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一章1 -- mingxia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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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六章3

十六

羊山集位于金乡西北,镇北一座孤山拔地而起,东西长约五里,高四百多米,因看上去像一头羊,故名羊山。羊山有三个峯,从东到西分别叫羊头、羊身、羊尾,是羊山集的屏障。羊身是最高峰,夺下这个阵地,羊山集内的敌人就完全暴露在我们的火网下面,无法立足。三纵重新接手阵地后,陈锡联总结了多次攻击失败的教训,认定攻占最高峰才是战役的关键。

发起总攻前,陈锡联和韩枫等纵队干部带着三旅的旅团营连主官去看地形。这时的羊山上下,洪水横流,泥泞遍地,根本没有道路可走。所有人都是脱了鞋袜,把裤子卷到大腿以上,踩着没小腿肚子的水,一步一滑溜往前走。羊山的最高峰羊身和旁边一个较低的山头之间,构成一个马鞍形。在这个马鞍形的凹部,敌人挖了一条濠沟。父亲他们去看的时候,最高峰是敌人占据的,较低的山峰是解放军占据的。这条处在双方阵地之间的濠沟已被尸体堆满了;濠沟的两侧,较缓的荒岑凹地上,星罗棋布的躺着几百具尸体;可见,争夺这个中间地带战斗的激烈。陈锡联看了一阵后,对赵保田说:“看来我们很难从这个地方上去。”

赵保田说:“敌人的防御不可能处处都强,在这里坚固一点,在其他地方就会有弱点。根据经验,地形越险要的地方,敌人的防御越稀松,那里的火力死角也越大。”

陈锡联指着羊身一侧的峭壁说:“大家看看那个方向,我们能不能爬上去? ”

兰安平已经被提拔为三营营长,他眯着眼睛,用手指比划了一下说:“我看没问题。陈司令员,赵旅长,小时候,在太行山我爬过比这更陡的地方,有些锹头绳索就行。”

陈锡联又指着山下面的一个土坡,对炮兵主任说:“把山炮放在那个位置,能不能打到山顶?”

炮兵主任说:“没问题,我可以压制住山头火力,掩护偷袭部队。”

赵保田说:“那我把三营全部压上去。”

陈锡联笑了:“一个营解决不了问题,把七团统统压上去。”

韩枫说:“黎明同志,下面就看部队的情绪了。怎么样?刚打了二一九旅,还没有得到休整,能掌握得住吗?”

父亲答:“这算什么? 连吃这点苦都喊掌握不了,还打那门子仗? ”

看完地形,陈锡联就着电话向李达汇报作战部署。李达在电话那头连听带问,反复核实,花了足足一个多小时。十几分钟后,刘伯承亲自打来电话,问陈锡联有多大把握?

“国民党正在组织新的增援集团,中央军委要我们判断,确有把握迅速消灭这坨敌人才能打下去,否则会影响下一步的战略行动。”

陈锡联思考了一下,回答:“一天时间,行,还是不行?”

十七

三旅负责主攻羊身。赵保田把任务交给了罗志远的七团。由于要用一个团担任偷袭,按惯例必须有旅级干部带队。白丁说他去,父亲想了想说:“还是我去吧。第一梯队是兰安平的三营,这个英雄集体是我主持搞起来的,我在他们旁边,部队的士气会不一样。”

七团要从北面的山角下直取最高峰,关键是三营能不能爬到山顶。然而当父亲到了七团,却听说营长兰安平发起了高烧。父亲心中很矛盾。一方面他清楚,攻羊身这个仗,不简单。兰安平是有名的战斗英雄,三纵的标杆人物,去参加主攻,万一牺牲了,很可惜。现在既然生了病,正好有理由把他留下。另一方面,这个战斗方案是兰安平提出来的,如果他不去,很可能会影响战役进程。到时纵队和旅团干部的个人责任是小,真要让宋瑞珂这头死老虎重新蹦起来,整个野战军都可能陷入被动。

父亲和罗志远商量怎么办,罗志远笑呵呵地说:“这个事还真不好办,你去三营看看就知道了。”

父亲到了三营才发现全营的动员搞得热火朝天。兰安平满脸烧得通红,却依然劲头十足的在大会上讲话:“同志们,这个任务是我跟纵队首长争来的,旅的黎政委也要盯着我们看,就看大家敢不敢上了。别人打不下来的山头,就该轮到我们三营干。我们三营从来只干别人干不了的活儿。”

说完顿时整个会场就像炸了锅,几个连长马上吵得面红耳赤,各摆各的条件,都要争当先头连,弄得罗志远和兰安平反而下不了决心,最后决定由兰安平连和九连同时展开,相互比赛,看谁先爬到山顶。动员会结束后,父亲找到兰安平,问他的病情,兰安平顾左右而言它。父亲干脆说:“生了病,这一仗,你就不用上去了。”

兰安平一下急了,嗓门也提高了:“那个狗日的嚼舌头,说我生病了?不信首长们马上把卫生员叫过来看看。是人谁三天两头没点儿头疼脑热的,要这都算病,还不真成了狗熊了。”

罗志远说:“兰安平,看看你这张脸,都快烧成炭了,还说没病?有病就该休息,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

“那你问问黎政委,他把我从黄河边拉过来干什么?共产党从来就是说啥干啥。打这样的仗,我不参加,以后还怎么在战士面前讲话?”

父亲看这个情况,也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十八

晋冀鲁豫野战军集中了七个旅和占压倒优势的火炮,从四面八方开始总攻。异常猛烈的炮火把整个羊身主峰打的烟雾腾腾,乱石飞溅。赵保田带着部队沿着预定的路线开始正面牵制。部队顺利地冲向山腰,冲向山头。在他们前进的路上,不时,可以看见一朵朵云烟拔地而起,冉冉腾空。战士们前进一段,爬下了,再前进一段,到了快接近山顶的时候,敌人的炮火和我军的炮火喷出的烟雾,混在一起,把整个山头的上下周围笼罩起来,双方相互僵持在那里。

同时,七团从羊身较为陡峭的一侧开始攀登。兰安平带着两个连先登,父亲和罗志远跟随第二梯队前进。兰安平等人快到山顶时被敌人发现,他们发出绿色信号弹,山下的几门山炮立即开火压制,打得山崖上的石头和山顶敌人构筑工事的木头纷纷翻滚下来,从奋力往上攀登的战士身旁落下。兰安平等人上到山顶后枪炮声大作,后续部队的顶着震耳欲聋的炸裂声跟随。当父亲上到山顶时,发现只有稀稀拉拉几个战士还在坚持战斗,第一拨的突击连几乎全部牺牲。

这时的国民党军也像发了疯,不管是几个人还是十几个人,拉上来马上就冲锋,没有丝毫犹豫。双方你拼我砍,毫无任何战术可言。终于,七团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开始压制住敌人的反击。接着,就听到解放军榴弹炮的几发炮弹震天动地,把正面防御的国民党军工事一锅端似的给掀翻了,赵保田率领部队也突上了山头。

天黑下来,敌人被压了下去,三旅部队控制了整个山头,羊山集便在父亲他们脚下。可是,整编六十六师不肯善罢甘休,竟立即组织反扑。父亲他们从山上往下看,景象非常壮观。每次打国民党军的反扑,靠羊山集那面,在山的腰际都会形成一道半弧形的火海,红彤彤,亮闪闪的,和山头翻滚的乌黑云团相照映,持续很长时间。子弹、炮弹、手榴弹的声音,更是彻夜不停。但这不过是整编六十六师的最后挣扎,他们的五次反扑都被打退,部队被压缩到半山坡上动弹不得。到了拂晓前,羊头、羊身、羊尾三峰均被解放军占领。天一见亮,父亲他们在山顶上发现大批敌人向村东南一个口子涌去,好像群众游行的队伍一样拥挤。罗志远喊了一声:“敌人突围了,快打。”

于是,所有的人都拿起武器朝那个方向射击。父亲抓起敌人遗弃的一挺机枪,也朝那个口子,一梭子接一梭子地朝人群扫。突出去的国民党军,乱七八糟的,散了一坝子。这时,预伏在金乡方向的九旅部队,也朝敌人开了火。山上山下的大炮、迫击炮、六○炮、轻重机枪,步枪都在开火;只见满坝子升起无数大小不等的烟柱,好像千万朵花在开放似的,越开越大,越开越淡,散乱的国民党军就在这万朵烟花中奔窜,实际上,已完全丧失了作战能力。不到中午,战役全部结束,宋瑞珂也灰溜溜的当了俘虏。

但是,兰安平牺牲了。父亲是战斗结束后才找到他的遗体。兰安平倒在一棵炸断的柏树下面,他和以他名字命名的英雄连战友承受了最大压力,是保证整个战斗胜利的关键。父亲在那儿站了很长时间,他顶着呼啸的山风,想起了当初滚滚东去的黄河水。

十九

鲁西南战役是全面内战爆发后人民解放军取得的空前胜利。由于四个整编师九个半旅近六万人的重兵集团被歼灭,国民党军战线的中央被捅开了一个大窟窿,对山东和陕北重点进攻的战略部署完全被打乱。

战役一结束,刘伯承,邓小平召集纵队和旅级干部到赵家楼开会。李达参谋长先简单介绍了情况,然后是刘伯承讲话。他以长者的风度,慈祥的面容,平和缓慢的语调,从容不迫地描述了全国的战争形势,然后说:“经过一年的战争,我们消灭了国民党正规军九十多个旅,连同非正规军共一百多万人。年初,蒋介石不得不放弃全面进攻的战略部署,改为重点进攻。南线蒋军的重点进攻部署很像一只哑铃,两头粗,中间细,陕北和山东是哑铃两端的铁锤,是重点进攻的两翼,中间的中原战场是哑铃的把手。”他伸出一只手,徐徐握成拳头,好像抓住了哑铃的把手,然后用另一只手指着拳头的握住部分说:“这是敌人防御最薄弱的地方,我们在鲁西南的胜利就是砍断了这个把,现在他的重点进攻也岌岌可危啰。下一步我们就是要把战争从解放区引到国民党统治区去。”

说到这里,刘伯承露出了小孩似的天真,双手撑在桌面上,笑咪咪地继续说:“现在的形势是,山东按住了敌人的脑袋,陕北揪住了敌人的两腿,而整个中原地区的蒋军部署十方空虚,我们要乘机给敌人拦腰插上一刀。

军委要求我们,采取跳跃式的作战方针,长驱直入到敌人的深远后方,在大别山建立根据地。大别山就像小孩子穿的‘肚兜’,是长江弯向南面的突出部分。我们跃进到大别山,就可以东胁南京,西逼武汉,南窥长江,驰骋中原。

同志们,跃进大别山,是中央军委,毛主席赋予我们的伟大战略任务,是我们考虑一切问题的出发点和立足点。为了实现这一伟大的战略行动,我们要下决心不要后方,大踏步地向南走。只要走到大别山就是胜利。”

刘伯承讲完,邓小平站起来接着讲。

邓小平个子不高,但显得格外精干。讲起话来一字一板,铿锵有力,往往一句或一段话讲完,习惯性地闭紧嘴唇,仿佛在用力咬住牙关,给人一种分外有力的感觉。他先泛泛介绍了中原地区的情况,说明蒋管区人民深受水,旱,蝗,汤之苦,民不聊生,在大别山建立根据地是有条件的,然后重点强调这次战略行动的艰苦和困难。邓小平吸完一口烟,眼睛好像看着天边,语调平静,似乎是边沉思边讲道:“从鲁西南到大别山有千里之遥,前进路上有陇海路,黄泛区,沙河,颖河,洪河,汝河,淮河等大小河流。加上时值雨季,许多河流无法徒涉。头上有飞机轰炸,地下有敌人追堵。我们远离后方,一切供给必须自筹,伤员,病员也得自理。在我们进军路线的两侧,西有平汉路,东有津浦路,若敌人觉察我之行动,可以迅速沿两条铁路线调兵,或者袭击我之侧背,或者南下堵截,都将造成我极大困难。就是走到大别山,也不是万事大吉。大别山虽然是老根据地,但几起几落,我们的基本群众反复遭到敌人屠杀镇压,元气大伤,反动统治极其凶残。”

他掐掉手中的烟头,突然用炯炯的目光盯住所有的干部说:“革命就是困难的事,我们共产党员不去干谁去干?对这次行动中的困难,大家要充分做好准备。但是,我们是在全国各战场即将大举反攻的形势下,在全国人民,特别是解放区人民的热烈支援下来执行党中央制定的战略任务,在广大中原地区,地方武装,游击队还会配合和接应我们,所以,我们的行动绝不是冒险,而是一次勇敢的战略反攻。毛主席估计,我们到大别山,可能有三个前途:一是付了代价站不住脚,退回来;二是付了代价站不稳,在周围坚持;三是付了代价站稳了。我们要克服一切困难,力争实现最好的前途。跃进大别山站稳了,下一步棋就是经营中原,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

刘邓讲完,问大家有什么意见?

六纵政委杜义德首先问:“部队行动仓促。干部战士对这么大的行动没有思想准备,情绪肯定会有波动,同时还有个保密问题。我们的传达动员要到那一级?”

“情绪波动不要紧,关键是纵队和旅团的政工负责干部要坚定,要随时强加对部队的思想教育,当然也要掌握好部队的行军节奏。至于行动方针,目前只传达到团级。”邓小平回答。

“大别山还有多少游击队?”另一位干部问。

“根据我们手头的情报,中原军区部队突围后,那里零零总总还有好几千人。另外,为了牵制敌人注意力,十一纵和冀鲁豫军区部队要摆出一副北渡黄河的样子,华野外线兵团也会积极行动。鄂豫皖军区地方部队也会在沿途给予我们支持。”刘伯承说。

“我们刚补充了一批鲁西南战役的俘虏,还没有完成教育训练,对他们应该怎么办?”韩枫问。

“只能是边走边教育训练了。要相信党的政策和党员干部的引导作用。”邓小平抖了抖烟灰,似乎又想到什么说:“还有一件事要提醒大家一下:要精简野司,纵队和旅的机关人员,最大限度地充实战斗部队。”

“到大别山以后,如何开辟根据地?中央和野司有没有考虑?”

“冀鲁豫军区组织了千余人的地方工作团,跟着主力一起南下。不过到了大别山,主力也要抽出一些部队支援他们开展工作。”邓小平说。

父亲想了想,也站起来问:“部队刚适应各方面的情况,思想稳定,后勤保障充分,装备也有了很大改善,如果继续在鲁西南,陇海路歼灭一些敌人,或者先把安阳,石家庄的钉子拔掉,再逐步深入到中原腹地,不是更稳妥吗?”

刘伯承微笑着答道:“这个问题提得好。我们也曾考虑过,在鲁西南,或者陇海线上再打一仗,再歼灭他几万人。但战争是双方的事,鲁西南战役后敌人也做了一些调整,加上现在是雨季,部队行动不便,你想稳妥,恐怕很难捕捉到新的战机。山东局势虽然不错,但陕北的形势还很困难。把战争引向蒋管区,就可以彻底粉碎敌人的重点进攻,因此困难再大也要克服。

当前敌集重兵于陇海线,妄图与我决战,但是陇海线以南至长江边广大地区,敌人兵力薄弱,后方空虚,正是我们跃进大别山的好时机,所以要当机立断,先敌进入大别山,先敌在大别山展开。”刘伯承把两个“先”字说得很重,以便引起大家重视:“同志们,看问题要有全局观念,不能单看眼皮子底下那点天地。”

邓小平脸上很严肃:“要给同志们说清楚,跃进大别山是中央的战略部署。毛主席刚刚打来电报,说陕北形势甚为困难,期盼我们尽快出动。我们晋冀鲁豫的最大特点就是从来不和中央讲价钱。为了根本扭转全国战局,我们的包袱背得越重越好,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值得。对中央方针的任何软弱,怀疑和动摇表现都可以看成是‘右倾’保守主义,必须坚决反对。”

他的话说完就没有人再提问,大会到此结束。陈锡联等纵队首长留下商量各部队大的行军路线,父亲他们先回纵队部等待具体安排。

二十

陈锡联回到纵队部,马上开会,决定纵队为保持战斗力,兵力不再分散。各旅采取交替前进的办法,以三旅为先遣队,掩护纵队通过陇海路,再抢占涡河,茨河,沙河渡口,架设浮桥,保障主力通过;而后改以二十四旅为先遣队,抢占淮河渡口,到达大别山后,以八旅首先向皖西展开,抢占诸县城。

最后,陈锡联身体往后一仰,双手抱着后脑勺,非常兴奋地说:“这回该老子打回家乡啰。”

白丁偏和他抬扛:“那不就是个穷山沟吗?”

陈锡联眼睛一瞪:“小蚂蚱跳树间,你见过几片叶子的天?穷山沟?老子在北方就没见过那么好的地方。大别山到处是水田,种水稻,吃大米;家家有鱼塘,鱼养得那个肥,那个鲜;”他闭上眼睛,好像在回味:“山上山下,路边田坎随手一抓都可以当菜,那像北方尽啃干面团子玉米饼,卷根大葱都好吃得不行。”

“还是实际些,说说都有什么好吃的吧?”父亲问。

“好吃的?那还说得完?糍粑,粽子,醪糟蛋,鲜笋,咸鱼,干豇豆。哦,还有天生的温泉,顺着河沟流淌,热气能漂出几十里路。冬天跳下去,头上雪花飘,身上暖洋洋,嘿,舒服劲就别提了。夏天如果下大雨,山里到处是流水。蹲在岩石下面,水就直往你脖子里灌,美去吧。”

大家无限神往。

彭涛说:“锡联,这次回去可以看到家里人了。”

陈锡联愣了愣:“啊,老妈要是活着,该七十多了,也不知她老人家还在不在。弟弟也该娶亲了,妹妹也该嫁人了吧。”

这回没人说话,谁都知道红军撤离大别山后,白军清剿,地主反水,环境极端残酷,但凡红军家属没几户好过的,有些家破人亡,有些被逼得讨口要饭。十多年了,谁知道发生了些什么事。

只有韩枫哈哈大笑:“看你们个个垂头丧气的。今天革命正在上风头,要那个狗日的打了陈司令员家的主意,我们一起找他算账。”

二十一

回到三旅旅部,赵保田骂父亲:“好你小子。中央这么大的行动,你都要插几句嘴,不想活了?”

父亲不以为然:“就因为行动大,影响深远,才需要慎重考虑。作为一个党员,我有权利在上级面前表达自己的意见。”

“表达,表达,你看看邓政委说的那些话,就差没当场抓你右倾了。”赵保田说。

“我像你?遇事儿光知道背后骂人,当着上级的面连屁也不放一个。”父亲有些发火。

“那是那是,谁不知道整个三纵就我们黎明同志的原则性强?”白丁嘻嘻哈哈地说:“保田同志,我看老黎说得也有道理,先把华北,东北都解决了,然后过黄河到陕北,收复延安,直接就保卫了毛主席,还用担心邓政委刮胡子?”

赵保田笑着说:“这倒是个好主意,就怕中央决心已定,说几句话没人听。”

“这不好办?老黎同志在整风期间就给邓政委写过信,轻车熟路,不如再修书一封。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中央再高明,也架不住黎明耍小聪明。党国兴亡,在此一举。没准儿,毛主席一看你黎明的大名,真就同意我们不去大别山了呢。”白丁挤眉弄眼地说。

父亲一本正紧地:“好啊,我把信写完,签咱们三个的名,怎么样?”

白丁当即一愣,小心地问:“老黎,我们是开玩笑。你没当真吧?”

父亲依然做严肃状:“怎么? 共产党员不最讲认真吗?”

赵保田没明白他俩在说什么,插话道:“签就签,只要你黎明起头,有什么了不起? ”

白丁气哼哼地说:“要签你们各自去签。难道你们不知道写联名信是搞非组织活动?听谢政委说过,从红军时候起,写联名信的就没有不倒霉的。”

父亲裂开嘴笑了:“原来你也知道在党内开玩笑,迟早要开出问题。”

赵保田大而海海地说:“我早说过:中央站得高,看得远,做出的决定不比我们高明?我们就一个旅,巴掌大点地方,能看见多大个天? 敢对这么大的事儿提意见?还是老老实实体会中央的精神吧,做好准备上大别山。不然,邓政委,还有那个姓彭的,兴许真给你弄顶右倾的帽子带带呢。”

二十二

部队集合在黄昏。

赵保田骑马登上一座小山坡,举起望远镜冲黄河那边看了又看。在他身边的父亲说:“这一去就不是一年半载回得来啰?”

赵保田朝下望去,络绎不绝的队伍从山坡下经过,嘿嘿笑起来:“操他妈的个什么女人心?革命嘛,哪来的婆婆妈妈?”说完用腿狠夹了一下马肚子,飞快地往山坡下奔去。

父亲正要跟上,一个通信员过来报告:“报告政委,彭政委要你立即去纵队部接受任务。”

二十三

父亲飞快跑到纵队部,当头居然碰上了龙文枝。

龙文枝看见父亲非常高兴,大声说:“小黎,我们又要一起工作了。大别山是我的家乡,我是人熟地熟什么都清楚,到时候带你到处转转。”

父亲嘀咕道:“听说你在豫北搞得还不错,怎么会到我们这儿来?”

龙文枝拍着父亲的肩旁说:“是邓政委让我来的,分配到三纵的地方工作团由我负责。要和你们一道上大别山呀。邓政委亲口对说我:你龙文枝最大的优点就是对党忠诚,对敌斗争坚决。小黎呀,这回你就看我怎么狠整那些混账王八蛋吧。过去他们喝我们的血,今天该吐出来了。”

“黎明同志,你来得正好。我们考虑把地方工作团分散下去,七旅也负担一些。”彭涛过来,指着身后的干部说:“这位是---,”

“赵志一。”

“黎明。”

父亲和赵志一各自一声惊呼,相互拥抱在一起。

“原来你们认识,我就不多介绍了。黎明同志,人我交给你了,你们一定要保证地方工作团的安全,他们可是建设大别山根据地的宝贝哟。”

“没问题,尽管放心。”父亲全无心思回答彭涛的话,连彭涛和龙文枝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注意,就顾着赵志一了。

“真没想到。”父亲有些感概。

“我倒是早想过来。这次野司一征求我的意见,我马上说到你们三纵,又是主力,又是老熟人,从那方面说都理想。”赵志一微笑着说。

“把你的人叫上,我们一边走一边聊。”父亲说着话,把赵志一的行李包往自己的马背上一扔,拉着他就走:“上个月我还看见秦嵩了,都是整风时的倒霉蛋。”

赵志一停下脚步,迟疑片刻说:“秦嵩同志?他牺牲了。”

父亲后来知道秦嵩就是那次送伤员过黄河后,遭遇了敌机袭击。

二十四

就在三纵向南运动时,敌罗广文,王敬久两兵团正和他们背道而驰。部队从敌人重兵集团之间插了过去,一路上父亲可以清晰看见两边敌人宿营的点点灯火。过了陇海路,天高任鸟飞,父亲他们忽然感觉周围没了敌人,部队加快速度向黄泛区奔去。

一九三八年日本军队进攻河南。国民党军为阻止其南下,炸开了黄河花园口大堤。泛滥而出的河水肆虐河南,安徽和苏北的三省四十四县,造成八,九十万人死亡,数百万人背井离乡。由于黄河因此改道,水流在这一地区又没有形成新的稳定河道,只好在黄淮海平原上铺地毯,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沼泽地带,史称黄泛区。黄泛区长约四百公里,宽十到数十公里。

三旅主力是在黄昏时分抵达黄泛区的。父亲他们抬眼望去,无不倒吸一口凉气。此时,红日西斜,把血一样的余辉投射在漫无边际的淤泥表面。在强劲的秋风搅动下,那反光如同一只硕大的红色蝙蝠在水皮上振摇翼展。远处被半淹没于水中的几点民房屋脊停着几只乌鸦,见到人群后“呱呱”而起,飞到一棵孤悬在汪洋之间,只露出半个树干的老槐树上,好像对着父亲他们得意地“嘿嘿”冷笑:“来吧,瞧瞧你们头上盘旋的秃鹫吧,它们等了好长时间呢。”

父亲他们沿着先头部队探好的道路往前走,一脚深一脚浅地行进在稀汤胶粘的烂泥中。积水时而没过膝盖,时而淹及胸口。好容易,父亲踏上一块露出水面的蒿苇地,不想脚下“嗖”地飙出一条青色水蛇,三点两摆,在半陷于水中的战士脸跟前窜过去,消失在远处的半截断墙和倒插的石碑后面。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凉风把绵绵雨团抛掷在淤泥荡中。三旅的官兵躲无处躲,藏无处藏,只能手拉着手,人扶着人,蜗牛般地缓慢挪动。一个战士在黑暗中偏离了道路,慌乱地在越陷越深的淤泥中挣扎,周围的人想过去帮助他,却来不及拔出腿来,眼看着他的头顶消失在沼泽中。父亲很长时间以后还记得那个战士眼中射出的最后余光: 于惨白中带着青绿,于青绿中带着血红。

第二天雨过天晴,骄阳当头。黄泛区变成了一副巨大的老牛反刍胃,把各种腐败的动物尸骨,杂树枝和破草根从淤泥底部翻上来,散发出令人窒息的瘴气。父亲感觉自己甚至不敢深呼吸,唯恐一口下去,烟毒透体,把五脏六腑全部烧穿。阳光直射下来,很快把人上身的水分晒干,留下一层干硬的泥皮,就像给人披上一层厚重的盔甲,叫人出不了汗,也让更加人难以喘息。在沼泽地里,父亲不仅没法骑马,而且好几次,空着的坐骑还陷入胶泥中,要他和警卫员,通讯员以及路过的战士费很大劲才能把马拖出来。伤员们能走的下车自己走,不能走的只好把大车卸了,托着木条叫人推着走。很多伤员因扛不住日头暴晒而中暑牺牲。最苦的还有重辎重部队,特别炮兵连。那些沉甸甸的铁家伙陷进淤泥,就是架上门板都难以拉动。炮兵战士只好把火炮大卸八块,有的背炮架,有的扛炮身,有的抬炮弹。为了加快炮兵和卫生队的行进速度,赵保田和父亲商量后把九团的两个整营调去帮忙。

这时,国民党统帅部似乎才开始醒悟,急忙调兵谴将,尾追堵截,妄图把刘邓主力消灭在黄泛区内。就在父亲他们快到沙河时,敌人的飞机呼啸而来,对着淤泥中无力反抗的部队投弹扫射。霎时间,弹雨横飞,水柱林立,一个战士被打中,马上仰面后倒,整个身体顿时翻上水面,鲜血染红一片。父亲他们接到报告,说敌整编四十六师先头正向沙河边的太和县城开来,赵保田一听急了,说:“黎明,你赶快组织部队抢占沙河渡口,我带八团抢占太和,保障主力通过。”

父亲也不迟疑,命令七团火速赶往沙河渡口。

二十五

罗志远带三营先行赶到河边,发现敌人已经封锁了渡口,正要把最后一批收集到的船只拖到对岸去。三营一个猛冲,打得敌人四散奔逃,夺取了所有船只。但河对岸的敌人是战斗力较强的桂系整编四十六师,他们马上组织反击,把罗志远和三营包围起来。

父亲快到渡口时,发现情况严重。他手上只有几个连,没有任何重武器,更糟糕的是老天爷在这个时候下起了瓢泼大雨。通往沙河的道路前方顿时冲刷出几条激流,有战士不小心趟下去,差点被激流冲走。

傅效先已经在一间民房中设立了简易旅指挥所,架上了无线电。父亲走进去后接到的第一份电报是赵保田打过来的。

“敌先头团已占太和,我在太和城西设阻击阵地,力保你们侧翼安全。”

几发炮弹在周围爆炸,旅指挥所屋顶落灰,墙壁晃动。

父亲皱皱眉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傅效先接着报告:“全旅在黄泛区内拖了二十来里,纵队加强我们的榴弹炮完全陷在泥中,就是拆卸开也无法快速行动。”

通信员小刘悄无声息地过来,塞给父亲一封信。父亲拆开信封,见里面装着一张白条,没有起首,没有落款,只写着四个字:

“你骗了我。”

父亲似乎随手把信塞进上衣口袋,正好白丁和赵志一等人又狼狈不堪地跑进屋。

“黎明,这样下去不成,部队会被拖垮的。战士们个个精疲力尽,连发牢骚的劲头都没了。我大致估算一下: 全旅少说减员千人,有被敌机打死的,有因伤病感染死的,有掉在淤泥中淹死的,还有不少是开了小差。”白丁说。

“老根据地的战士恋土恋乡,宁愿北走一千,不愿南走一砖。新补充的俘虏战士没有搞好整训,思想转不过弯,突然走这么远距离,又过黄泛区,不动摇才有鬼呢。看来,对行动方针保密还是对部队有些影响。” 副旅长刘伟说。

“老黎,地方工作团也需要帮助一下,现在跟着我的就几个人,其他的究竟是掉队,还是牺牲,或者逃亡了都不清楚。”赵志一说。

报务员又拿来一份电报,父亲没接,傅效先接过去后念道:“陈司令员来电: 三旅立即抢占沙河渡口,架设浮桥,保证纵队主力通过。不得犹豫,不得动摇,不得顾惜任何代价。”

父亲呆呆站在那里,望着屋顶。突然,从无线电中传来一个女播音员铿锵有力的声音,那声音令父亲再熟悉不过。

“邯郸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播送新华社特约评论:中国人民解放战争的伟大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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