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Taylor Branch:劈波蹈海——MLK三部曲之一 -- 万年看客
傍晚之前这次逮捕就在国家政治层面上掀起了狂风暴雨。洛克菲勒州长给司法部长发了一封电报,敦促他“必须保证金博士及其同伴的人身安全,并调查宪法规定的和平集会权利是否遭到触犯”。白宫记者们一直纠缠新闻秘书皮埃尔.塞林格,想知道总统对此的回应——金反对种族隔离并为此祈祷,现在他被捕了,肯尼迪会采取何种措施呢?
当晚,金和阿博纳西正在带领狱友们歌唱自由歌曲,组织大家轮流讲述自己在运动期间的见闻。这时普里切特警长打开牢房门,让金出来一下,因为有一通长途电话需要他接听。电话那头是美国国家广播公司《与媒体见面》节目的主创人劳伦斯.斯皮瓦克(Lawrence Spivak),他承诺自己并不打算将金骗出监狱,只想安排一场电视采访。不过很快金就与斯皮瓦克吵了起来。斯皮瓦克希望金能在周日早上参加《与媒体见面》节目,而金回答说自己可能不得不留在监狱,并不打算为了参加节目而接受保释。这样的回答先是让斯皮瓦克惊讶得目瞪口呆,之后又怒不可遏。很多公共人物都恨不得低三下四地乞求能有机会登上全国最负盛名的电视访谈节目,因此斯皮瓦克根本没想到金居然会为了服刑而拒绝自己。只有种族政治的扭曲逻辑才能解释金的谦逊:他留在监狱当中要比登上万众观看的电视节目更能吸引社会关注,也能借此发表更强更有力的宣言。普里切特警长就像斯皮瓦克一样巴不得金尽快出狱。他不断地保证金可以随时回到监狱,绝对不会节外生枝,但金坚持认为这样做风险太大。此外金费了好一番周折才返回监狱,如果这么快就离开,那么人们难免会把他当作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度假客人,而不是为了理想而献身的活动家。通盘考虑之后,金想出了一条妙计:他请求斯皮瓦克邀请安德森医生代替自己参与节目。这样既能让金继续留在监狱,也能让他名正言顺地尽快将安德森救出监狱,以免安德森再度精神崩溃。金的顾问们都认为这条掉包计堪称神来之笔。斯皮瓦克尽管相当不情愿,但还是接受了安德森,因为这是让肯尼迪与金这一热议话题出现在电视上的唯一方法。
第二天,刚保释出来的安德森立刻投入了《与媒体见面》的紧急彩排。沃克、克莱伦斯.琼斯、C.B.金以及其他人扮演了其他节目嘉宾,对安德森抛出了一连串不怀好意的问题。然而县监狱传来的消息提前中止了C.B.金的紧急彩排——当天晚上犯人们殴打了奥尔巴尼运动的支持者之一。被打的人名叫威廉.汉森(William Hansen),是非学委的员工,也是唯一一个因为前一天的游行而入狱的白人。送信人只知道监狱窗户里传出几声大喊说有人的下巴被打碎了,还提到了几处重伤。所有人都不得探视汉森。
C.B.金很快就以汉森律师的身份出现在县监狱,要求与自己的客户见面,接待他的是一位七十六岁的老警察D.C.“卡尔”.康贝尔(D. C. "Cull' Campbell)。康贝尔非常反感律师探视,因为他很清楚律师会发现什么,于是他命令C.B.金赶紧离开。C.B.金的动作稍微慢了一些,于是康贝尔亲自把他轰了出去。警察室里摆着一排由一位盲人雕刻的手杖,还有一个装着硬币的雪茄烟盒子。来访人员看好哪根手杖,只要凭自觉将相应数额的硬币放进盒子里,就可以将手杖拿走。愤怒的康贝尔走过陈列架子的时候顺手抄起一根手杖,用尽全力砸在C.B.金的头上。C.B.金赶紧往屋外逃,可是不依不饶的康贝尔又冲着他的后背抽了一下。这两下将C.B.金砸得天旋地转,不断流淌的鲜血很快就浸透了他的衬衫,一直流到腰间。事有凑巧,刚刚逮捕了另一小拨奥尔巴尼运动游行者的另一队警察正在与随行记者一起走进监狱,正好与C.B.金打了个照面。眼前的惨状将他们吓了一跳。“C.B.金,谁干的?”领队的普里切特警长大喊道。C.B.金强压住怒火说:“是多尔蒂县的D.C.康贝尔警官。”记者们立刻围拢了上来。不多时头戴一顶白色圆冠阔礼帽的康贝尔也露面了,并且满不在乎地承认了C.B.金的说法。康贝尔是个守旧的奥尔巴尼人,他的儿子自从1937年就在美国地方法庭担任副书记员,而他本人参加完一战回国之后就在多尔蒂县警察局任职了。
普里切特警长显然非常不想看到这一幕。他赶紧派了一辆警车把C.B.金送去医院。“这正是我们极力想避免的状况,”他对记者们说道。康贝尔让警察们探视了因为下颌碎裂、面部挫伤和肋骨断裂而被送到医院治疗的汉森。当晚汉森被转移到了市监狱,离马丁.路德.金很近。汉森被转移之前,联邦调查局特工马林.奇克与康贝尔进行了面谈,从而完成该事件的官方报告。“没错,我打了他的头,”康贝尔告诉奇克。“我让那个狗崽子滚出我的办公室,但他没听我的。”之后奇克把自己的面谈记录交给了华盛顿方面。
汉森和C.B.金挨打的消息在奥尔巴尼的黑人之间迅速传开了,人们的反应堪称五味杂陈。当晚举行的弥撒大会参与人数再创新高,人们无不流露出了同情。但是激动人心的歌曲与充满愤怒的布道并没能将人们发动起来,仍然只有五个人站出来愿意参加第二天的游行。“没有士兵就没法打仗啊,”怀亚特.沃克请求道。五个游行者出现在市政大厅门外人行道上的时候,普里切特警长很大度地表示,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他们都可以在此随意祷告。尽管有几个愤怒的白人不断催促普利切特赶紧逮捕这五个人,但老谋深算的普里切特却始终充耳不闻。他告诉记者们,这些游行者人数太少,不会打扰到任何人,因此没有必要逮捕他们。
第二天,一张C.B.金浑身是血的照片登上了《亚恃兰大宪政报》的周日头版。克劳德.西顿对该事件的报道也成了周日《时代周刊》的头版文章。甚至就连《奥尔巴尼先锋报》也破天荒地对警方的行为表示了批评,尽管标题并不算太正式——“康贝尔警官敲了C.B.金”。奥尔巴尼此起彼伏的暴力事件得到了越发不祥的新闻报道,安德森在《与媒体见面》节目当中的出场也笼罩了一层不安的氛围。斯皮瓦克抛出了一连串毫不留情的问题,暗示黑人们缺乏支持,运动收效甚微,组织者是局外人,正在破坏与奥尔巴尼白人取得和解的机会,运动领导层并非真心谈判,等等。其他嘉宾则从国家政治的角度提出了更为核心的问题:肯尼迪政府的努力是否足够呢?安德森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尽管“已有足够的迹象表明《宪法》所赋予的权利遭到了破坏”,但联邦政府并未在奥尔巴尼采取任何措施。总统要求司法部长准备一份金上次入狱情况的报告,但直到现在依旧毫无进展。“此外我觉得总统本人可以就此事件给出强硬的声明。”安德森还补充说联邦调查局确实正在调查当地的暴力事件以及非法逮捕,但总统尚未对“越来越多的案例”给出直接回应。
那个周日,肯尼迪总统正在休假。他的单桅帆船“维克图拉号”行驶在海恩尼斯港,距离金打算度过8月假期的玛莎葡萄园很近。当天正好是杰奎琳.肯尼迪的生日,肯尼迪夫妇的大部分亲属都在船上。不过总统的操船技术不太过硬,不小心将船只搁浅在了码头附近。在全家亲戚的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恼怒地看着船上的主帆倒在了路易斯湾里面。全家人自然不留情面地将他取笑了一通。对金周五被捕做出回应此时尚未列入总统的日程,但这件待办事项已经无声无息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周一,怀亚特.沃克正同时举着两部电话说话,这时有人过来打断说洛克菲勒州长想和他通话。“和我?”沃克反问道。他接起电话说:“州长您好,我是金博士的行政助理怀亚特.沃克。”洛克菲勒说自己很担心金,想知道该如何帮忙。“州长,您的帮助真是太及时了,”沃克回答道。过去几天里新闻界的采访要求已经堆积如山,还要继续组织几次游行,已经入狱的近三百人也带来了沉重的个人需求负担。“我现在特别缺乏保释金,”沃克说。洛克菲勒干脆地问沃克需要多少钱。沃克闭上眼睛,把自己期望的数目翻了一番,然后小心翼翼地说道:“其实有两万五千美元就足够了。”洛克菲勒当即表示第二天早上沃克就会收到这笔钱,而且自己还打算再为领导大会的日常事务捐赠相同的金额。喜不自胜的沃克放下了电话,而洛克菲勒对运动的切实“兴趣”也传到了记者们耳中。
周二早上白宫新闻发布会的大部分时间都交给了萨利多胺药物丑闻以及秘密核武器测试,然而有一位记者突然询问肯尼迪总统将会如何处理奥尔巴尼的事务。肯尼迪先是一怔,随即表示由于地方管辖权与联邦管辖权错综复杂,处理当地事务需要格外小心。之后肯尼迪停顿了一下,又仿佛不吐不快地补充了几句话:“我想说,我自己很难理解为什么奥尔巴尼市政委员会不能坐下来和奥尔巴尼市民好好谈谈,就算需要商谈的市民可能是黑人又如何呢?此外我也不理解他们为什么不能以和平方式来保护公民的权利。就连美利坚合众国政府都能和苏联在日内瓦举行磋商。我不明白奥尔巴尼政府以及奥尔巴尼市政委员会委员会为什么不能为美国公民做同样的事。”
安德森医生立刻抓住了肯尼迪要求谈判的号召。“我们真心希望奥尔巴尼的各个社区能够取得和解,而不是某个社区针对另一个社区取得胜利。”他在另一封要求与凯里市长会面的电报中这样说道。凯里则依然拒绝和“违法者”对话,并且表示肯尼迪总统的声明“令人难以置信”。肯尼迪公开给奥尔巴尼市政当局拆台的言论引起了南方国会议员的极度不满。参议员理查德.拉塞尔(Richard Russell)哀叹总统向黑人违法者颁发了最高级别的“认可”,总统的言论将“怂恿更多专业捣乱人士以及声名狼藉的恶徒涌入当地,让本就不好的状况变得更糟。”拉塞尔推断,肯尼迪总统的真正动机是为弟弟爱德华在即将举行的马萨诸塞州选举当中拉选票。参议员塔马奇抨击金领导了“一场有预谋的暴力运动,破坏美国的外交事务,并且造成了人种之间的对立。”塔马奇还注意到,总统号召奥尔巴尼市政当局与当地公民谈判而不是与金直接谈,于是便顺势声称如果能将“外来的煽动者”赶出去,那么城里的种族问题自然可以得到解决。
《奥尔巴尼先锋报》上,詹姆斯.格雷为“追捧黑人的政府”大唱哀歌,还挖苦地悼念了自己的朋友肯尼迪兄弟如何在政坛自寻死路,他认为肯尼迪兄弟无非是“两个有野心的波士顿人,他们有生以来与美国黑人的联系并不比爱斯基摩人与刚果民主党之间的联系更加务实。”白宫方面则认为金在民权领域的竞争者们尽管明面上都支持他,实际上却纷纷出工不出力。罗伊.威尔金斯不久前带领自己的人马来到司法部长办公室进行会面。会面开始之前伯克.马歇尔告诉罗伯特.肯尼迪,威尔金斯和其他人需要向外界表示他们也为奥尔巴尼做出了贡献。马歇尔向罗伯特保证说那些人并不太在意奥尔巴尼的游行,因为“那不是罗伊的风格”。一开始会议的进程并未脱离马歇尔的预期,然而协进会驻华盛顿的说客克莱伦斯.马歇尔却突然表示,政府内部光说不练的作风让他十分不安。马歇尔要求司法部对奥尔巴尼采取措施——要么逮捕几个人,要么提起诉讼,要么保护游行的进行,无论做什么都可以。如此出人意料的直白表态激怒了罗伯特.肯尼迪。“克莱伦斯,你我都明白我们已经做到了现行法律下能做的一切,”罗伯特说道。“如果我们的手脚没有遭到束缚,我们肯定还能做的更多。”
刚刚在南美度完年假的斯坦利.利维森给狱中的金邮寄了一份声明草案。联邦调查局的窃听装置听到他表示,威尔金斯与司法部长都可以将双方的会面当成己方为了应对奥尔巴尼局势所采取的行动。对于他们来说,就算这次会面没能取得任何成效也不要紧。利维森还对一位朋友表达过更露骨的意见:“协进会与政府很可能都愿意看到金在狱中自杀。当然,具体的战术是让他在狱中无声无息地瘐死。如果这样的结果没能激起大规模的支持,那么人们就会渐渐气馁,他们就赢了——市政当局就赢了。”在利维森看来,金的任务就是维持事态的热度,向所有人表明“如今可不是听任联邦政府软弱无为的时刻”。此外,抱有怀疑态度的白人报纸上经常能看到富有协进会意味的批评,而金的力量则是化解批评的解药。《时代周刊》认为金“未能让奥尔巴尼的黑人们”领悟到非暴力抗议的价值,“太多的成功已经耗尽了令他成名的迷人热情。”该杂志还引用某匿名黑人的言论,认为金“已经不再为浸信会教会说话,更别想他会为两千万黑人说话了”。另一个黑人则表示,以监狱为终点站的游行并不是在奥尔巴尼废止种族隔离的明智方法:“我们中有些人认为我们其实可以少做一些无用功。”
金在监狱里与世隔绝。普里切特警长以安全原因为由不允许金和阿博纳西接触工作细节。同时普里切特又同意给予他们额外的食物和探访特权。每天早上,一位奥尔巴尼运动女性委员会的成员都会给他们两人各带来一套干净的丝绸睡衣和几盘食物——作为对于监狱粗糙饮食的补充。阿博纳西很享受柠檬派。想到金穿着丝绸睡衣,《奥尔巴尼先锋报》的主编詹姆斯.格雷就忍不住恼火。然而他认为对于奢侈待遇的抗议可能会让白人轻视自己,还会让黑人更崇拜金,因此他决定暂且扣下这条消息。
在监狱中,金一直在尽力举行宗教活动,经常给大家朗读《约伯记》。有几天普里切特的手下会把他们带到阳光下参与艾略特法官关于奥尔巴尼市政当局申请限制令的听证会,听证会的主持者则是塔特尔法官。其他日子里金则在监狱中忙着写一本关于布道的新书,这本书的出版标题是《爱的力量》。金入狱第一周的最后一天,奥尔巴尼市政与司法上层官员开始逐渐接受一个令人不爽的事实:金不太可能主动选择保释出狱。再像上次那样耍小手段将金从监狱里轰出去显然会暴露马脚。而且金的罪名无非是占用人行道,如果针对这点小事的审判还要反复推迟,丢人的只能是市政当局。时间无情地流逝,市政当局面临着左右为难的选择。他们可以将金正式定罪并且判处有期徒刑。但这样有可能会引发新一轮大规模游行,上诉法庭也很可能推翻他们的判决,使奥尔巴尼再次蒙羞。这还不算什么,最糟糕的是这样做意味着将金留在奥尔巴尼,留在他们的监狱中,招致来自全国乃至全球各地的压力。他们也可以公开释放金,但这样做又很可能导致种族隔离堡垒的整体坍塌。
普里切特警长很高兴自己用不着操这份闲心,只要做好分内工作就行。8月4日星期六,又一拨勇敢但浑身颤抖的游行者从示罗浸信会教堂朝市政大厅走来,其中有九位女性和四位男性。他们依旧在老地方遇到了警察,记者们也在人行道上分配的媒体区域静观其变。一身轻松的普里切特很快就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他眼看着游行者们观望了将近半小时,然后干巴巴地表示他们已经到了黔驴技穷的时刻。他们的歌已经唱完了,他们的祷文已经说尽了。游行者拒绝散去,于是普利切特就像导游一样领着他们走进了监狱。此时天色已经暗淡了下来。为了安抚这批新来者,普里切特把之前的犯人叫出来演唱了一首他们以自己为题材改编的自由歌曲——《我不可任由普里切特警长摆布》。后来金在日记中写道:“我觉得他很喜欢听这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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