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人文主义谈话录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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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83-David Attenborough:人口与地球

亲王陛下,女士们先生们。

首先我要感谢您邀请我进行这次报告。也请允许我为您的九十大寿道喜。(掌声)

今年还有另一个意义非凡的生日,是一家组织的五十周年诞辰,想必亲王陛下您记得很清楚。五十年前的4月29日,一群英国有识之士聚集在一起,警告全世界一场灾难正在降临。他们当中包括杰出的科学家Julian Huxley,热爱鸟类的画家Peter Scott,资深广告制作人Guy Mountfort,还有一位执掌重权且能力杰出的公务员Max Nicholson。虽说术业有专攻,但他们都是热诚的自然主义者,不仅醉心于英国本土的自然环境,也很关注世界各地的自然状况。

他们注意到了当时极少有人注意到的事实:在世界各地,充满魅力且一度数量众多的动物种群正在消失。曾经漫步于阿拉伯半岛的阿拉伯大羚羊只剩下了几百头;西班牙的白肩雕数量只剩下了九十只;加州秃鹰只剩下了六十只;曾经在夏威夷火山的熔岩平原上集群栖息的野鹅只剩下了五十只;在面积不断缩水的爪哇森林里栖息的犀牛只剩下了四十来只。这些都是最极端的案例,但是无论自然主义者们将目光投向何处,都会发现各种野生生物的数量正在减少,这个星球极有可能失去相当一部分动植物种群。必须采取行动,于是他们就采取了行动。

首先,他们需要科学建议来解释步步逼近的灾难的根源,并且找到延缓以至阻止这一势头的方法。其次,他们需要提升全世界对于自然问题的认识与理解。最后,要将这样一项事业投入实践自然需要大量金钱支持。他们决定成立一家组织,同时着手解决这三个问题。由于自然环境问题是国际性的问题,他们并没有将组织总部设立在英国,而是设立在了欧洲的中心瑞士,并且将这个组织称作WWF,即世界自然基金会。就像一切国际委员会一样,这个组织也需要若干个负责具体国家事务的行动组。因此在组织于瑞士召开成立大会之后过了几个月,英国也成立了自己的世界自然基金会分会,成为了全世界首个加入世界自然基金会的国家,亲王陛下您担任了第一任英国分会主席,二十年后又成为了国际总会主席。

WWF拯救各种濒危物种的方法并不相同。夏威夷野鹅与阿拉伯大羚羊遭到了圈养,在动物园里培养种群数量,然后再放生到原本栖息地。在非洲,大片偏远地区被规划成为国家公园,使得动物们能够免受偷猎者与人类定居区的侵扰。在加拉帕戈斯群岛以及山地大猩猩的家乡卢旺达,与动物居住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人类居民通过生态旅游吸引游客,从而使得环境保护产生了惠及当地民众的经济效益。这场运动的声势越来越大,24个国家都建立了WWF分会。在WWF成立之前就存在的环保组织——它们分布在世界各地,不过一直都在各自为战——建立了国际化的工作联系。关注特定地区或者特定物种的新组织也纷纷成立。全世界都意识到了环境保护的重要性,数百亿计的美元投入了这项事业。五十年后的今天,当年那些远见卓识且奋力拼搏的环保先行者们完全可以因为自己在这项挑战面前的卓越表现而感到问心无愧。

但是在今天,尽管有着许多成功个案,环境问题却似乎比以往更严重了。诚然,多亏了环保主义者们的竭诚付出,狮虎犀象之类的主要物种都还没有灭绝。许多物种还在悬崖边缘徘徊,但是一时间还没有大碍。但是今天濒临灭绝的物种正在增多而不是减少。为什么呢?五十年前,当WWF刚刚成立的时候,全世界人口总共三十亿左右,如今已经达到了将近七十亿,几乎翻了一番。每一个人都需要生存空间。居住空间,自行种植食物或者让他人代为种植食物的空间,修建学校、公路与飞机场的空间。这些空间要从哪里来呢?一小部分空间可以来自别人占据的土地,但是绝大部分都来自亿万年来一直被野生动植物占据的自然世界。但是多出来的这几十亿人口所造成的影响并不只局限于他们自身所占据的空间,工业化进程改变了大气的化学成分,覆盖地球表面大部分的海洋遭到了污染与酸化,地球正在变暖。我们逐渐意识到所有这些正在侵袭自然环境的灾难背后有一项共同因素,也就是这颗星球上史无前例的人口增长。

确实有先知警告我们这一灾难即将降临,其中最早的一位就是托马斯.马尔萨斯。“马尔萨斯”听上去很有欧陆风格,兴许是个德国哲学家的名字,但他其实是我们的英国同胞,在十八世纪中期生在萨里的吉尔福德。他最重要的著作《人口论》初版于两百多年以前的1798年。他在书中主张,人口将不可阻挡地增长,直到被他所谓的“悲惨灾祸”遏制住为止。他的预言如今基本已经被人们忽视或者无视了。诚然,他没有预见到绿色革命的出现,没有预见到单位耕地粮食产量的增加,也许未来还会出现我们现在预料不到的粮食增产手段。但是这些手段充其量只能推迟最终结局的到来而不能将其彻底化解。马尔萨斯所主张的事实在基本面上依然是事实:地球能够哺育的人口数量具有上限。

有些人对此不以为然。他们相信自说自话的“可持续增长”理念。四十五年前,肯尼迪总统的环境顾问Kenneth Boulding曾经说过,“任何人如果相信可以在一颗有限的实体行星上实现无限的物质增长,那他要么是疯子,要么是经济学家。”(笑声)目前全世界的人口每年会增长八千万,每周一百五十万,每天二十五万,每小时一万还多。英国预计未来二十二年将会增长一千万人,相当于新增了十个伯明翰。所有这些新增人口——无论在英国还是其他国家,无论出身富有还是贫困——都会需要粮食、饮水、能源以及生存空间。他们能得到所有这些资源吗?我不知道。我希望他们能得到。但是政府当中的首席科学家与上一任皇家科学院主席都提到了“完美风暴”的到来:当人口增长、气候变化与石油产量达到峰值凑到一起的时候,粮食、淡水以及能源的供应肯定会越发难以为继。

先来考虑一下粮食吧。我想在座的各位都没有挨过饿。对于动物来说,忍饥挨饿并不是什么稀罕事。猎豹母亲只要一连三四次狩猎失败,幼崽就有饿死的危险。苦苦忍耐饥饿的猎豹幼崽是自然界最令人心碎的场景之一。但是这种事同样也会发生在人类身上。如果你曾经出访穷国,那就肯定见过经常食不果腹的人们。如今全世界共有十亿人生活在饥荒当中,两千年前耶稣在世的时候全世界的人口也只有这个数字的四分之一而已。

也许有人看过了英国政府刚刚公布的《粮食生产未来展望报告》,这份报告展示了想要喂饱七十亿人多么不容易。我们手头的困难已经非常多了:土地流失、盐碱化、地下水枯竭、过度放牧、全球化导致的疫病蔓延以及将粮食转化成生物质燃料驱动汽车的可笑做法。按照报告的说法,就算到了2050年世界人口能够维持在八十亿到一百亿的区间内,想要喂饱这些人也已经非常不容易了,需要所有学科群策群力。报告当中还提出了非常合理的建议,比如进行第二次绿色革命。但奇怪的是,有一件事情报告却没有提:报告并没有提到喂饱八十亿人要比喂饱一百亿人容易得多,并没有提到要将计划生育以及女性教育与赋权当成控制人口的核心手段从而确保粮食供应,也并没有提到四十年前第一次绿色革命的发起人、诺贝尔奖获得者诺曼.博洛格的警世名言。博洛格培育了新品种短杆抗病小麦,在印度、巴基斯坦、非洲与墨西哥救活了千百万人。但是他却警告我们,他的工作无非是为我们“争取了一点喘息之机,从而抓紧时间稳定人口。”报告认为粮食价格会同油价一起上涨,并且明确指出这一趋势对于最贫困人口影响最大,还列举了若干帮助他们的方法。但是报告却没有提到任何一位每天只能依靠一美元菜金勉强度日的母亲们早就知道的事实:如果她只有四个孩子而不是十个,那么每个孩子都能吃得更饱。忽视掉这些信息实在是太奇怪了。

此外我们怎么能够忽视关于可耕地的骇人数据呢?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全世界每人都能分摊到半公顷可耕地,足以维持欧洲人的一般饮食标准。如今每人只能分到0.2公顷。中国的情况更糟,每人只能分到0.1公顷,因为中国的土壤退化问题特别严重。今年还有另一份值得关注的政府工作报告,主题是生态多样性。这份《在变化的世界里为自然环境争取空间》也有类似的问题。报告讨论了英国野生生物所面临的各种压力,唯独没有谈到人口增长,实在也太奇怪了。想一想吧,英格兰已经是欧洲人口密度最高的国家了。当然最奇怪的还是最近由皇家专门调查委员会提供的《英国人口结构变化的环境影响》这份报告,其中完全否认了人口规模会对环境造成任何影响,就好像这个国家增加两千万人口也无所谓一样。当然,人口并不是导致环境问题的唯一因素,甚至都不能算是主要因素,但是人口的确能加剧其他各种因素的影响力,否认这一点是非常愚蠢的。如果你去多读几份国际组织开列出来的环境报告,就会发现人口问题显然是影响环境的基本因素,但是所有这些报告对此却全都避而不谈。

目前环保问题的主要议题是气候变化。我们知道每个人都要消耗碳并且制造出更多的二氧化碳,哪怕只是烧柴火做饭也是一样。当然,富人个体产生的二氧化碳远比穷人多得多。同样我们也可以将每一名额外人口都视为气候变化的受害者,而穷人无疑也会比富人承受更多的伤害。但是哥本哈根气候峰会的文件当中对这一点却只字未提。为什么缄口不言呢?所有人在私下里都承认人口问题需要解决,所有人都承认地球是有限的。我们只要看一看阿波罗登月任务拍摄的美丽地球照片就会意识到这个无情的事实。那么为什么没有人公开发言呢?某种古怪的禁忌正围绕着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似乎不太友善,不太政治正确,甚至还有些种族主义的意味。这项禁忌不仅限制了参会政客的言行,还影响了各种致力于环保与社会发展的非营利组织以及那些在镜头面前侃侃而谈的活动家们。后者主张要为子孙后代营造更可持续且更繁荣的未来,然而他们在人口问题上的沉默却表明他们认为无论这世界上或者英国国内有多少人,他们的崇高目标都一定能够实现,尽管他们心里都清楚并非如此。

如今局势的严重程度已经容不得此类惺惺作态了。不能不面对的事实是,在一颗有限的星球上,人类数量的增长早晚有停止的一天,而且具体的停止方式只有两种。可以通过避孕来控制新生儿数量,这是人道的方式。如果我们共同选择了这条道路,我们每个人都能为此尽一份力量。另一种方式就是死亡率的提升。自然界的所有其他物种都不能例外。饥荒、疾病或者天敌捕杀会控制它们的数量。对人类来说也就是饥荒、疾病与战争。战争的起因可以是石油、淡水、粮食、矿产、放牧权利或者居住空间。除此之外并不存在通向无限增长的第三条道路。我们控制人口的时期越早,电梯触底的时间也就越晚。人口控制得越早,所有人获得体面生活机会的可能性也越大。

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实现以下几个条件。首先需要更多的人们理解这个问题。目前对于这个问题的讨论依然是可笑的禁忌,许多有识之士都受其钳制。如果不改变这一局面,那么这一点是不可能实现的。其次,我们的文化也需要改变,好让每一个人在保有生育权利的同时也能够意识到,生育过多子女会加剧自己以及他人子女未来将要面临的问题。要做到这一点就需要政府采取行动。在我看来每一个国家都应当制定符合国情的人口政策。目前世界上已经有七十多个国家制定了这样或者那样的人口政策。关键在于计划生育,免费提供生殖健康服务,以及在自愿非强迫的前提下鼓励并督促人们使用避孕节育手段。根据全球脚印网络的报告,目前世界上已经有一百多个国家的人口数量超过了可持续增长的极限,几乎所有的发达国家都位于这一区域,英国的情况尤其严重。我们的目标是削减每人消耗的自然资源以及减少人口数量,同时借助科技进步来维持并提高生活标准。可悲的是目前各个发达国家只有一项扭曲的人口政策,也就是鼓励生育,好让更多的年轻人来照顾老年人。越来越多的老年人会需要更多的年轻人来照顾,这些年轻人变老之后又会需要更多的年轻人来照顾,这显然是生态层面上的庞氏骗局。(笑声)

我不是经济学家,不是社会学家,也不是政客。我们所需要的答案必须来自于他们的从业领域。不过我确实是一名自然主义者,我知道哪些关键因素能够将物种数量控制在合理区间内,以及突破合理区间的后果。比方说我知道我家花园里的每一对蓝山雀每年都能够——请注意“能够”二字——生产二十枚鸟蛋,但是由于天敌捕杀以及食物匮乏,至多只有两枚鸟蛋能够长大成鸟。我曾经在非洲平原上千百次亲眼目睹牛羚幼崽死在狮子的爪牙之下。我还见过数量过多的大象如何摧残它们的栖息环境。以至于只要某一年的雨季来得稍微晚了一些,没能及时灌溉早已被过度啃食的草地,大象就会成百上千地死去。但我们是人类,多亏人类的智力以及越发精妙的科技,我们可以避免如此惨烈的结果。我们用药物来避免儿童死于疾病,我们用各种方法提升了粮食产量,我们移除了自然界控制动物种群数量的各种限制,因此我们的命运如今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

我们确实还有一点希望。凡是在女性有权投票的地区,凡是在女性识字的地区,凡是在女性可以依靠医疗设施控制子女生育数量的地区,生育率都会下降。所有这些文明条件都存在于印度南部的喀拉拉邦。印度的总体生育率是每名女性2.8人,而喀拉拉邦则是每名女性生育1.7人。泰国去年每名女性的生育率也是1.7人,与喀拉拉邦相近。泰国的近邻天主教菲律宾则是3.3人。世界许多地区都出现了人们正在意识到人口问题重要性的迹象。例如拯救儿童基金会就在总是这方面的工作。皇家科学院也组织了一大批各个学科的科学家们共同研究人口问题。那么你我能做什么呢?我只想对你们提出一项请求:要在私密与公开场合积极打破这一禁忌。除非打破这层禁忌,否则根本没有希望采取必需措施。每当我们谈论环境问题的时候,都要顺便谈一下人口问题,如果你是非营利组织成员,就要提醒你的同事不要忘记这一点。如果你是教会成员,尤其是天主教会成员——因为天主教关于避孕的教义是影响人口问题的主要因素之一——就要建议你的教友考虑一下人口过度增长的伦理问题。澳大利亚圣公会主教已经这样做了。假如你与政府部门有联系,问问他们为什么影响到所有部门政策的人口增长居然不是任何一个部门的责任。人少地多的澳大利亚最近刚刚任命了一位可持续人口增长部长,为什么人多地少的英国就不能效仿呢?

五十年前拉响了环境保护警报的夏威夷野鹅、阿拉伯大羚羊与西班牙白肩雕就相当于煤矿矿井里的金丝雀,它们的死亡预示着更可怕的灾难正在逼近。让我们开列一张正在侵扰我们以及这颗饱受打击的星球的环保问题清单吧:温室气体增多以及随之而来的全球变暖,海洋酸化与鱼群绝迹,雨林面积减少,沙漠面积增加,耕地短缺,极端天气加剧,饥荒,大规模流亡……这份清单可以一直开列下去。但是所有这些条目都有同一个根源。假如人口继续增长下去,所有的全球问题,无论是社会问题还是环境问题,都会变得越发难以解决,以至于完全失去解决的指望。谢谢大家。(热烈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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