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一章1 -- mingxia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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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二章2

陈锡联闷头喝茶,彭涛微微笑道:“黎明同志亮出了自己的观点,同志们有什么说的呀?支持的,反对的都可以站出来,不要紧嘛。”

全场一阵交头接耳,叽叽喳喳。魏文中冷冰冰地问:“照你的说法,如果我们的力量超过蒋介石,我们也会挑起内战?”

父亲胸腔起伏,犹豫片刻后才说:“ 真理不怕攻击。”

“你这是露骨地宣扬实力主义,和希特勒,东条英机,蒋介石合穿一条裤子。黎明同志,我问你,光靠实力,党的群众路线还要不要了?”

“对呀,群众才是真正的铜墙铁壁,宣传部长就知道耍嘴皮子。”还是坐在椅子背上的马强又翘起了二郎腿。气得白丁把他的大皮鞋一推,又给自己挪了挪位置。

“群众,群众,你指望几个群众给我们挡枪子儿?”父亲面红耳赤地嚷嚷:“自己不做好准备,等国民党打过来措手不及?到时候部队统统垮了还屁的个群众。”

于嘉林半开玩笑地说:“你小子住医院还住上火了?说话连呛带吼。”

“是啊,我是想吼,吼吼你们的和平麻痹思想。你们吃得好,住的好,顿顿‘四菜一汤’,睡小洋楼,想没想过世上的事儿,难说得很。李自成进了北京城,洪秀全坐了金銮殿,最后怎么样了呢?大树底下好乘凉,大树倒了谁个有好下场?刘宗敏,宋献策,李秀成不都教人砍了脑袋吗?还有那些伤残,废了的同志。他们跑跑不了,躲躲不开,就是人家菜板上的肉。”

这回没人再说话了。彭涛干咳一声笑说“黎明同志,嗯,讲得不错。对国民党我们当然不能掉以轻心。刘司令员说过:对蒋介石这种人,鲁迅的《推背图》说得好,他说什么话,你要从反面去想。他越下停战令,越要当心他吃掉你。但天下事都有个另一面。效先同志,你给大家介绍介绍部队的装备情况。”

“彭政委点了名,我就简单地介绍一下。”周维贤又摸出一个小本子,看了看说:“经过上党,平汉两大战役,纵队缴获了大量武器,装备得到了很大改善。纵队成立了炮兵营,拥有日式山炮四门,旅配备了独立机枪连,团配备了迫击炮,每个营装备了二到四挺重机枪,每个连有九挺轻机枪。子弹,手榴弹数目也大大增加,再不是过去那种一杆枪两三发子弹的日子了。”

“我补充两句。日本投降以后,地方上发动参军运动,给部队补充了一批新战士。这些新战士大多是根据地的民兵,有一定的地雷战,地道战,麻雀战的经验。上党,邯郸两战役后我们还补充了大量俘虏兵,这些战士也都有战斗经验。而且经过阶级教育,他们的情绪也很稳定。纵队总计三旅九团全部齐装满员,力量大得很。”彭涛用铅笔轻轻敲击桌面,面带得意地说。

白丁对彭涛说:“彭政委,三旅在上党,平汉战役中啃了不少骨头,干部伤亡大。以后又是和平民主新阶段,转业复员了一批,要是马上打仗恐怕得抓黄。古语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培养干部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

彭涛夹着铅笔的手指没有再动,他笑着说:“好你个白丁,人说你拐弯抹角,专干些坑蒙拐骗的事儿,现在又变着法上这儿装穷。”

“我不是装穷,是求爷爷,告奶奶。一支部队要没几根老油条,就像猪蹄子没有筋,一炖就烂成酱。你们在坐的那位菩萨发发善心,我给你们磕头烧香都行。”

“算了吧,锡联同志是三旅出来的老领导,你们多少算是亲娘养的。像我们八旅,新部队,更别提了,简直就是后娘养的。”马强叫唤道。

“胡说八道。什么亲娘后娘?都是党的部队,手心手掌都是肉。上级怎么说,我们就怎么执行。上级说部队要精简,我能顶着不办?干部嘛,都是在实际工作中锻炼出来的。关键是自己的工作做不做得到位。”彭涛有些生气。

正说着,就听外面传来巨大的马达轰鸣声。陈锡联摘下帽子,扇扇头上的汗说:“又是国民党的飞机,这个月飞来七八次了。”他把厚重的身体砸在椅子背上,一只脚搭上桌沿,接着说:“和平时期嘛,大家都在明处。你呆在那里,我呆在那里彼此都清楚,没有多少秘密可言,他要来还只能让他来。不过打仗这玩意儿,我多少有点经验。关键是开打以后双方部队的行动方向,这里面明堂可就多了。比如说一场篮球赛,两支好的球队遭遇,赛前五分钟的练习看不出谁好谁坏,每个球员投篮都百发百中。一旦开场哨音吹响,双方你来我往,高下很快就见分晓。我同意黎明说的:部队无论如何不能麻痹大意。但彭涛同志说得也对,不要过分紧张。我们要相信上级,相信党,相信中央。党中央带领我们打赢了八年抗战,也能带领我们赢得真正的国内和平。”

回到宿舍,白丁埋怨父亲乱放炮。父亲不服,说:“看看纵队这个散漫样,心里着急”。

白丁说:“我看整风还没把你整够,自个儿往反革命堆里扎”。

父亲说:“我想给彭政委提个醒,你看他在会上的态度。和平麻痹要死人。”

白丁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姓彭的脑子是河里漂的水冬瓜,随波逐流还带一包糟瓤子。他做工作就负责上传下达,大通讯员的干活。弄的不好还会整你一家伙。”

“你的意思说根子还在上面?”父亲抬手指指天花板。

“有些情况你不了解,”白丁望窗外张望一下,稍微压低声音说:“今年一月停战协议生效前夕,三纵奉命打平汉线边上的鹤壁。我们很快攻下城关,只要再加一把劲儿就可以夺取全城。不料上边下了十二道金牌,逼迫我们撤出战斗。这还不算,国民党趁这功夫夺取了我们控制的获嘉县。不过获嘉的国民党军不多,只有一个多团,还是杂牌,三纵要打也不难。事实上,我们从鹤壁一撤出来马上就包围了获嘉。但上边又说:‘不打是为了更好地暴露国民党假和平,真内战的本来面目’,再次把部队撤了下来。气得赵保田大骂:嘿嘿,”他又瞟瞟窗外,把声音压得更低:“‘某政委是国民党特务’。”

父亲苦笑一下,摇摇头说:“这个赵闷灯儿。”

“以后部队忙着干部复员转业,流失了不少战斗骨干。彭政委还找我谈过话,准备让我去新乡参加国民政府,当个什么共产党的参议员,说今后同国民党的主要斗争方式要转为合法的议会途径。我心想国民党那帮人都是阴阳怪气,和他们搅合能有什么结果?要是再碰上个‘ 四一二 ’,我不是白做了人家的刀下鬼?就找了个借口推辞。还得说赵保田这次帮了大忙,他私下去找陈叫驴,说‘ 白丁是个无赖,他去新乡准保经不起国民党的威胁利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硬把我留下来了。”

父亲感叹道:“看来还是保田同志精明。三旅不愧老部队,真正的细柳营。”

“什么细柳营?”白丁翻着白眼。

“你不是说保田一直坚守指挥岗位吗?坚守指挥位置不抓作战准备干什么?”

白丁盯着父亲的脸读了好几秒钟,然后嘴角轻轻一挑,貌似恭谨地说:“黎明同志,你多长时间不吃人间烟火了?没错,保田是在抓作战准备,但他抓的是鸡巴作战准备。”

出乎父亲和白丁的预料,第二天纵队党委扩大会突然宣布结束了。没人挨批,也没人受表扬。政委彭涛在会上匆匆做了个简短的发言:“我们共产党争取和平是诚心诚意的。蒋介石历来是高估自己的力量,低估人民的力量。他一面高唱和平,一面袭扰解放区,是典型的偷儿行为。现在的中国到处是火药桶,爆发内战的危险性极大。但是,谁破坏和平,谁就会在人民中陷入孤立。我们的方针是:不先开第一枪,珍惜当前的和平局面,同时要做好打仗的准备。孙子说: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没有枪杆子的和平是靠不住的,是假和平。蒋介石不会自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有我们拿起刀枪逼着他吃斋念经。我们准备打仗是为了更好的和平。部队要清除和平麻痹思想,把弯子转到战争准备上,绝不能 ‘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同志们,这就是纵队当前最大的政治。”

散会后,白丁对父亲笑道:“上级冲了半年的云雾茶,现在喝出点苦味。”

“当前,三旅的最大政治就是旅长娶媳妇。”白丁回到部队,在旅政治部的工作会议上宣布。

下面的干部都笑了。白丁用手敲敲桌子,严肃地说:“首先我要纠正一个错误观念。有人瞧见人家姑娘长得好就说二话,什么旅长配新娘子是鲜花插在牛粪上。胡闹嘛。旅长是讨口子出身,纯净得不能再纯的无产阶级。马克思都说了,无产阶级要赢得整个世界,讨口子凭什么不能赢得个漂亮媳妇?旅长的胳膊腿是粗了些,脸皮是黑了些,厚了些,但也不能说他就只配得上狗尾巴花。真要那样,干革命还有个啥趣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漂亮又不是资产阶级的垄断资产。现在上级的精神是清除和平麻痹思想,把弯子转到战争准备上。要做好战争准备首先要安定旅长的心思。你们看看他那个样子,成天想着往太行山跑,见着闺女就流哈拉子,六神无主,怎么搞好全旅的工作?旅长是全旅的主心骨嘛。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革命也包括革黄花闺女的命。”

司务长老万在台下低声嘀咕:“谁看到人家闺女流哈啦子了?谁到处宣传赵闷灯儿是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白主任张嘴,猪八戒哄鬼。”

父亲说:“白丁同志,你在这里一本正经,问没问新郎新娘愿不愿意。共产党规定不允许包办婚姻,你说的不算。” 其实,父亲见过赵保田的对象,知道她叫郭秀珍,是太行山老区的妇女干部。抗战结束时郭秀珍来过部队,呆了一个白天。她个子挺高,皮肤挺白,乌黑的剪短发,黑白分明的眼睛,虽有几分腼腆,但大大方方,一看就是性格爽快的典型北方女人。郭秀珍走后,赵保田得意地问父亲怎么样?父亲闷声闷气说了句:“你要对人家好一点。”

白丁听父亲这么说,马上瞪圆眼睛说:“这个就不用你们瞎操心了。赵闷灯儿乌不拉几一盆锅灰,没本钱嘛,能有个媳妇就不错了,何况现在抽了个上上签。”然后咽了一口口水,小声咕噜道:“要配我老白这模样的,那还差不多。”

“白主任,当那么多同志的面,鼻子可不能不要哟。”父亲打完趣,下面又是一阵哄笑。

白丁面不变色心不跳地继续说:“同志们,不要笑。一颗老鼠屎打坏不了一锅汤,少数人要乱弹琴就让他弹去,我们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你们要学会尊重首长,让首长把话说完。首长我现在就说说秀珍。秀珍同志昨天刚到,我已经代表旅党委正式和她谈了话。郭秀珍同志不愧是老区干部,有觉悟,思想水平高,当场表态:‘听组织的’,像个共产党员。我还要宣布,军区和纵队政治部也正式批准他俩结婚。谁再说二话,就是反对政府颁布的《婚姻法》。下面我们讨论如何操办婚礼。”

“还有个啥讨论的? 你主任金口一开,我们保证全力以赴,把赵闷灯儿灌个红光满面。”

“老万同志,事务是一分为二的。婚礼当然要吃,要大摆宴席,不惜工本,杀猪宰羊包饺子,让大家吃好,喝好,玩痛快。但更重要的是什么?同志们,是睡觉。”

这回真是哄堂大笑。

“同志们不要笑,我说的是真理。男婚女嫁目的就是生孩子,生孩子不睡觉难道会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人不是孙猴子,睡觉生孩子是千百万年的自然规律。我们是战斗部队战斗作风,快速结婚,新事新办,不讲形式,只讲实际。实际是什么?实际就是先找房子后安床。床不要讲究,但必须结结实实。这里不像太行山,烧炕。这里要现搭床铺。赵旅长是全军闻名的战将,一个猛打猛冲,把床铺整垮了,谁负这个责任?”

大家正要敞开大笑,就见赵保田黑着脸冲进屋,跑上台照着白丁就扇耳光。白丁何许人物?早脚底抹油撒丫子溜得无影无踪,留下赵保田气急败坏空嚷嚷:“黎明,开欢送会,送狗日的滚,滚回纵队部,滚越远越好。”

和平对基层部队的影响远比父亲想象的严重。到了七团,团政委罗志远告诉他全团应有人数一千九百六十三人,请假未归五百二十六人,加上伤病住院的,缺额将近三分之一。团干部中两人新婚,十多位营连干部探亲逾期不归,班排骨干流失更为严重。部队正常的操练,上课,侦察,警戒,工事构筑都受影响。父亲问谁开的这个口子? 罗志远说:“当然是纵队党委的决定,旅团党委都做不了这个主。彭政委说:‘回家探亲,孝顺父母是人之常情。趁着和平时期,可以准假。各连自己掌握,轮流回去’。虽然他也强调要严格规定归队时间,注意保持连队的满员率,但口子一开,干部战士皆大欢喜,走了的不愿回来,没走的闹着离队。尤其是农忙季节,很多人就是为了回家帮忙干农活,部队根本控制不住。”

随后,父亲又到三旅其他两个团转了转,情况也差不多。他觉到事态严重,赶回纵队部找到陈锡联和彭涛,汇报了部队缺额的情况。彭涛一听就急了:“这事了不得,叫军区和野司知道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陈锡联满不在乎:“怕个屁,红军时期有几个兵,还不照样打仗。谁没有个父母兄弟的?”

“眼下和年初的情况不同,光看报纸就知道风声越来越紧。万一内战突然爆发,部队从上到下缺额这么大,打仗肯定受影响。前两天邓政委不是叫咱们赶紧转弯子吗?锡联同志,你这话也就说说而已,到时出了事我可负不起这个责。”彭涛说得有点冲。

陈锡联很不高兴:“逑。不是你成天嘟嘟啷啷和平和平吗?谁动员干部转业地方?探亲假的审批权又是谁同意下放连队的?现在出了问题,不说怎么解决,你倒推责任了。”

彭涛脸一垮说:“你这个同志,怎么能这样提问题? 过去我们说和平,那是中央的指示。因为蒋介石的真面目还没有暴露,和平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动员干部转业,放宽干部战士探亲,营造国内和平气氛都是中央的战略部署。我们都在军区听了邓政委的传达,怎么变成了个人的责任?党的纪律就是下级服从上级。现在上级估计国民党极有可能撕毁双十协定,破坏停战,挑起内战,我们能不执行吗?”

陈锡联闷着头不再吭声。父亲赶紧劝解:“彭政委你别急,既然上级的弯子才刚转过来,我们转慢一点也说得过去。当前的局势虽然紧张点,但真要打起来也不是一两天的事儿。我的意见是赶紧开个纵队党委会,制定几条紧急措施。这事儿别人说了不算,大主意还得你们司令政委拿。”

彭涛马上同意。本来纵队党委有九人,除了司令政委和司政后的头头,还有两个旅长和两个旅政委,父亲排不上号。但彭涛等不及了,就把当时还在纵队机关的主要干部召集起来,外加父亲和组织部部长开了一个短会。会议决定取消连队的探亲假审批权,离队五日以上由团政治处审批,五日以下由营教导员批准。不管干部战士,假期一律不得超过十四天,同时严格控制请假名额。纵队政治部立即组织人员前往各根据地,动员逾期人员归队。

会后彭涛让几个干部分头前往各旅落实会议精神,父亲只好又跑一趟三旅。

十一

到了三旅旅部,父亲讲了纵队会议的精神。赵保田说:“纵队怎么说我们怎么做。要紧的是赶快通知各团干部。”

父亲问当面的敌情怎么样?赵保田说:“我刚从下面部队回来。据侦察报告,眼下敌人还没有大的动静。”

参谋长傅效先说:“根据最新的敌情通报,郑州绥靖区的国民党军,尤其是主力整三师没有异常调动。估计敌人要先解决我中原军区以后才能腾出手来对付我们。”

说完赵保田临时出去一会儿,父亲先让白丁通知各团政治处,马上派人来旅部听取上级指示,然后抽空问他赵保田的婚礼办怎么样了? “别时间上来不及。”

白丁一听喜笑颜开:“放心,这事儿我们上下一心,绝没有半点官僚主义,一切雷厉风行,早就搞好了分工。一摊给赵闷灯儿看房子,一摊准备婚礼宴席。你是纵队宣传部长,见过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当然负责看房子。我老土,啥世面没见过,就到伙房当当下手,帮帮厨。”

父亲骂道:“去你妈的。什么当当下手,帮帮厨? 哄鬼哄到玉皇大帝脑壳上。这儿没有客随主便,只有下行上效。你干啥我跟着,既看房子,又到伙房打秋风。一分为二,两不耽误。”

“白主任,你是鹦鹉嘴碰上了叫乌鸦,鬼心眼耍不过天王老子。”傅效先打趣道。

白丁连忙陪笑:“对对对,我是一叶障目,不见癞狗。以为自己流氓,世上就没有更大的流氓。不过,黎大部长,不是我白丁成心拿你开心,实在是因为你要传达上级的精神。命令已经下去,各团干部说话就到,别耽误了党的大事业。彭政委可是正为这事儿着急上火呢,你何必跟我到这个小人物瞎掺和?何况赵闷灯儿非要呆在旅部装洋蒜,你留在这里也算陪陪新郎倌。”

父亲说:“放你娘的屁,赵闷灯儿又不是大姑娘,一身虱子,混身臭气,有个啥陪头? 不过,算你识相,知道自己属流氓,我也甭费话。抓住你,就当是犯人,押着走,你到那儿我跟那儿。真不明白,怎么就你还想得到党的大事业?党的大事业首先要控制部队缺额。难道等开会传达,你这个政治部主任倒可以先缺席?”

白丁无可奈何:“算了算了,反正这小镇子,屁大个地方能跑多远?下面来人我们马上回来,开会看戏两不误。”

十二

赵保田的新房选的是镇上一老乡家。坐北朝南,窗欞上镶着玻璃,门后挂着镔铁门栓。床已经架好,正在铺稻草。白丁上去先打一个滚,再用屁股蹾了蹾:“结实,果然结实,稳如泰山。”

正好房东老大娘和一个小媳妇抱着床单被褥进来布置新房,见状大喝起来:“你这个同志,毛手毛脚,把稻草压得一堆一窝。新娘子,新姑爷睡了,到老来腰杆会疼。”

白丁赶紧从床上爬起来,让老大娘整理床铺。老大娘边铺床边说:“要这样,横着铺,草要理顺,大头对小头,齐匀码平。”然后用手掌先轻轻拍打草垫,再像熨斗似地在草上按摩一遍,觉得平展踏实后才叫身后的小媳妇把毯子铺上,罩上床单,坤角拉直捻平。

老大娘又朝房屋四周看看说:“新房,没点喜庆气氛,要不得。”

白丁说:“我们军队不讲究这个。”

老大娘皱起眉头,嘟起嘴说:“同志,你不懂。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儿,你们当兵的可以不讲究,但新娘子是老百姓会委屈的。照旧的习俗,要合八字;换书;择日请期;迎亲上轿;拜天地;拜父母;设宴席;闹洞房;回门儿,哎哟,可复杂了。”听她身后的媳妇埋怨了一声:“妈。”老大娘又赶紧说:“看我这老脑筋,现在是共产党,新风俗,不讲这些程序,但房间里总得得挂几幅红喜字吧。快找人拿几张红纸来。”

“大娘说得有道理。旧习俗有合理的地方,像摆宴席和闹洞房就没必要革命。”白丁冲小通讯员打个手势,小通讯员像接到圣旨般马上转身出去。一眨眼功夫弄来一大捆花花绿绿的卷纸。父亲说:“小鬼,你没把旅宣传科的仓库搬过来了吧?”

老大娘麻利地解开捆绑卷纸的绳索,抽出几张红纸交给身后的媳妇。媳妇把一张红纸叠巴叠巴,拿出剪刀嘁哩喀喳几剪刀,一个大红双喜从散落的纸花中抖落出来。老大娘马上招呼人贴在窗户上,雪白的房屋四壁顿时散溢开絪红朦胧的水晕。不到一顿饭功夫,原来单调冷清,显得有点寡人的新房已经光彩照人,喜气洋洋了。

正好,赵保田的警卫员就抱着床被子跑进屋。大娘瞅见赵保田的被子上挂着好几块补丁,虽然洗过,但污渍犹存,还带着点说不出道不明的异臭,不禁笑起来:“说你们这些个同志呀,这能叫被子?你们想新婚第一夜就把新娘子吓跑吗?”

白丁和父亲都觉得没趣。大娘继续说:“你们这么大部队,就找不到一床新被子吗?”

白丁赶紧大叫供给处长:“老万,老万,你看看,这玩意儿能往这么白的被单上放吗? 干脆,你往白粉墙抹几刷黄泥得啦。马上搞床新被子。赵闷灯儿打了半辈子地主老财,结婚连床新被子都没得盖,说不过去嘛。”

老万处长跑过来嘻嘻笑道:“白主任,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你们旅党委发了话:新被子要下发部队,只有新战士才有新被子盖。前一阵招了好几百新兵,早分光了。你就叫我拦路打劫我也得现找地方呀。”

父亲说:“我知道纵队后勤还有些保存,不妨到那里去试试。”

老万处长说:“下面几个团干部结婚都没给新被子,光给旅长破例,不合适吧?”

“嗐,哪来那么些废话? 被子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不会多搞几床一起补给下面的干部?”白丁说。

“要不要我先给陈司令员挂个电话?”父亲建议。

“白主任说了话,剩下的事儿就交给我了。黎部长你挂电话也好,不挂也没啥,我老万没本事拿,偷也把它偷回来。”老万处长拍胸脯保证,然后一溜烟出去,带上两通讯员骑上马跑了。

十三

白丁和父亲最后才到伙房“检查工作”。

伙房几架大锅热气腾腾。炊事班的几个人切菜的切菜,团面的团面,忙得不亦乐乎。白丁走过去,揭开一个锅盖,滚水里漂着几大块肥膘肉,油汪汪,香气四溢,不禁叫道:“嗯,过瘾。”然后捡起一个拳头大小的饺子问炊事班长:“饺子什么馅?”

炊事班长回答:“牛肉胡萝卜。”

“好。每桌饭菜如何安排?”

“旅长,新娘子和亲近陪客单开一桌,额外添加一盆凉拌鸡块,一盆杂碎,一壶烧酒。”白丁径直走到新人席,抹了抹嘴角的唾沫说:“凉拌鸡块,好好。我来帮忙拌拌。”

说着,他拿起筷子在盆里搅拌一下,叼出一块腿子肉,要往自己嘴里塞。吓得炊事班长连忙抢上前,几乎从他的牙齿间把鸡腿又扣了出来,愤愤地扔回盆子里,训斥道:“主任同志,谁请你们来吃过水面的?你这儿一块,黎部长再来一块,一盆子鸡可都帮忙到你们肚子里去了。”

白丁厚涎着脸说:“我们是检查工作,尝尝味道怎么样。”

炊事班长说:“你政治部管布置政治任务,还管我炊事班怎么完成任务?照你们这么检查,旅长结婚就只能吃火铲。要吃,等新郎倌新娘子入了席再说。”

白丁只好闭嘴。父亲拉着白丁离开伙房后说:“你就一辈子没吃过肉?还政治部主任呢。”

白丁哼哼答:“要没你死皮赖脸跟着,老子早开洋荤了。黎明同志,我算服了,你就是老子的罩门星,跟你在一块儿,八辈子碗里都没油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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