚷嚷道:“真搞不懂上级这是怎么了,光要求我们缩编制,转业干部,准备接受改编。改编改编,十年前就改了一次还要怎么改? 干脆把部队统统交出去算了。唉。人心一散还打个屁仗。”

彭涛停住手指间的铅笔,冲着纵队参谋长周维贤说:“维贤同志,你的意见呢?”

周维贤资格很老,参加过南昌起义。他在国民党军队中做过幕僚,南昌起义失败后一度和党失去联系,重新加入革命队伍后被送到苏联伏龙芝军事学院学习,知识渊博,对参谋工作很有经验,不论平时训练还是战时指挥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他本人言谈举止也文质彬彬,说话不闻不火,胡须永远剃得干干净净,衣服永远整整齐齐,看上去就象是大学教授。他听到彭涛点名,从衣袋中掏出一副眼镜戴上,然后把放在面前的一叠讲稿挪挪位置,捻着讲稿边角笑着说:“看来大家都是好战分子,我就来唱唱反调。先简单说几句:首先,经过第二次世界大战,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国家都元气大伤,没有本钱打另一场大战,所以和平的呼声是当今世界的主流。中国的国共之争受美苏关系制约,不可能脱离世界潮流的大环境。其次,八年抗战唤醒了国内民众,国内反独裁反内战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和平民主也是人心所向,大势所驱。蒋介石就是独夫民贼,也不敢轻易天下之大不韪,轻易发动大规模战争。去年他迫不及待邀请毛主席去重庆谈判就是证明。反革命也要讲点门面。第三,抗战结束后,蒋介石的主力都窝在大西南,虽然在美帝国主义的帮助下运了一些去东北,但全国性的战略部署还没有完成。最后,或者说最主要的一点是经过八年抗战洗礼的我党我军和过去不同了。八年前我们只有三万弱小红军,现在我们有幅员广大的根据地,有几十万战斗经验丰富的八路军新四军,敌我之间的力量对比已经发生了根本变化。下面我就这四个部分讲九点理由。”

周维贤讲了个把小时,数据对比,逻辑推导,条理清楚,证据充分,大家听得鸡公啄米,频频点头说:“到底是吃过洋面包的,比我们土包子强多了。”

“参谋长说得有道理。表面上看我们对面的国民党增加了挑衅,但每次我们给予一定的反击,他们呢,又总是缩了回去。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他们觉得火候不到嘛。”马强擦完皮鞋,随手把毛巾扔到屋角,坐到椅子背上,掏烟卷,点燃,抽一口再吐出个圈。

“我也是这个意见,而且和嘉林同志争论过。上党战役,邯郸战役,光我们一个冀鲁豫就吃掉了阎锡山十几个师,中央军三个军,说明国民党没什么可怕。着眼于区区一个四平的得失太局限了。”组织部的魏文中说。

接着又有几人的发言也持和平论调。彭涛微笑地点点白丁:“白丁同志,你们三旅就不准备表个态?”

“我说你一会儿擦皮鞋,一会儿把个屁股搁椅子背上?就不能老老实实坐椅子上么?”白丁恼火地对身边的马强嚷嚷,然后对着陈锡联嬉皮笑脸地说:“嘿嘿,陈司令员,还是你先说两句?”

陈锡联双手抱着后脑勺,身体往后仰,两只脚交叉搭在桌沿上,乐哈哈地说:“我是大老粗,那有你们那么多条条道道? 还不是中央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中央说打,我就准备打,中央说和平民主新阶段,我就举双手赞成。”

“你既不是好战分子又不是和平派,算不算中间派呢?”白丁说。

“我是有党无派。有党就是跟着党中央。中央说和平民主是“右”倾,我们就反‘右’。中央说内战爆发是左倾,我们就纠‘左’。中央站得比我们高,看得比我们远,中央是个什么派,我陈锡联就是个什么派。”

父亲听得心里很不舒服,就顶了一句:“中央也要听取基层的意见。锡联同志,你这个态度就是和稀泥。”

彭涛用笔头点点父亲:“好啊,宣传部长也该亮亮自己的观点了。”

父亲推开桌子,站起来大声说:“我住了大半年医院,对当前的局势和中央政策都不大了解,按说不应该多插嘴。但纵队这是怎么了?四平都丢了,中原也快完蛋了,我们却还在大谈和平。中国不是昨天才出生的小孩子,几千年的历史都是皇帝统治。史书上写得清清楚楚:天无二日,地无二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毛主席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蒋介石也不是傻瓜。他俩心里都明白: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权威要靠拳头打出来,而不是嘴皮子说出来。国共两党打了二十年交道,谁不清楚对方肚皮中那几颗算盘珠子?什么搞谈判,签协定,唱和平高调,全都是时机不成熟不得已打的幌子。骗骗老百姓可以,想骗对方?门儿都没有。现在的情况是国民党强,共产党弱,我们当然希望和平,但未免有些一厢情愿。蒋介石有几百万军队,有美帝国主义支持,挟政府以令诸侯,要钱有钱。要势有势,怎么可能攀扯共产党这门穷亲戚?远的不说,看看安阳,新乡,郑州的情况就明白了。国民党不光挑衅,而且部队调动昼夜不停,明明白白是在积蓄力量,等待时机。他们的和平只是想方设法把破坏和平的罪名加在共产党头上,以争取民心。等到他们一旦认为自己的力量足以消灭我们,就会不顾一切发动全面内战。当年希特勒相信德国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就悍然发动世界大战。日本鬼子相信自己可以征服中国,称霸东亚,就悍然发动九一八和七七事变。内战爆发与否,看的是双方实力对比。没有实力,和平顶个屁用。四平失守,表明我们挡不住蒋介石的进攻。伤口已经捂熟,马上就要出脓。照我看来,内战少则一两月,多则半年就会爆发,而且是全面大打。”

通宝推:jhjdylj,向前向前,桥上,史文恭,能饮一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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