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锦衣异志录 -- 天煞穆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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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锦衣异志录】【第二部】第34章

正德轻道:“此事与尔等无关,朕也有些累了,都回去将息吧。”

“陛下,臣有事启奏。”周昂即道。

正德看向周昂。

“陛下,臣今日将卷宗送到司礼监,却见刘公公将卷宗又运回私第,与妹夫孙聪一起查阅。”

正德不以为意:“朕既让他看,他在何处看有何关系?”

“只是张永似乎有些失望。”

正德冷笑:“朕要谁看就谁看,难道朕还要顾及一个太监的心情?”

“臣只是担心内臣倾轧,祸及朝廷。”

“朕跟你说过历朝历代的内臣外臣没有不党同伐异,弄权倾轧的,视程度轻重缓急不同采取必要手段便可。朕是要你小心谨慎,不是要你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你先退下吧。”正德口气略为严厉道。

周昂还待说话,李龙已伸手握住他的手腕道:“周兄,我们去会一会少林弟子,那个天心看来功夫不错。”

周昂见正德有些动气,也不好再说,便辞了正德和李龙出去了。高玉随正德回宫,直到正德准备就寝,高玉才轻声唤道:“陛下?”

正德看向他。

“陛下,内臣倾轧不可不防。”

正德一笑:“你不是看他不顺眼吗?怎么又替他说话?”

高玉居然一本正经道:“陛下,内臣倾轧关系国事,臣还不致于公私不分。”

“是以朕要他小心谨慎查察。但朕日理万机,他总要分一分何事由朕处置,何事他可代劳?若事无大小皆由朕决断,那要大臣来何用?”

“陛下何时跟他说过这些话?”

“朕不曾将此重任托付给你,你失望了?”

“臣不敢。”

正德笑笑,打了个哈欠。

“陛下困了,臣服侍陛下就寝。”

“高玉。”

“臣在。”

“你既选择了这条佞臣之路,心中的冲天壮志不免就要放过一边了。”

“臣不曾想过出将入相。”

“不曾想过就好。”

一夜无话,相拥将息。

又三天,司礼监将卷宗送往内阁,请六部尚书及内阁大学士李东阳过目拟议,复由刘瑾送回乾清宫请旨。正德翻着内阁的票拟,沉默不语,刘瑾有些忐忑。内阁票拟如下:

“臣李东阳、焦芳启奏陛下:太祖高皇帝开国,色目忠臣亦多,经百年华夷联姻,诚华夏子孙也,陛下宜多加宠信任用。先皇励精图治四海升平,夷人赴中原者渐多,然不识我天朝圣意夷俗不改,自娶自嫁,自成一体。臣等以为应励行华夷联姻,不负太祖高皇帝圣意。”

高玉见正德久久不语,低声道:“陛下?”

正德手握票拟,起身道:“朕去豹坊。”

正德是去找刺麻星吉和智真长老的。智真长老的佛堂还没有影子,暂且与刺麻星吉同居一处,三十六弟子则被安排在原来训兽坊役从所居之处暂住。高玉在佛堂外等候,正德径入佛堂,与两位大师就座蒲团之上。

“两位大师如何看待色目人者?”正德单刀直入地问。

“众生平等。”智真长老答。

刺麻星吉笑而不语。

“两位大师如何看待天方教?”正德又问。

“老衲入关而来,沿途所见愈近京师,天方教徒,色目人者愈多。陛下可知我大元王朝曾有一位色目同知阿合马?”刺麻星吉问。

正德点头。

“此人颇有才干,后升中书平章政事,主政十多年。但他喜用色目朋党,若是在朝中党同伐异还能忍能与之争,但此人掌权日久,竟连蒙古人家事都管起来。蒙古人向来喜好饮酒,亦为他们所不容,竟怂恿色目朋党在大都公然打砸蒙古人开的马奶酒铺。”

正德听到此处,笑道:“太过了。”

刺麻星吉正色道:“陛下不要笑,禁酒之事虽小,却遗祸最大。”

“为何如此说?”

“若连家事皆掌控色目人手,这天下间还有何事不能为色目人所掌控?”

正德心一凛,颌首无语。久久,复抬头望向智真:“大师,如何看?”

智真长老轻叹一声道:“陛下,老衲只知当年玄奘天竺取经路过高昌、土鲁番等地皆是佛国,礼佛倡盛,目今皆是天方教天下,佛踪难觅了。”

“天方所过,寸草不生?”正德喃喃道:“一教玄玄诸教迷,其中奥妙少人知,佛是人修人是佛,不尊真主却尊谁?当日朕替色目商人书写此诗,还曾笑此诗狗屁不通,目今方知朕大意了。祸国乱政,皆是目无王法所致。而王法乃天子所定,天方教只尊真主,自然不会遵守天子所定之法。不遵天子所定之法,又如何能令他们礼尊天子?”

“陛下,天方教徒在未成势之前,亦十分礼贵敬上的。”刺麻星吉道。

正德哂笑:“未成事前伏低做小,凡心有所图者莫不如是。曹孟德诛杀董卓,摄威献刀;刘玄德寄人篱下,耕田种菜。朕这点还是看得清。”

“陛下如何看佛儒道以及天方?”智真长老问。

“朕在东宫之时,宗人府正曾与朕讲过朝廷对佛道等教管束之法。朕由此也向数位太傅请教过他们对佛儒道的看法,目今看来他们说的很是道理。儒者之学虽可以开物成物,而不足以穷神知化;佛老之学,似类穷神知化而不能复命归真,盖诸教之道各执一偏。唯天方之教,深源于细微之理,此所以乘万世与天壤久也。”

“陛下此言,倒似很推崇天方教?”刺麻星吉道。

正德冷笑:“朕并非天方教主,天方之教乘万世与天壤久也,那朕岂不是无立锥之处?”

“陛下睿智。我大元王朝入主中原不过百年,色目权臣乱国乃其因之一,陛下不可不防。”刺麻星吉说到此时,双眸凛凛,仍似有怨恨之意。

“陛下,天方教在中原势力不彰但遍布西域各地,不宜过激。”智真长老语重心长道。

正德一笑,起身道:“两位大师说得都有理,朕与两位大师对谈,也心清目明许多。”

刺麻星吉和智真躬送正德出佛堂。佛堂外除了高玉,还多了于永。

“你怎么来了?”正德问于永。

“陛下,臣送亦领哈被刺一案的卷宗给您过目。”于永道。

“如何处置?”

“回陛下,刑部拟了斩刑,案下都察院。另捕获窝藏报信之同党一十九口,亦在刑部狱。”

正德看着于永色目容颜,心一动,道:“于永,你可是天方教徒?”

“陛下,臣不是天方教徒。”

“佛教徒?”

“陛下,臣不信真主不信佛祖,亦不拜三清,臣只是陛下的臣子。”

正德点头,目露欣赏,轻笑道:“你如何看京城天方教徒日益增多一事?”

于永见正德向他咨询朝政,受宠若惊,忙道:“陛下,容臣直言,虽然京中色目商人渐多,但并不因此天方教徒就多。”

“哦?如何说?”

“臣仔细查过这些色目商人的身世,有些商人甚至是受天方教所迫害,被迫逃离故乡到中原定居的。到了中原之后有的改宗佛道,有的更是已如我华夏子民一般敬鬼神而远之。唯有少数仍然奉行天方之教,但亦相当平和。陛下,我朝三宝太监便是例子,他虽然是天方教徒,却也是佛教徒。”

“那为何会出现如此多不遵从我大明国策,公然自聚自嫁之事?”

“陛下,依臣看来皆因这些色目商人远道而来流落异乡不免彷徨忧惧由此抱团取暖而已。只要陛下能令行禁止,他们断不会对抗皇命,必欣然从之。”

“那你且说说此次朕让锦衣卫查察华夷联姻之事,该如何解决?”正德想了想,又道:“朕要听详细。”

“陛下若要听详细,容臣回去细细思量再行奏禀,可否?”

正德点点头,深吸一口气道:“既已到豹坊,就随朕去看看曼努古吧。”

于永领旨随行,三人一同来到石勇家院门外,就见曼努古一人坐在院中正在洗衣。

正德停步凝望,微微笑道:“朕这豹坊倒就缺些悦目宫人。”

于永偷望正德神情,见他望得如此认真,以为他为曼努古所迷。不由心思转动,缓声道:“陛下,回回女晢润瑳粲大胜中国,那大都督昌佐府中便有无数美艳回回姬妾,陛下若是喜欢,臣也可为陛下搜罗奉上。”

正德听于永提到昌佐,双眉微挑,哈哈一笑道:“如此,此事就交与你办。”

“臣这就去办。”于永应声答完,喜滋滋的离去。

于永刚去不久,刘瑾就过来了。

“陛下,臣请陛下移步豹坊山林。”刘瑾道。

原来这豹坊因是饲养皇家虎豹之处,前面固然是房舍,后面却还有大片山林是用来放养虎豹狮熊之处。正德随刘瑾去到后面山林,发现那里经已齐唰唰立着一片人,个个面目姣好青涩,十分可喜。

“陛下,这些小奴才都是新近阉的,身家清白,黄册俱全,亦不曾入宫或到各王府服侍,十分干净,尽可在豹坊使用。”刘瑾道。

高玉看这一片人,低声问道:“刘公公,统共有多少人?”

“这里有一百人。”

“豹坊房舍便要建三百间,一百人,一人管理三间房便可。”高玉点头道。

“刘瑾,内阁的票拟合你心意否?”正德问。

刘瑾看了正德一眼,复低首道:“陛下,恕臣直言,内阁所拟过于轻飘。”

“如何说?”

“陛下,我朝公候伯府多是世袭勋贵,祖宗皆是与太祖高皇帝一并打天下的开国功臣,如何竟忘记了太祖高皇帝所订国策,公然娶纳众多色目女子,礼部诸官更是不敢得罪勋贵,执行不力,臣认为应当严惩。”

正德看了刘瑾一眼,笑道:“那你拟个折子来给朕看看。”

“臣遵旨。”刘瑾道:“陛下,臣且先陪您检视这一百个奴才可好?”

正德放眼望去,道:“这一百人可有教授过宫中礼仪?”

“还不曾正经教过。”

“你去赵良处借个地方,好好选几个稳重老太监,教他们宫中礼仪。”

“臣明白。”

“这些人中,有几人识字?”

“陛下,这些都是穷人家的孩子,父母为求孩子活命,净身为奴的,腿脚倒是伶俐,就是不甚识字。”

“你去内书堂选几个学问好的老太监,一并送到赵良处教习。”

“臣马上就办。”

正德笑道:“他们会打架否?”

“陛下要看他们打架吗?”

“总要有个好身板,朕才能用。”

“陛下且就座,臣这就让他们打一架。”刘瑾脱下身上袍袖,选了一处高石平处铺下,请正德上座,然后直起身向前大步走去。高玉怕正德受寒,就先坐在石上,让正德坐在自己的怀中,抱着他。

此时夕阳西下。虽是二月春时,倒也和风送暖。不一会,豹坊山林中便传来阵阵高声呼喝,那一百人挽袖摆衫,互相拳打脚踢,卖命表现,以图获得皇帝青眼。正德却在这般震天动地的杀伐呼喊声中卧在高玉怀里睡着了。

高玉不敢走,却又担心正德因此受寒,不由焦急。身后有脚步声传来,高玉回头望,见是李龙,忙招手。

李龙飘忽即至:“送陛下回去吧,我还在煲汤,过一会也去。”

高玉看着李龙,忽然想起自他从南粤回京之后,李龙便隔三差五送各种食物到乾清宫来,不由好奇道:“你最近很少出京啊。”

“嗯,陛下喜欢我做的美食,既然喜欢就留在京师为陛下做些他喜欢的事。”李龙笑道:“回去吧,这里的事我来处理。”

高玉这才起身,抱着正德回宫去了。不知为何当他回到乾清宫,将正德放在床上之时竟有些累。恍然间怀中之人似乎重了许多,但细望去与往昔又并无二致,他有些疑惑不解,喃喃道:“难道我功夫退步了?竟连陛下都抱不动?”

一个时辰过去,李龙带着热气腾腾的美食进宫,正德也睡醒了,看到李龙十分高兴,吃了他送来的美食,还要他陪着去看望太皇太后,皇太后以及皇后。

“陛下为何今日如此兴致,三宫都去遍?”李龙笑道。

正德一笑道:“因为朕准备移居豹坊了。”

“陛下不在乾清宫住了?”高玉惊讶道:“臣以为豹坊仅是陛下的离宫。”

“豹坊安防由少林弟子负责,各类事务由刘瑾选来的太监主理,只是若豹坊内全是男子,亦有所不便,不过朕相信于永会有办法。此事解决,朕便可无后顾之忧前往豹坊居住。”

李龙小心问:“陛下的意思是亦在豹坊处理朝政?”

正德点头笑道:“便是如此。朕在乾清宫住,十分束缚。去到豹坊,至少宗人府找不得朕的麻烦,朝臣在宫中的耳目亦用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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