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Andrew Solomon:落在远方的果实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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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12,卡琳娜

卡琳娜.洛佩兹在一篇麻烦与混乱当中降生到了这个世界。她是艾玛.洛佩兹的第三个孩子,艾玛是一名墨裔美籍未成年母亲,也是一名吸毒者。卡琳娜生在明尼苏达州圣保罗市,一个月大的时候被母亲带到了德克萨斯州拉雷多,此时她的父亲早已了无音讯,卡琳娜只知道他叫什么,可是从没见过他。然后艾玛结识了一个刚刚出狱的毒贩子西泽.马林格并且很快就怀孕了,于是他们又来到了圣安东尼奥,在那里她生下了卡琳娜的妹妹安吉拉。只要西泽动手打艾玛,她就会带上四个孩子回到明尼苏达,然后他再赶到明尼苏达将她带回德州。卡琳娜十二岁的时候已经转过了十三所学校,FBI探员是他们家的常客。我第一次见到卡琳娜的时候,西泽正在联邦监狱服刑,刑期是十年。“我很高兴安琪拉有爸爸,”卡琳娜告诉我。“哪怕她要去监狱探望他,这也还是比我强多了。”

西泽进了监狱之后,全家人的主要收入来源就断了。不过被捕之前西泽确实帮助艾玛戒掉了毒瘾,于是她找了一份侍应生工作,卡琳娜则必须照顾安吉拉,而她很讨厌这份差使。十三岁那年她开始叛逆了。“大多数加入帮派的人都是因为谁都不爱他们。这并不是我的问题,”她说。“我有妈妈,她特别爱我。但我们搬家搬得太频繁了,我觉得我不属于任何地方,而帮派似乎是个选择。”

多年的贫困与纷扰丝毫没能伤害艾玛的坚强个性,她依然保持着咄咄逼人的自信。这么多年来她白天做清洁工,晚上做服务员,为的是攒钱买房子。在她决定信任你之前一定会怀疑你,在她决定喜欢你之前也一定会讨厌你,她待人接物的方式决没有模棱两可的中间余地。艾玛发现卡琳娜加入帮派之后,就打听到了帮派成员的见面地点。等到了预定见面时间,她就闯进了隔壁一所荒废的房屋。“我往屋里看去,一屋子手里拿着枪的丫头片子坐了一圈。于是我走过马路,一边砸门一边喊,‘卡琳娜,马上跟我回家去!’整个帮派都在那里,她们可能杀了我,但是我不管。我绝不让我的孩子加入帮派。”

“我并没有因为我母亲而离开帮派,尽管那一天的景象的确非常奇怪,”卡琳娜说。“帮派对我没有意义,就这样。但是明尼苏达的情况比德州更可悲,那里的帮派分子连车都没有,出门都只能坐公交车,他们甚至买不起毒品。”卡琳娜开始与毒贩子混在一起,这里的毒品供应很充足,很快她就成了吸毒人员。“我一天不断地整整嗨了两年,”她说。她逐渐从单纯的吸毒人员转变成了毒贩的助手,尽管在他们的权力结构当中并没有她的固定位置。

2002年11月22日,卡琳娜与姑妈的男朋友希维尔一起出门取一件马鞍,马鞍里装了四磅可卡因。卡琳娜的名字并不在包裹送货单上,她只是在帮助一名“朋友”而已。希维尔开车上路之后,卡琳娜意识到他们被人跟踪了。“我吸了好多可卡因,我嗨起来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害怕。于是我们开上高速公路,我们后面至少有十辆亮着警灯的车。希维尔说,‘我们可能是超速了吧。’我当时就快要疯了,于是我们开始恐慌起来。”他们从高速路口开下来,结果冲进了一条死胡同,“所以这都是注定的,”卡琳娜说。

艾玛出门去找卡琳娜的第一站就是这个“朋友”家,也是包裹的送货地点。警方在那里找到艾玛的时候很自然地将她与贩毒活动联系了起来并且当场逮捕了她,因为警方并不相信一个十五岁大的女孩可以独立完成层次这么高的贩毒活动。艾玛回忆道,“我对警察说,’十年来我一直有工作,一直在交税。我牺牲了一切。我知道如何给孩子提供好生活。你们以为我会为他们惹出这种麻烦来吗?’”她因为自己蒙冤被捕而愤怒,但她主要还是担心自己的女儿。“我想,‘好吧,我的麻烦是我因为自己没干过的事情遭到了逮捕,我希望我能安全脱身。但是卡琳娜因为自己干过的事情遭到了逮捕,她肯定要进监狱了。’”

警方也逮捕了这位“朋友”,他将一切罪责都推到了卡琳娜头上。“我跟他们百分之百说了实话,但是他们不相信我,”卡琳娜说。“他们说,‘你要是不告诉我们你妈妈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你就要坐牢四十五年。’我就说,‘四十五年就四十五年,我妈跟这件事屁大点关系也没有。’”爱玛与卡琳娜没有意识到自己可以得到公共辩护人的代表,于是通过黄页找了一位律师。为了支付律师的费用,艾玛拖欠了房贷按揭,于是银行把她攒了一辈子钱才付齐首付的房子收回了。

这位律师设法将卡琳娜的案子留在了青少年犯罪司法体系当中;但是假如她违反了假释条例,那就要去州监狱坐牢七年。当她来到家教学校的时候,她母亲的案子还没有开庭。“我根本不关心我自己的事,我妈才真叫我担心呢。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的妹妹可要怎么办啊?她的刑期可是不轻啊,还要坐联邦监狱呢!”

然后在五月的一个雨天,家教学校的一名值班警官让卡琳娜给她母亲打个电话。“我母亲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开庭日期,她在电话里说,‘那个什么,今天我去法院了……’”卡琳娜回忆道,“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她接着说,‘我的案子撤销了。’我当场就哭了出来,也笑了出来。我跪在地上感谢上帝,因为我每天都在为我妈妈的案子祈祷。我妈妈的案子比我的案子要重要一千倍。我被关起来的时候心想,‘也许我再也不能和妈妈一起回家了,’这样的判决我可面对不了,但是现在我简直等不及要赶紧回家。”

家教学校里的其他犯人都能让我感到权威的管束与悲哀的沉重阴影,而卡琳娜的表现却好像她是请我过来玩的,她的笑声在森严的监狱牢房里回荡。她毫不避讳说脏话,说过之后又会诚恳地道歉,并且总会指出当前苦涩处境的滑稽侧面。她接受了家教学校用来戒毒戒瘾的奥德赛康复项目。“我已经是个不一样的人了,老实说。我想我会永远喜欢可卡因与大麻,因为我生来就这样。我会想念它们的,但是我再也不会碰它们了。”对于卡琳娜来说,戒毒的最大挑战在于她需要认识到自己参与贩卖的毒品对购买毒品的人们造成了什么影响。“操,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些从我手里买走小药片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些站街的人,不管孩子的人,还有一辈子都被糟蹋掉的人。”

我第一次见到卡琳娜的时候,她正在热恋当中。“我的男朋友鲁斯自从我被关起来之后每个礼拜都会给我写信。我每次开庭他都去看我。”卡琳娜在十四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了鲁斯.阿尔伯托.阿那亚,当时他二十一岁。“我知道这样不合法,但是从心理上我已经不是个小姑娘了。”我的下一次探视被安排在几周之后。但是当我来到家教学校的时候,值班警官告诉我卡琳娜不能见我。我还以为她触犯了狱规并且被关了禁闭,但事实上她刚刚遭受了沉重打击。

“10月4号,我获准回家探亲,”她后来告诉我,“鲁斯和我母亲一起来接我回家过礼拜天。我在他手上亲了一下,因为我不能直接爬到后座上和他坐在一起。那天晚上我这样祈祷,‘上帝啊,照顾好他吧。’”第二天早上,卡琳娜去官方考点接受高中同等学力测试,这时她得知鲁斯在他上班的路上中枪身亡了。卡琳娜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双手捂着脸,“他刚刚得到升职,这是他得到升职的第一天,苏拉诺帮派抓住了他。我的男朋友在十五岁那年加入过帮派,可是他早就洗手不干了。”

卡琳娜的教导员很担心她会复吸。但是这场悲剧反而激励了她。“就算为了鲁斯,我也绝不能搞砸我的生活,要不然对他也太不尊重了,”她说道。几周后卡琳娜完成并且通过了她的同等学力测试,当天她也离开了家教学校。她参加了两场面试,得到了两份就业机会。她与鲁斯的家庭走得很近,她的假释官对她的艰苦奋斗作风以及尿检结果很满意,因此在几个月之后同意让卡琳娜跟随他们一起去了墨西哥。警方抓获了据称枪击鲁斯的帮派成员,卡琳娜全程参加了庭审。但是由于证据不足,他们并未遭到起诉。

后来卡琳娜又跳槽到了一家银行,在这里找到了一份薪水更高的工作。她决心要给母亲买房子。要让鲁斯为自己的人生感到骄傲,要多做好事。“我只想要幸福,哪怕我只有一个人。我想要拥有一切物质需求,但我也想获得别人的尊重,我不想只成为那个搞三搞四的卡琳娜。”接下来的两年里,这个从来没有在学校连续呆过一年的姑娘在银行里获得了升职。她的确承担了一些愚蠢的风险,例如不带驾照就开车上路,但是她始终再没有吸毒酗酒,并且一次也没有耽误过与假释官的会面。离开家教学校一年之后,她又谈了一位男朋友,这个人并不介意她将鲁斯的名字纹在背后。

我与卡琳娜始终保持着时断时续的联系。获释五年之后,她给我发来一封电子邮件:“我的女儿今年两岁了,我二十二岁了。今年就像过山车一样刺激,我与她父亲分手了,然后又复合了。我的继父,安吉拉的父亲,坐牢十年之后终于出狱了,七个月之后又被逮捕了。这次他要被判处二十五年监禁,再出来的时候就是六十三岁了。政府真应该多花些钱来改造罪犯,让他们有机会改过自新。我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想改好,只要我们知道应该怎么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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