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Taylor Branch:劈波蹈海——MLK三部曲之一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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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攻陷密西西比大学5

巴内特州长发誓自己将绝不理会第五巡回上诉法院的命令以及联邦政府声称要以武力确保梅瑞狄斯顺利入学的公开威胁,因此评论家们自然而然地将这次对抗与小石城以及萨姆特堡进行了对比。罗伯特.肯尼迪这一次先发制人,通过连续不断的电话攻势向巴内特施加压力。这两人的声音可谓天差地别,虽然同为美国人,但听上去却仿佛来自两个不同的国家。罗伯特操着一口音调高、鼻音重的波士顿口音,话语充满能量,但又经常卡壳停顿乃至嘴里拌蒜;密西西比口音浓厚的巴内特声音低沉,语速不紧不慢,语句几经雕琢,语法更为清晰,朴素亲切的表象掩盖着紧张的情绪。这两人的共同点在于他们都相信政客们对抗风险的最佳方式就是顾及其他政客的利益——回避公共争议,从而相互关照。因此罗伯特始终没有利用蹲监狱的可能以及压倒性的军事力量向巴内特施加压力。1865年南方各州立法机构试图将繁重的《黑人法典》施加在刚解放的奴隶身上,当时《芝加哥先锋报》发誓要“把密西西比州改造成青蛙池塘”,这一回罗伯特并未抛出此等狠话。巴内特也并未发誓一定要堵住学校大门或者像反叛英雄一样死在烈火档中。相反,罗伯特想要在尽可能不公开动用联邦力量的前提下让密西西比大学接收梅瑞狄斯,巴内特也需要在明面上竭力维护种族隔离,至少决不能让他在密西西比的政敌们比下去。两人都很关切对方的需求。

当双方的谈话不可避免地涉及到公共关系时,两人达成了一项协议:在校园门口佯装进行一场全武行的对抗。二十多名全副武装的法警将会全程护送梅瑞狄斯走进校园。巴内特州长将会摆出一副虽然不情愿但却又不得不屈服于强大武力的姿态,转而致力于让密西西比大学开除梅瑞狄斯。讽刺的是,罗伯特很想表现出为巴内特着想的姿态,可是巴内特却希望自己看上去遭到了联邦政府的欺压,因此并不满意罗伯特的低姿态。这个共同做戏的解决方案也因此遇到了阻碍。

“部长你好,”巴内特在这天下午说道。“我听说他们按捺不住要拔枪了。到时候场面很可能会非常尴尬。我们这里有这么多人,如果一个法警拔出枪来就把我们这边的人都赶跑,那也未免太让人难堪了。你能让全体法警都拔枪吗?”

“我不希望他们亮出枪来,”罗伯特说。“这样做太伤感情了。让一个人掏枪,其他人把手按在枪套上,这样不就行了吗?”

“他们必须都拔枪,”巴内特坚持道,“然后他们必须用枪指着我们,这样我们就会站到一边去了。”

傍晚时分,多尔和麦克沙恩准备陪同梅瑞狄斯再次前往密西西比,第四次尝试登记入学——这次他们从孟菲斯开车出发。此时巴内特与罗伯特还在反复推敲登记现场的冲突场景应当做到什么程度。巴内特害怕罗伯特给外界留下两人之间达成协议的印象,要是这样的话他自己在密西西比的政治生涯就断送了。罗伯特则将梅瑞狄斯的武装护卫人数减少到了让巴内特很不舒服的程度,同时还安慰对方说他可以将伪装的对峙描绘得栩栩如生。

“你知道我们之间没有协议。”巴内特说

“没错。”罗伯特答道。

“我只想告诉你——所有人都认为我们这边正在妥协。”巴内特接着说。

罗伯特安慰巴内特说自己还没看到妥协的迹象。“我就是告诉你我们要过去,而且要带着武装力量过去。”

虽然嘴上说的厉害,但其实两个人都知道,按照共同商定的计划,联邦武装力量并不会跟随梅瑞狄斯来到学校。不过随着暴徒正在牛津大规模聚集的报告堆积在罗伯特的桌子上,实现这一点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了。密西西比陷入了抗拒权威的节庆兴奋状态,号角声响随处可闻。联邦旗帜随处可见。广播电台的紧急节目充斥着密西西比大学公告以及南方民主党人士对于局势的评论意见。层层上报的联邦调查局报告指出,远在其他州的武装分子正在带着武器与冰镇啤酒纷纷赶来,发誓保卫密西西比州。梅瑞狄斯的小车队离开孟菲斯的时候罗伯特忧心忡忡。眼下联邦陪护队的人数恰到好处,对他来说人足够少,对巴内特来说又足够多,但是这点人手很可能无法应对大规模暴乱。他希望巴内特保证密西西比州官员能在小部队离开校园后确保梅瑞狄斯的人身安全,但巴内特却更想认为州警察力量微弱且很容易制服:“他走进校园后,你肯定不能指望我们随时保护他。”

“州长,你需要任何必要手段,”罗伯特说,“采取任何必要手段维护法律和秩序。”

“但是部长,”巴内特抗议道,“我必须得说我觉得自己无法同意在一个人入学后还要保护他。他入学了,就只是一个普通男生而已。”

“那么我想最好先不让他去了,州长。”罗伯特尖锐地说道,但他还是让车队继续前进。

巴内特在人头攒动遍布枪械的牛津大街上转了一圈,一个小时之后又给罗伯特打了电话。恐惧剥除了他的造作口吻。“这里已经来了好几千人了,有开车来的,也有坐卡车来的。肯定会有百十来个人送命。这会毁了我们的。请相信我,很多人都会因此而死。那样的话我可就要名声扫地了。”

“名声扫地什么的我不知道,”罗伯特说。“不过现在就考虑这个不合适吧?”巴内特直白而自私的评论似乎气得罗伯特摆脱了剧作家的角度。

“这对整个国家来说也不好啊。”巴内特赶紧补充了一句。

“我这就让他们回来,”罗伯特回应道。他的命令立刻通过军用联络通道从司法部传达到了通信飞机上。梅瑞狄斯的车队正以差不多一百英里的时速飞奔在密西西比刚建成的洲际高速公路上,罗伯特的消息也很快传到了随车陪同的多尔那里。车队在密西西比州牛津镇西边贝茨维尔的一家加油站停下来,多尔和麦克沙恩亲自给罗伯特.肯尼迪打了电话,确认撤退的消息是否属实。梅瑞狄斯坐在车里没有出来,竭力依靠面无表情的外观压制着内心的惊恐。贝茨维尔看上去毫无人迹——这是因为当地所有人都听到了收音机里的报道,纷纷跨上摩托抄起家伙奔赴了密西西比大学保卫战的现场。一行人掉头返回孟菲斯的时候梅瑞狄斯长出了一口气。

冲突事态愈演愈烈。杰克逊县《每日新闻》发表了题为“数千人声称愿为密西西比而战”的文章,力劝读者们学习反抗之歌《不,绝不》。在密西西比州之外,新闻报道关注着肯尼迪政府面临的挑战。那一周《纽约时报》的第三套三层标题是《美国政府避免冲突——梅瑞狄斯入学应采取新措施——增派数百位法警》。周五在新奥尔良,第五巡回上诉法院全体陪审团在巴内特州长缺席的情况下审理了案件,认为他蔑视法庭罪成立。副州长约翰逊很快也收到了同样的判决。三位法官决定如果他们未能在下周二之前保证梅瑞狄斯登记成功,从而洗清自己的罪责,那么就要从周二开始面临无限期的牢狱生活。人们都认为罗伯特.肯尼迪是这个判决的幕后指使者,现在他面临着新的政治困境。午餐过后巴内特给肯尼迪打了电话,得到了第二天登记现场不会出现黑人士兵的保证。

几天前罗伯特还说巴内特是个“疯子”,并且引述了一篇巴内特多年前曾被被飞机螺旋桨打到过脑袋的报道。而且如今他还认为巴内特的追随者全都是疯狂的当代褐衫党。尽管如此,但他还是不情愿使用武力支持梅瑞狄斯。因为那样做不仅会暴露肯尼迪政府在国内的权威枯竭,还会影响美国的国际声誉。他唯一的选择就是私下与巴内特合作,制造出足以与莎士比亚剧作相媲美的戏剧性效果。鉴于罗伯特与巴内特已经同时吹响了公共战争的号角,将成群结队的观众吸引到了他们的舞台上,只有天才才有可能在这一片乱象当中营造出常态与受控的幻景。把州长关进监狱的威胁并没能给下一步的剧本创作提供任何新鲜灵感。到了下午5点,五角大楼发出了三级戒备状态信号:从得克萨斯州到新泽西州之间的部队都要做好四小时内出发的准备。

***

与密西西比大学的剑拔弩张相比,金的大会只能算是枯燥无味。周五下午,三百名领导大会年会代表们在闭幕会议上通过了几项决议。一项决议号召司法部改进佐治亚州奥尔巴尼地区对于宪法权利保护的疏漏。另一份决议称赞了詹姆斯.梅瑞狄斯到密西西比大学注册入学的勇气。在不紧不慢的闭幕发言中,金提醒听众们参与领导大会接下来的其他主要活动——比如12月威廉姆.孔斯特勒夫人在纽约城郊举办的节日基金筹款演出,小萨米.戴维斯以及彼得.劳福德将作为主要嘉宾出场——这时一名白人突然从听众席窜上讲台猛挥右拳,结结实实地怼在了金的左脸上,发出了砰地一声。这一拳揍得金接连后退了几步,还转了半圈。

现场一片哑然,所有人都头脑发蒙,不知所措。谁都不知道这个袭击者究竟是什么人。有些听众以为金此前介绍过这个人是前来参会的白人贵宾,毕竟这次年会是伯明翰的第一次完全施行种族融合政策的大会,前来参会的白人与会者全都受到了热烈欢迎。也有些人以为这是非暴力研讨会提前安排的非暴力抗议现场演示活动。但是袭击者一击得手之后并没有停手,反而变本加厉,第二拳又从后面打到了金的侧脸,第三第四拳砸在了金的背上。人群中的尖叫声不绝于耳,一位参会代表后来写道:“有那么一会儿现场的喊声听上去就像是出自一个人之口那样”朝着讲台的方向。许多人在回忆中都坦承暴力的力量震慑住了当时的自己——这里所说的暴力不仅只有金遭受的袭击,还包括会堂内憎恨情绪的突然爆发。

袭击者的挥拳频率很快就慢了下来。他后来承认自己原以为肯定会被人们当场撕成碎片。但他的每一拳都使出了全力。被最后几拳打得连退几步的金转过头来面对着袭击者,双手自然下垂,丝毫没有抵挡的意思,更不用说还击了。金脸上的表情让很多人难以忘怀。塞提玛.克拉克在私下里经常抱怨领导大会牧师们的做派多么趾高气昂。金这样地位的领导人突遭此变,就算是勃然大怒也不会令她感到吃惊。但是金却始终保持着异乎寻常的平静,他的手“像新生儿”一样垂在身边。从那一刻起克拉克真心相信金的非暴力理念不只停留在热情的演讲当中,这一理念也不是他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恰恰相反,非暴力是金的天性,是他的本能反应。甚至就连袭击者都被金的气场震慑住了——他盯着金看了很久,直到怀亚特.沃克和其他几个人挡到两个人中间为止。

“别碰他!”金喊道,“别伤害他。我们应该为他祈祷。”这句话宣告了一场突发危机的终结,激起了一片吵闹声,有些代表大声重复着金的指示,其他人则憎恨地朝袭击者高声叫喊。几位牧师赶紧围在袭击者身边充当肉盾,沃克、安德鲁.扬、伯纳德.李以及伯明翰的牧师爱德文.加德纳(Edwin Gardner)则凑在一起悄悄商议处理之法。其中一人赶紧来到麦克风跟前安抚会场情绪:“我们可以现场处理这件事。”其他人看到有人想冲出去将这一消息告诉外界,便赶紧下令关上每一扇大门,以免招来黑人暴徒或者第二拨袭击者。金一直在小声与那个白人说话,承诺没人会伤害他。袭击者说得不多,只是含混不清地提到自己信仰白人至上,而小萨米.戴维斯却和一位白人女性结了婚。金和牧师们陪他慢慢走下讲台,躲进了一间私人办公室。匆匆组织的四重奏歌手们赶紧走到麦克风前,为了稳住各位代表唱起了《希望耶稣与我同行》以及黑奴时期的忧郁圣歌《悄悄走向耶稣》。詹姆斯.贝弗尔打断了他们,表示事态并不严重——金博士没有大碍,他们经受住了又一场针对非暴力的严峻考验。贝弗尔宣布这是值得喜悦的时刻,接着就带领大家唱起了《我踏上了到自由之乡的旅程》。大家的声音越来越大,整个教堂都为之震动。

金再次出现时脸上按着装满冰块的手帕包,众人也停止了歌唱。公交抵制运动的象征罗莎.帕克斯拦住他,向他传授了自己最喜欢的缓解头痛的方法:两片阿司匹林和一瓶可口可乐。接着金宣布自己和袭击者在办公室里心平气和地交谈了一番,那个人说自己是为美国纳粹党完成任务的士兵。金拒绝对此人提起诉讼,这一点激怒了到达会堂的伯明翰警察们,因为这种做法会让他们的长官公牛康纳陷入难堪的窘境。康纳奉行的最根本政治原则就是种族隔离——就连第一夫人埃莉诺.罗斯福本人在伯明翰的地面上也没能坏了他的规矩——这次允许种族融合的领导大会年会在伯明翰召开,对于康纳来说已经是触犯底线了。现在他毫不客气地指出,假如这次会议按照法律施行种族隔离,那么金就不会被一名白人当众打脸。在伯明翰商界的施压之下,康纳不得不默许了种族融合年会的召开,对于各大商店摘下“白人专用”标志的做法也睁一眼闭一眼,希望商人们能支持自己反对市政改革。所有这一切隐忍却换来了一个公然挑事的“纳粹”疯子以及舆论哗然的前景。更可气的是,金拒绝对此人提出诉讼,康纳只好让自己的部门提出公诉。伯明翰警察说服罗伊.詹姆斯赶紧认罪,让他蹲了三十天监狱。

怀亚特.沃克想把这件事告知外界,却发现自己暂时无法达到目的,因为几个早就来到伯明翰的记者都已经转战到密西西比大学了。最后他找到了《纽约时报》的一名年轻记者,那个记者很有同情心,也值得信赖。此人写了一篇以伯明翰为发稿地的文章,仿佛自己亲临现场一样。记者害怕自己被骗,只能将袭击者描述为“自封的纳粹分子”。新闻报道当中没能出现更切实的内容,然而联邦调查局特工几个小时之内就报告总部,指出詹姆斯是美国纳粹党的成员,他的往址位于华盛顿特区之外的一座纳粹党“集体公寓”。联邦调查局关于罗伊的前科调查档案显示他之前曾因暴力行为在新奥尔良以及出生地纽约州被捕。几乎就在同时,警方拦截到一封纳粹党指挥官乔治.林肯.洛克威尔的信,信上将詹姆斯称作“中尉”。“你的英雄行为为千百人带来了新的力量”,而且这些人“全都怒火满腔,严正抗议政府倒行逆施,居然因为一名美国白人教训了一个共匪黑鬼煽动犯就将其投入监牢。”此外信中还写道:“罗伊,我知道你不想待在监狱。”并且承诺马上就将詹姆斯保释出来。这封信以“希特勒万岁!”结尾。洛克威尔的信以及其他针对金的有组织暴力事件报告都被埋在了文件堆深处。

领导大会年会的与会代表离开后,伯明翰的一位法官同意在11月对市政改革方案进行公决投票。康纳玷污了自己的种族隔离主义信条却未能换来政治奖赏,因此终于对改革派的哄骗失去了耐心。他立即派手下通知各大商店主人立刻纠正违反城市法令的行为。于是“白人专用”的标志陆陆续续地又挂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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