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Taylor Branch:劈波蹈海——MLK三部曲之一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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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九,历史的卒子1

八十名将手表同步校准的示威者在第二天——也就是10月19日——上午11点同时走进了八家施行种族隔离的店铺要求提供服务。金亲自参与的小组来到了里奇商场。这座商场的楼盘横跨福赛思街,街道两边的营业楼之间有一道凌空横跨街道的廊桥。金一行人来到廊桥里面的一家小吃店要求对方提供服务并且遭到了拒绝,不过公司管理层并没有要求早就驻守在现场的警察逮捕他们。然后金一行人又坐电梯到了商场六楼的玉兰厅,这里是商场当中最高档的就餐场所。里奇商场的董事长亲自出面拦住了他们。他没能说服示威者自愿离开,于是就根据州立反擅闯私宅法通知警察逮捕了示威者。

金是第一批被捕示威者的一员,也是唯一一位不是学生的被告。当天晚上他也首先在法庭上面对了法官杰姆斯.E.韦伯(James E.Webb)。韦伯做出了取保候审的裁决,保释金为五百美元。“我不能接受保释,”金说。“我宁愿在监狱里待一年,或者十年。”在简短而紧张的法庭陈词期间,金解释说他并不想坐牢,也不想“扰乱秩序”,但是他还是决定选择主动走进监狱,因为这项决定符合民权运动的原则。如今这场运动已经“远远超越”了餐厅种族隔离和其他南方习俗的范畴。他敦促法官撤销指控,韦伯予以拒绝,于是金就被推搡出去,平生第一次在监狱里度过了整整一夜。在金之后又有三十五名学生接二连三地被迅速送进了监狱。

新科囚犯们的紧张心情很快就被兴奋感取代了。他们被关进了县监狱里的一间特殊牢房,看守他们的警卫都是黑人。警卫们为他们带来了游戏与书籍,还允许他们打电话。至于他们的第一顿牢饭吃的则是洋葱炖牛排。学生们原本并不敢肯定他们这些身份特殊的囚犯会不会遭到另册对待,现在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了。本来学生们还打算在入狱之后搞一场绝食,不过品质如此上乘的伙食很快就诱使他们放弃了原本的计划。一旦意识到最糟糕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学生们立刻将满腔热情转向了创建一套共同的作息体制,从而一起度过接下来几周甚至几个月的监狱生活。伯纳德.李热切地宣称自己要睡在金的上铺,谁都别跟他抢。他难掩喜悦地表示,女牢房那边的狱友们都很嫉妒男生们能与金朝夕相处。对一般学生尤其是李来说,能与金一起坐牢简直是碰上了头彩。金和他们一起组织了坐牢期间的日常规程——与他们一起唱歌,一起研讨,为他们进行有关非暴力主义的简短讲道。李很得意地发现金在下跳棋时往往不是自己的对手。而金则会盯着棋盘半开玩笑地发誓,下次只要让他在台球桌边上逮到李,那他非得给这小子一点颜色看看不可。

无聊二字与抗议者们的铁窗生活丝毫扯不上关系。每小时都有外面的新闻传递进来,内容全都是他们的被捕如何吸引了亚特兰大当地以及全国各地的关注。亚特兰大市长威廉.哈茨菲尔德(William Hartsfield)举行了好几场会议。亚特兰大警察局局长赫伯特.詹金斯(Herbert Jenkins)也表示他本人很关注这场示威。第二天也就是周四,记者发现聚集在种族隔离店铺外面的黑人学生纠察员达到了两千多人,这一天又有三名囚犯走进了金一行人的牢房,其他二十二人则被关进了市监狱。没有人当懦夫——他们全都没有选择保释出狱。

到了周五,监狱当局允许金和学生领袖举行了一次媒体见面会。在接受采访期间,平静乃至有些羞涩的金表明了他加入学生抗议活动的原因:“我的行为必须符合我的布道内容。”接下来金骄傲地谈到了他的各位狱友们,其中有亚特兰大大学群六名学生会主席中的五人,还有两位“大学选美皇后”以及好几位模范学生。至于自己的牺牲提金则轻描淡写,只是提到了南方基督教领导大会在全年的讲座旺季不得不因为他的被捕而取消好几场预定的演讲,原本装进兜里的门票收入也打了水漂。“本周日我原本应该去克利夫兰的,”他说。克利夫兰的牧师原本向领导大会保证,金的演讲至少能筹集到七千美元。

同一天晚上共有八千五百万美国人观看了肯尼迪和尼克松之间的第四场也是最后一场电视辩论。辩论双方事先达成协议,本次辩论仅仅讨论外交政策问题,因此这一场辩论成为了美国政治上一块面目不清的里程碑,突出了自二战以来就在美国政府内部滋生的对于隐秘行事的热衷。肯尼迪批评共和党人没能帮助古巴流亡者通过秘密战争来推翻卡斯特罗政权,尽管这恰恰正是共和党正在做的事情。后来肯尼迪坚称自己收到的中央情报局简报当中并没有涵盖这方面的内容。尼克松此前一直在协助颠覆卡斯特罗政权的计划,不过他决定要保护这项计划的机密性质,因此不惜在电视上公然反对他自己奉行的政策。他批评肯尼迪不知国事重大,随随便便就提出了“可能是最危险且最不负责任的建议”。尼克松声称,如果美国遵循肯尼迪的意见针对古巴发动秘密战争,“我们将违反至少五项不干预拉美国家内政的条约承诺。”在整场辩论期间肯尼迪和尼克松一直在用暗语互相攻击,有时候彼此都不清楚对方究竟在说什么,而大多数观众更是被晾在了一边。此时的美国人对于广岛之前的曼哈顿项目依旧所知极其有限,对于中央情报局的了解更是少得可怜。

虽然哈里斯.沃福德是肯尼迪竞选团队的员工,但是他面对表面现实的反应几乎和其他人一样,不得不勉强赞同尼克松的观点。电视辩论过后的第二天上午,沃福德在家里听到电台报道说三K党为了反对学生纠察员正在亚特兰大的街道上游行。此时金在县监狱已经度过了四天。沃福德是金在亚特兰大市之外的少数朋友之一,他知道金多么想要避免这种折磨,因此他总是责怪自己不能为金做点什么。一时冲动的沃福德开始往亚特兰大打电话,在他的联系人中有一位名叫莫里斯.亚伯兰(Morris Abram)的著名律师,他同意与哈茨菲尔德市长谈谈让金出狱的事*。

亚伯兰来到市政大楼,发现哈茨菲尔德市长正处于旋涡中心。来自全国各地的电报每时每刻都在涌进来,既有支持金的,也有反对金的。警方高层纷纷冲进来报告说白人与黑人纠察员之间爆发冲突的威胁日益严重。而哈茨菲尔德本人则正在市议会厅与众多本市最具影响力的黑人领袖们展开谈判。他提议针对市中心的所有商店废除种族隔离的议题展开深入协商并且公开协商进程,条件是这一次的抗议者们赶紧保释出狱并且不能在休战期间再次举行示威活动。亚伯兰从市长那里得知,目前的症结是金与学生们拒绝接受保释,除非撤销指控他们才愿意出狱。这样的立场致使身为调停人的哈茨菲尔德陷入了官僚主义和种族政治的纠缠。作为市长他有权要求公诉方对市监狱的囚犯撤诉,但是金与其他人都是因为受到州政府的指控才被关押在县监狱候审,这样一来他就没有管辖权了。只有通过州检察官或刑事诉讼的原告方——即里奇商场——才能撤诉。此时里奇商场的老板理查德.里奇正吓得无计可施。如果他让步,接下来黑人肯定会涌进商场要求他完全废除种族隔离,这样一来白人主顾们肯定会被赶到自己的竞争对手那里去。但是目前里奇商场的处境同样好不到那里去,因为这里已经成为了种族冲突的战场。商场的总经理表示只有用手铐才能把金和示威者赶出玉兰厅,一听这话里奇顿时就急得哭了出来。

对于如此令人生畏的挑战,像哈茨菲尔德这样狡猾的老牌政客惯用的最佳应对办法就是在冲突各方同意之前就宣布自己最想看到的解决方案。不过要想玩这一手,光靠蒙混过关的瞎话可不够,而且这样做的政治风险也是显而易见的。因此市长正在想方设法避免承担一切政治责任。亚伯兰告诉哈茨菲尔德,他刚刚接到肯尼迪的竞选助手哈里斯.沃福德打来的电话。听闻这个消息,市长突然灵光一闪。如果他声明肯尼迪参议员要求他释放金,那么他兴许能够捞取极大的好处。这样做不仅能以国家大事的名义巩固当前的停战局势,使得欧内斯特.范迪瓦州长与其他民主党人难以公开指责,还能为肯尼迪在竞争激烈的美国北部赢得黑人选票。哈茨菲尔德越想越兴奋,他不仅有可能让他的城市摆脱危险且尴尬的种族冲突,而且兴许还能将下一届美国总统扶上马。

很快亚伯兰就从市长办公室打电话给沃福德,向对方通知了哈茨菲尔德的大胆建议。沃福德听后差点吓昏过去。这个建议令他更加强烈地感到自己随时有可能会被肯尼迪竞选团队扫地出门。此前吃过的各种苦头令他很清楚自己的老板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在南方种族冲突当中与金扯上关系。沃福德顿足捶胸地恳求亚伯兰和哈茨菲尔德千万不要贸然行事,除非得到肯尼迪参议员的首肯。他还提醒亚伯兰,他当天早上打的电话完全是私人性质而非政治性质。沃福德承诺他会去寻求肯尼迪参议员的许可。当时肯尼迪正在堪萨斯州做巡回政治演说,不过由于沃福德实在不想遭受进一步的奚落,于是他半心半意地联系了一下候选人,然后立刻再次致电亚特兰大市长办公室,表示自己找不到肯尼迪参议员,所以必须取消计划。但是此时饱受打击的哈茨菲尔德为了尽快找到解决方案已经快要急疯了。他一把夺过亚伯兰手中的电话:“听好了哈里斯,我敢肯定采取这个立场有助于他赢得全国各地还在犹豫的黑人选票,所以我要去跟那帮人表明立场,告诉他们是肯尼迪参议员要我这么干的,是他要我释放马丁.路德.金。他为什么要羞于承认呢?反正无论如何我都要让金出狱的。”

沃福德立刻再次陷入了恐慌。他将选举团队的其他人曾经砸在自己头上的各种论点全都一股脑地灌进了市长的耳朵里。他告诉市长,肯尼迪很可能因为沃福德自己与民权运动有牵连而失去佐治亚州、南方各州甚至整个竞选。哈茨菲尔德并不相信这番话,但他向沃福德承诺自己会与肯尼迪本人取得联系。于是哈茨菲尔德用沃福德的私人号码一遍遍往堪萨斯州竞选路线的各个节点打电话追踪肯尼迪,可是要么听到乐队在后台演奏,要么听到警察说肯尼迪刚刚离开。最后哈茨菲尔德实在不耐烦了,他回到市议会厅与金老爹等一干人继续谈判。压力之下,他在自己的停战条件后面援引了肯尼迪的名字。一名潜入议会室的记者迅速把肯尼迪参与停战谈判的新闻发向了全国。

没过多久就有一大帮愤怒的南方政客——包括肯尼迪在佐治亚州的竞选战略顾问在内——纷纷致电哈茨菲尔德,喝令他赶紧讲清楚民主党候选人究竟怎样以及为什么会被拖进了金的纠纷。一番左闪右躲之后,哈茨菲尔德把电话打给了沃福德并且提出了警告:“我知道我运球的距离比你的预期更远,哈里斯大兄弟,”他极力装出一副随意的口吻,“但我需要一个发力的支点,而你刚好给了我,所以现在我才能荡悠起来。”哈茨菲尔德希望沃福德不要让肯尼迪迫于各位南方州长的压力而否认这项声明。面对突如其来的紧急情况,沃福德紧赶慢赶终于爬上了肯尼迪在堪萨斯州的飞机。肯尼迪一听到他的汇报就气懵了——“哈茨菲尔德说啥了?你都干了什么好事?!”——然后就是一连串急火攻心的破口大骂。皮埃尔.塞林格、肯.奥唐奈以及其他高级助手赶紧签署了一份旨在保护肯尼迪的声明,刚刚被肯尼迪骂得无地自容的沃福德只得等在一旁,看他们会不会将哈茨菲尔德称作骗子。事实证明这篇声明的措辞相当含混不清,让人完全抓不住把柄:“肯尼迪参议员指示要详细调查事态并且向他汇报所有事实,然后提交一份关于正确做法的报告。参议员希望最后能得出令人满意的结果。”这一番滴水不漏的推手确实达到了尽量淡化事态的主要目的,可是各家媒体却基本没有注意到声明的存在。

在周六当天的余下时间里,哈茨菲尔德一直试图在市议会厅把他的计划推销给黑人谈判团。大量紧急消息在县监狱这边传进传出,金和学生们听到的哈茨菲尔德计划是让他们先交保出狱,市长则保证让州法院撤诉。金等人依然执着于“进监狱,不保释”的口号,因此坚称他们可以在监狱里等到指控当真被撤销的时候,或者等来出庭受审那一天。入夜之前市长终于绕开了最后的障碍。他命令无条件释放关押在市监狱的学生,发誓要在周一上午把金和其他人弄出县监狱,然后就宣布自己取得了胜利。他相信到了周一无论是黑人还是三K党都不会举行示威,此外他也将会在同一天开始与市中心的商家们进行废除种族隔离制度的谈判。黑人代表团的发言人博德斯牧师高度评价了协议本身、市长的表态以及亚特兰大这座城市的整体表现。他告诉记者们:“这是我们在亚特兰大市举行过的最好的一次会议……前往天堂的最短路线就是从佐治亚州的亚特兰大市出发。”到此为止事态似乎大局已定,接下来哈茨菲尔德只需要分别拜访理查德.里奇和州检察官并且告诉他们另一方已经同意撤诉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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