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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六章1

第六章

“把狗日的抓回来,枪毙。”赵保田捶床大怒。

“怎么回事儿?是不是搞错了?”父亲问。

“这儿是他留下的一封信。”白丁把信交给父亲。

父亲打开一看,见上面写到:

“各位首长,同志们;

我想继续革命,但觉得自己实在提不起来。只想找个清静地方,安安心心过日子,辜负了党和人民的期望。我保证:今后一不当叛徒,二不做对不起革命的事,就当个平常老百姓。

祝革命早日成功。

姚丕田”

没有年月日。父亲把信递给赵保田,赵保田看完一声不吭。

父亲站起身,缓缓走到窗前,凝望着窗外的夜色,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对大家说:“同志们,革命队伍不缺少一粒砂子。”

河汉灿烂,斗转星移。

父亲披着一件棉大衣,独自走在鲁西南的田野上。积雪逐渐消融,淡薄的虚雾笼罩着村庄,树,鱼塘和沟渠。泥泞的土块垒迟滞了父亲的脚步,让他黑色的身影苦涩地划过深蓝色的天空。他来到一块田垄边停下,一脚踏在地头歪倒的耧车断柄上。耧车是过去的播种农具,但父亲脚下的那一架已经严重破损,耧斗裂开,横桄朽烂,明显是被人抛弃在那里。熬过寒冷的冬小麦虽然稀疏,但眼看就要分蘖,给广柔而萧条的北方平原带来艰辛而顽强的生机。父亲一手叉腰,一手托着下巴,冷峻地望着东方初升的太白星。

过了好一会儿,白丁找到父亲,点燃一支烟递过去,指着太白星下的一处黝黑的庄落说:“新华社的人都在那儿。”

父亲接过烟,掐灭火星,用手指轻轻地捏揉烟卷。

白丁蹲在地头,继续说:“坦白说,黎明,以前我有点妒嫉你,现在我很同情。”

父亲粗鲁地说:“还是去同情你的姚丕田吧。要是被抓住,他会被枪毙。”

白丁满不在乎,很享受地吸了一大口烟,吐出来,然后说:“谁顾得上抓他?何况,我们,包括你,赵保田,根本就害怕抓到他。”

“他怎么这么蠢?”父亲有点恨其不争。

“他不蠢,只是感情过不去。知道那个宋国富是什么人吗?是他的内弟。他媳妇娘死得早,后娘又不好,姐弟俩一直是相依为命,感情很好。”

“怪不得在大冉庄,他后来跟疯了似的。” 父亲长叹一口气,然后硬梆梆地杵着问:“你狗日的怎么不找老婆?”

白丁一愣,打起哈哈:“要找也得找个丑八怪。”

“算了,我看你也是心头有个坎。”

“点上烟卷吧,光闻闻有个什么劲儿。”白丁扯了个淡,没有马上回答。

“这你就不懂了。烟叶有股子清香,如同山间隐士,藏而不露谓之‘鲜’。点燃了,烟熏火燎的,除了刺鼻呛肺管,反而没味道了。”父亲说。

白丁过了老半天才说:“我是想明白了,不能把‘生死’的担子推到一个女人的肩上。”

太白星斜挂在半空中,流苏般地晨曦在幽深的夜幕中缥缈飞舞。父亲把捏得有点散架的烟卷放在鼻子下面狠嗅一口,转脸对白丁苦笑道:“这就是我们充英雄的结果。其实,我们都很胆小,都害怕承担自己的责任。”

白丁面无表情地:“难道还有其他出路?这是革命,我的同志。在革命的洪流中,管你胆小也好,充英雄也好,都随着物竞天择的陀螺转。要么运气好点,做时代的弄潮儿,要么运气差些,被时代所吞没,没有啥自觉或不自觉的问题,也就无所谓责任不责任。反正我不会去做姚丕田。”

“这叫啥话? 人又不是冷冰冰的物理机器,人是感情动物。”

“感情这个东西就是围棋中的弃子,在战争中该丢就得赶快丢掉。”

“看你说得,弃一子容易,弃十几,二十子那就难了。”父亲有点伤感。

不久,晋冀鲁豫野战军二出陇海线,其三大主力之一的二纵在郑庄寨吃了大亏,被国民党军消灭一个团,团长牺牲。整个情况和大冉庄非常相似,都是小部队先打进村寨,国民党军反包围,我们又大包围了国民党军,只可惜陷在村寨内的部队没能等到援军。战后,国民党在开封召开盛大庆功会,二纵则受到中央军委严厉地通报批评,这是解放军在整个解放战争中罕见的成团建制部队被歼战例。父亲在后怕之余,多少理解了姚丕田的内心苦衷。

国民党军第二快速纵队覆灭后,几百台车东倒西歪排在野地里,有的还在燃烧冒烟。父亲和白丁骑马来到战场,看着这番景象,面上目瞪口呆,心里却很惬意。

在他们经过的路边,甩着一辆大卡车,十来个战士围着一个国民党俘虏在那儿修车,还有人坐在驾驶室里摆弄。也不知谁胡乱扔了个烟头,“噗”地引燃了地面的漏油,火苗“嗖嗖”往卡车方向延伸,吓得车周围的人四处乱窜。就在这时,父亲听到一阵慌乱地喊叫,原来车门口倒挂着一个女兵。女兵本来在驾驶室内,见周围起火慌忙跳车,不想一只脚绊在车框子上了。父亲还没反应过来,白丁已经跳下马,跑过去把她弄了下来。几个人退到安全地带后,车上的汽油筒轰隆一声爆炸了。一股浓烟,直冲云霄,到了半空才慢慢散开,圆圆的一堆,越扩越大,变成一团不大不小的蘑菇云。

“没想到,”父亲说:“车出了事故还挺吓人。”回头一看有些意外,白丁抱住的居然是何静文。

白丁和何静文也觉得尴尬,两人默默撒开手,互相转背过身体。

“小何,你怎么会在这儿?”父亲问。

“哦,野司政治部听说你们打了大胜仗,就找到韩主任,叫他给我们弄辆车,方便宣传队到处跑。韩主任挺干脆,让我们自己去战场上挑,挑到那辆算那辆。”何静文很高兴父亲搭腔,因为尴尬得到了解脱。

但白丁依旧尴尬,所以父亲笑着把话头冲他身上引:“幸亏白丁同志跑得快,要不我还没法向野司交代。”

“有啥交代不交代的? 是我看着汽车新鲜,就想跑过来瞅瞅,怪谁呢?”何静文爽快地答。

“龙,龙主任,他还好?”白丁舌头有些打结。

“你们不是见过面吗?上次英模会。”何静文的话中带点少见多怪的口吻,然后不再搭理白丁,转头又继续和父亲搭讪:“黎科长,你进步很大呀,都成了三旅的当家人了。”

“也多亏白主任的帮助,他是老三旅的地头蛇嘛。”父亲说。

何静文瞟都没瞟白丁一眼,还是对父亲说:“也别忘了我们宣传队,什么时候来指导指导工作? 黎政委是懂行的人。”

父亲说:“那里那里,白主任在北平读过书,见过大世面。”

“我去你的。”白丁翻翻白眼,低声骂了父亲一句,然后拱手抱拳对何静文“嘿,嘿”干笑两声:“对不起,我还有事,你们慢慢聊,先走一步。”跳上马离开。

“白丁—同志,他是不是有点生气?”何静文问父亲。

“他就这么个人,做事颠三倒四的。” 父亲答:“不过,人家救了你的命,多少应该说几句。”

“他的事儿何必着急,以后有的是机会。”何静文抿着嘴唇说,然后莞尔一笑,问:“我倒想知道,你和竺青同志究竟唱的是那一出?”

“什么那一出?”父亲莫名其妙。

“听老龙说,竺青向野司打了请调报告,想离开晋冀鲁豫。”

父亲脑袋好像挨了一闷棒,半天没回过神来。他面前的卡车已经看不见火苗,浓烟也逐渐消散,露出了高温炸碎的车窗玻璃;烧得蜷曲的车身铁条和烧焦的木板。空气中弥漫着燃烧的胶皮怪味。

另一辆卡车冲他们开过来。车厢内坐满了人,男的女的都有,个个兴高采烈,手中摇晃着彩旗,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卡车到了父亲和何静文身边,驾驶员伸出头来冲着他俩喊道:“快上来呀,同志,兜兜风凉快。”

何静文失声喊道:“这不是抗大的孙大头吗?他们也来打秋风?”

父亲好像不关心车上坐了些什么人,就摆出一副洒脱相:“好啊,大家都可以挑辆车开,我也去试试。”说完上马,奔向停在地面的长串车队。

父亲在上党战役结束后摆弄过车,知道油门,刹车,方向盘什么的个大概。当时部队马上要向平汉线转移,他也就上车开了个把小时。现在,瞅见了一辆吉普车,还挂着车钥匙,他马上爬了进去。警卫员小刘想阻止,喊了声:“首长,---”父亲马上堵嘴说:“也上来试试?”

小刘憨厚地笑笑,摇摇头。父亲挂档,一脚狠踩油门,吉普车“轰”的一声,从地面跳将起来,然后“呼”地飙了出去,急得小刘在后面大嚷:“首长,小心。”

父亲开着车在空地上发了几圈神经,发现自己似乎可以控制车辆了,顿时乐不可支。他摇摇晃晃上了路,照着后来的彭涛和韩枫等人就冲了过去。边冲边惊呼:“小心,刹不住车。”话音未落,吉普车从彭涛身边嚓过去,差点吓惊他的坐骑。

“混账,瞎胡闹, 无组织无纪律。查出是谁,马上处分。”彭涛勃然大怒。

韩枫也骂道:“狗日的黎明,胆子忒大。等摔个头破血流,看你哭着喊着叫娘去。”

何静文款款过来,悠哉地对韩枫说:“彭政委,韩主任,蒋光头真够给咱贴心的,送来的都是好东西。黎政委虽说读过几天书,其实和大家一样,也是山沟沟里出来的土包子,没开过几次洋荤。四个轱辘到底比四条腿舒适,跑得快。现在他学会了以人驾车,将来没准会以车驾人呢。”

“什么人驾车,车驾人的?乱七八糟。我问你,你们宣传队的车搞好了吗?”韩枫对小何瞪眼睛。

“报告首长,刚搞好一辆,又爆炸了。”何静文立正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彭涛望着远处余烟未尽的残破卡车,咕噜一句:“乱弹琴,还不赶快再去找。耽误了今晚的慰问演出,拿你是问。”

何静文浅浅一笑,随随便便甩手走开。彭涛摇摇头,哼了一声:“女人,这个女人。”

“姓黎的这小子,真有些鬼名堂。”韩枫望着父亲的吉普车在原野上乱窜,羡慕地对彭涛说:“老子去把他揪下来,让他教,我们也要过过瘾。”

彭涛咆哮道:“韩枫同志,你是纵队政治部主任,他是瞎鸡巴的小旅政委,摔死你我脱不了干系,摔死他活该。”

父亲看见路前方有一头牛,慌忙转弯却没把住方向盘。他的车头朝左边一歪,直端端的朝路边的斜坡滑去,只听砰咚一声,车跌下了岩坎,倒扣在坡下的田地里。他想爬出来,但身体被卡在驾驶位上动不了。

忽然,竺青来到车窗前,轻轻问:“你开车,也不带人。”

父亲奇怪地问:“你不是要走吗?”

“谁说的?消息传得真快。”

“我嗓子发干,有水吗?”

竺青拿起水壶朝他嘴里倒些液体,父亲感到喉头一热。

“青竹叶子温酒?”

竺青颌首微笑,仿佛莲座观音手拈净瓶。

“别走。”父亲猛地伸手要抓住竺青,却抓住了白丁。

“嘿嘿,怕死了?”白丁哈哈笑道:“老子就该让你死在车里。”

“竺青,她去哪儿了?”父亲急切地问。

“竺青?”白丁莫名其妙,朝周围看看:“摔昏头了吧?这儿哪有她的鬼影子。”

“把老子弄出来,算我欠你的。”父亲哼哼道。

白丁招呼来几个战士,七拖八拽,把父亲从车里拉了出来。

父亲除了一点皮肉擦伤,没有伤筋动骨。他站坡坎上,抻抻衣角,对白丁说:“给我一只烟。”

“你又不抽,给你浪费。”白丁压根儿没搭理父亲,继续指挥战士和当地农民把车翻了过来。

“谢谢。你救了何静文,又救了我,以后去干医院吧,那儿有护士。九分区的张兆全就找了个小护士。”父亲貌似正儿八经。

白丁抬头看看父亲,鄙夷地说:“哦,翻辆车也能转变观念? 脑袋瓜冲下,悟出的都是土,连开玩笑都这么俗气。”

两架国民党的飞机缓缓掠过已成过去的战场,哀恸地扫射了几梭子子弹,但几乎无人理睬。人们开着汽车,拖着炮,还赶着更多的骡马大车,活蹦乱跳地从第二快速纵队的乱葬场溢出,分流到四面八方。

死亡和生命的辩证。

黄昏时分,部队聚餐。父亲和白丁转着圈子,给各团营的干部战士敬完酒,回到旅首长席。

韩枫正和赵保田等人边吃边说笑,看见父亲他们,马上说:“来,趁着黎明,白丁同志过来,我们一起干了这碗。”韩枫笑起来。

“你叫他们俩喝,算了吧,”赵保田指着父亲,满脸不屑地:“就那些臭知识分子的酒量?沾一点就上脸,比大姑娘还不如。”

另一个人从赵保田身边站起来,凑到父亲面前,瞪着斜邪的眼睛说:“啊,这不是……, 我们以前见过面。”

是孙大头。

赵保田忙给白丁介绍:“孙宝贵,孙大头,抗大分校的副校长,红军时期救过我的命。”

父亲端过一碗酒,对孙大头说:“好啊,我们终究在一个桌上斗酒了。”

“斗酒的时候,应该讲点良心。对不对,黎明同志。”孙大头脸色发紫,把酒碗一斜,酒哗哗流到地上,溅了父亲一裤腿。

父亲笑笑,一口把自己碗里的酒干了,然后说:“看你说的,酒桌上的良心只能是一滩糊涂账。”

赵保田大笑起来:“政委果然会说话。老孙,你就甘拜下风吧。”

韩枫也来打趣:“孙大头,你想学高宠连挑十八架铁滑车?黎明同志可不是金兀术手下的土得龙,土得彪。”

孙大头过来,拍拍父亲的肩头,打个酒饱嗝,扶着父亲坐下说:“好家伙,有能耐,怪不得有人看得上你。”

白丁跳起来说:“去你的,太小瞧人了。我们黎明同志要才有才,要身板儿有身板儿,要弯弯肠子谁比得上他九曲十八拐? 猪八戒给王母娘娘打扇子,轮得到你吗?”

满桌人都笑起来。韩枫说:“狗日的白丁这张嘴,当初真该派你去重庆谈判,没准儿连蒋光头都会被你说得立地成佛。”

小何走了进来,笑着说:“演出都开始了,几位首长还躲在这里。是看不上我们的演出还是架子大了,不愿意和战士们呆一块儿?我是特意来请你们的。”

“啊,这还成了个政治问题?我们赶紧看演出去吧。”韩枫把酒灌完,放下碗,披上衣服准备往外走。

“哦,白主任也在呀?”小何好像随便地问道。

白丁愣了愣:“我是这儿人,不在这儿上哪儿去?”

小何笑笑,从桌上端起一碗酒对白丁说:“那我就借花献佛,敬你一碗,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白丁站起身,手却“咣当”一声把身边的酒碗打翻。韩枫赶紧把自己的酒碗倒满酒,塞到白丁手上说:“白丁同志,要记住:小何同志给你敬过酒。”

“不,不用,算得了什,什么?”白丁埋头喝酒,恨不得整个脑袋扎进酒碗里。

“好样的,”赵保田莽撞地喊道。他抬眼看看周围,当真是无人喝彩。

“嗯,”小何刚想说什么,又生生噎了回去,脸上似乎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伤感。

父亲说:“我们去看演出吧,现在正是精彩的时候。”

白丁低着头说:“你们先去。我有点累,想休息一下。”

他后来也到了晚会现场,满面红光,精神亢奋,在团团篝火的映照下又蹦又跳。或者攥着拳头,瞪着眼,高声吼叫,给大家鼓劲;或双臂伸展,仰着头带领大家歌唱;或扭腰挪臀,脚步乱点,如同烟飞光移的魔幻,把会场的气氛掀向一个高潮又一个高潮。

孙大头悄悄走到父亲身边说:“小白脸,看看我们的节目吧。你会觉得酒席已经散了。”

他居然跳上了临时舞台,笨手笨脚地指挥起抗大分校的大合唱。当然,在整个节目中,父亲都没有看见竺青的影子。

通宝推:夏至欧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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