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Taylor Branch:劈波蹈海——MLK三部曲之一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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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攻陷密西西比大学7

格斯曼与司法部长通话的时间是牛津时间7点58分。一分钟之后,伯克.马歇尔离开内阁会议室,带着密西西比大学事件已经发展成全面暴乱的消息冲进总统办公室,但总统已经威风凛凛地坐在电视摄影灯下了。“晚上好,我的同胞们,”肯尼迪总统坐在办公桌后,面对摄像机开口说道。“梅瑞狄斯诉费尔案的法庭命令正在执行。”肯尼迪总统告诉观众们,梅瑞狄斯已经安全到达了校园,国民警卫队并未涉身其中,法律的权威占了上风,学生们和教授们都可以回到正常活动当中了。“事态已经恢复了常规,”总统继续说。他向美国人民两次强调联邦政府并未参与梅瑞狄斯一案。他公布了第五巡回上诉法院当中每一位投票支持梅瑞狄斯到密西西比大学注册的法官的姓名和所属州,还说他自己肩负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必须执行他们的命令。“我接受这份责任,”肯尼迪说。

这篇讲话措辞严谨,旨在打动尚未选边的南方白人。讲话中没有提到巴内特,肯尼迪总统既没有抨击种族隔离主义者,也没有夸奖梅瑞狄斯的目标。他尤其赞颂了密西西比州,指出这片土地孕育了许多战斗英雄,例如“仅仅在朝鲜战争期间就获得四枚荣誉奖章的”的卢修斯.拉马尔以及1945年“在国会特殊联席会议上接受奖章”的杰克.林赛。接着他将话锋直接转向了密西西比大学:“荣誉和勇气的伟大传统要由你们来维护。你们不仅驰骋战场,还在橄榄球场上叱咤风云,更是屈指可数的名校之一……全国的目光乃至全世界的目光今晚都集中在你我身上……我确信绝大部分学生都会维护这份荣誉。简而言之,记载这一案件的书页一定会按照法庭指示的方式很快翻过。”

肯尼迪总统谈论梅瑞狄斯案件的口吻如此笃定,以至于有些信以为真的部队指挥官当真撤销了二级戒备状态(随时准备行动)的命令。然而总统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希望和通告都被事实推翻了。回到内阁会议上,他和司法部部长、索伦森、奥唐纳、马歇尔以及国会顾问拉里.奥布莱恩一起面色严峻地关注着将要持续整整一个通宵的攻防战。两三个人同时打电话是常事,时常还要暂停通话将自己得到的报告转述给其他人。“他们开始扔铁桩子了,”罗伯特.肯尼迪告诉总统,“他们也扔可乐瓶子还有石块。”聚在一起的领导人们接到了一份错误报告,声称那位吸入毒气的高速公路巡警已经离世了。此外还有几份准确的报告,指出受伤的法警几乎无法冲破暴徒的阻挡前往医院。最初的想法之一是请德高望重的密西西比大学橄榄球教练强尼.沃特讲话,力劝学生们离开。关于这方面努力的报告每隔一会儿就会插入催泪瓦斯只能刺激得暴徒们越发凶狂的初期汇报:“他(沃特)说希望所有橄榄球队队员都撤出来……那是一支非常出色的队伍……他妻子说他出去了……为什么不让鲍勃直接给他打电话呢?他的妻子可能在对你撒谎。”

总统演讲一个小时内,第一声枪声响彻牛津镇。一位法警脖子受伤,血流如注,而他的战友既没有急救装备也找不到救护车,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他逐渐丧失生机。几分钟后,第一颗大威力步枪中射出的子弹打中了一个边境巡警的腿。受伤人数不断增加,法警们只得把伤员抬到学园楼里,让他们靠着墙坐下。很多学生暴乱者四散奔逃躲开子弹,聚集在密西西比大学外围的成年暴徒趁势靠拢了过来。学园楼周围的暴徒人数已达到了两千人,还有很多步行或者开车的人在校园周围徘徊。

白宫里弥漫着黑色幽默,总统嘲讽地表示自己记得“哈佛大学也闹过类似的暴乱。”电话暂时安静下来的时候领导人们全都愁容满面坐立不安。为了缓解紧张气氛,大家转而讨论了另一个话题:有情报称詹姆斯.莱斯顿打算在《纽约时代》上发表文章,指责肯尼迪政府比苏联方面更迫切地想要见面,苏联人倒是没那么想见肯尼迪。应当怎样对付这篇文章呢?总统抨击了报道内容,凭记忆列举了苏联方面发来的多次邀请。“我们今晚必须解决这件事,”他说。“我这张清单正好能捏住莱斯顿的要害。你想给他打电话吗?还是说这样做只会惹急了他?”

身陷围攻的卡岑巴赫再次打来电话,坐在内阁会议室里的人只能听到罗伯特.肯尼迪的声音:“你想派兵?……他被什么打中了?……他还能活吗?……州警察离开了?”马歇尔冲进来说自己刚和巴内特通过电话,巴内特表示警察们“不可能撤退”。罗伯特说他们确实撤退了。接着马歇尔重复了巴内特的保证,说巴内特刚刚与高速公路巡警谈过,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内阁会议室中的领导层倍感受挫,开始谴责艾德温.沃克将军支持叛乱的长篇大论,接着又开始讨论那本军事政变题材的小说《五月中的七天》。肯尼迪总统认为书中的那位总统“面目模糊得很”,但是策划政变的将军“倒是刻画得栩栩如生”。马歇尔在电话几乎有些哀怨地询问着沃特教练是否“起到了好作用”。司法部长在另一部电话旁边轻声安慰着约翰.多尔,他认为密西西比大学的状况“离威斯康星那一次的状况还差得远”。

“猪湾事件之后我还从未度过如此有趣的时光,”肯尼迪总统叹息道。在他弟弟看来,就像兄长要为猪湾负责一样,自己也要为这一轮新的灾难承担类似责任。挖苦似的为自己的解职准备了一份新闻发言稿:“司法部长今日宣布,他将效仿前任中情局局长艾伦.杜勒斯引咎辞职的先例,前往普林斯顿大学任教。”他的话被紧张的笑声打断了。

学园楼的士兵用尽了催泪瓦斯,试图驱车穿越暴徒包围去取补给的志愿者们也迟迟没有出发——因为他们害怕迷路。内阁会议时的领导人们决定让孟菲斯的常备军部队搭飞机到密西西比大学,并让密西西比国民警卫部队从牛津的地区兵工厂出发前往密西西比大学校园。总统焦急地等待着确认部队出发的消息,谁也不知道领导部队的军官是否忠诚。此情此景让总统想到了伊朗国王。“德黑兰那帮人每天晚上都必须做这种事,”他挖苦地说道。接下来的鸡同鸭讲简直令人发疯:卡岑巴赫通过学园楼里的付费电话绝望地大喊着,而相应的支援命令却消失在了迷宫一般的广播联播当中。“他们必须先给司法部长办公室打电话,让司法部长办公室给陆军部部长打电话,”马歇尔恼怒地解释道,“再由陆军部部长给孟菲斯当地打电话,再接下来……”他报告说一支部队已经接到命令正在集结,索伦森反对说那支部队早在十到十二个小时前就已集结完毕了,“我在电视上都看见了,”索伦森说。马歇尔则表示这样说来他们肯定又重新集结了一次。

午夜前不久,罗伯特.肯尼迪的声音让房间里的人一下消沉了下来。“他们正在攻击梅瑞狄斯的所在地,”罗伯特.肯尼迪说,“他们正在攻击梅瑞狄斯的宿舍。”一拨拨暴徒发现梅瑞狄斯在巴克斯特学生宿舍,而学园楼那边受到重创的法警们无法穿过校园去保护他。华盛顿的人们紧紧攥着电话,开始努力想办法。奥唐纳说他害怕暴徒们对梅瑞狄斯施以私刑。总统马上紧急呼叫了在杰克逊的巴内特。罗伯特.肯尼迪试图通过付费电话找到卡岑巴赫,但卡岑巴赫正冒着新一轮的枪林弹雨在大楼外指挥自己的手下。司法部长在哈佛橄榄球队的好朋友迪恩.马卡姆说法警们不能只靠催泪瓦斯自卫,这让罗伯特非常紧张。一直在听电话的奥唐纳这时给内阁会议室的人带来消息:“法警们马上就要开枪了。”他们都带着随身武器。

肯尼迪总统回来说巴内特回避了自己要求高速公路巡警出动的要求,巴内特认为解救梅瑞狄斯的最佳方法就是把他带出密西西比大学。

“我没办法把他弄出来,”罗伯特.肯尼迪听到总统的话之后痛苦地说,“我要怎么才能把他救出来?”

“我也是这么告诉他的,”总统答道。“现在的问题是,如果他能维持法律与秩序……”总统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好吧,如果他能维持秩序,我们就让梅瑞狄斯离开。”

营救梅瑞狄斯的决定根本不可能实施,这使得肯尼迪做出这项决定多少容易了一点。新一轮的混乱取代了总统与巴内特的谈判。拉里.奥布莱恩宣布又有三名法警受伤了。一边旁听电话的肯.奥唐纳说,埃德.格斯曼“已经吓得说不出话了”。罗伯特.肯尼迪想要说服卡岑巴赫,不让法警们开枪。“如果催泪瓦斯管够的话你们能顶住吗?”罗伯特问道。“你们能想到什么把他们吓跑的方法吗?”卡岑巴赫极度痛苦的回答让司法部长收回了最后一条建议。“对不起。”罗伯特很没底气地答道,但法警们确实没有开枪。

就在这时格斯曼的一位助手打来电话。事务缠身的领导层全都不愿意接听下属的电话,于是肯尼迪总统的秘书伊芙琳.林肯同意将消息转达给司法部长。接着她听到这位助手清晰而又空洞单调地说道:“一位伦敦《每日见闻报》的记者保罗.吉哈德,吉——哈——德,刚刚在牛津遇害了。他的遗体是在女生宿舍旁边发现的,后背上有弹孔。”

华盛顿午夜时分,卡岑巴赫告诉罗伯特.肯尼迪他需要常备军部队——有多少要多少。就像格斯曼一样,他的语气中也带着军人般的悔恨,责备自己最终还是没能避免事件的恶化,辜负了司法部长的委托。罗伯特将罪责揽到了自己身上,派出了部队,还让格斯曼接电话,讨论接下来应该如何面对媒体。“人们肯定会穷追猛打地追问我们为什么没能更好地处理这个局面,”他说。

暴乱持续了一整晚,暴徒们展现了令人惊诧的韧性。他们先是开来了一辆推土机冲撞学园楼,然后又开着汽车撞了上去,就像利用破城锤攻击城门那样。暴徒们造成一百六十名法警受伤——其中二十八人受了枪伤——一颗流弹还打中了当地一位点唱机修理员的头部,要了他的性命。直到凌晨,内阁会议室中的领导人们都在查看陆续送来的伤亡报告。他们听说学生们组成了进攻阵形,正在攻击巴克斯特学生宿舍楼,而士兵们也组成了进攻阵形,准备带着伤员突出重围。罗伯特.肯尼迪强调了“让梅瑞狄斯活着是何等重要”。坚忍的领导人们接受了两人死亡的事实。奥唐纳说政府应该把吉哈德死去的消息“告知伦敦媒体”。身为记者的吉哈德命丧密西西比大学意味着这场暴乱必然将会得到广泛报道。“欧洲那边这一回可算赶上了一条精彩新闻,”一个声音说。

等待几乎让人崩溃。罗伯特.肯尼迪越发自责没有及时使用武力,因此情绪很不稳定,有时开玩笑,有时发牢骚,有时生闷气。夜色越来越浓,而部队却一拖再拖,没能按照将军们的承诺到达现场,气得罗伯特干脆破口大骂起来。陆军部部长塞勒斯.万斯*以及师长克赖顿.阿布拉姆斯向白宫方面保证,他们在一小时之内就能让士兵们搭乘飞机从孟菲斯抵达密西西比大学。但是六十五名密西西比州国民警卫队成员仅仅从牛津的地方兵工厂到达密西西比大学校园就花了一个小时。无数虚假情报与无休止的拖延之后,国民警卫队终于卖力地朝着学院楼跑去,与饱受冲击的法警份站到了一起。(“他们当中有个人刚刚受伤了,”拉里.奥布莱恩最终向在内阁会议室中的人宣布,“所以他们知道他们来到了正确地点。”)接下来大约三个小时再没有进一步增援赶到,幸好在这三个小时里当晚大部分伤员的情况都稳定了下来。肯尼迪兄弟都很不满意军方高层敷衍推脱的做法。“我觉得如果让赫鲁晓夫来办这档子事,军队肯定早早就派遣到位了,”奥唐纳感叹道,“我怕的就是这个啊。”

精疲力竭的卡岑巴赫正在与肯尼迪总统通话,这时传来了一个兴奋的声音——常规部队已出现在学院楼外面了。“总统先生,请等一下,”卡岑巴赫说。“他们应该到了。请不要挂断电话,我去确认一下。”卡岑巴赫冲了出去,一边跑一边下令不许任何人碰电话,因为总统还在等消息。几秒钟后卡岑巴赫赶回电话机旁,愕然发现手拿听筒站在电话机旁边的并不是他的助手,而是一位记者。这位记者本想抢一条独家新闻,却没想到电话那端居然是美利坚合众国总统,吓得他手足无措张口结舌,一个问题都问不出来。卡岑巴赫从此人手中一把抢过电话说道:“总统先生,他们到了。”

几个小时后多尔来接梅瑞狄斯,发现梅瑞狄斯的房间里都是催泪瓦斯的味道。两人与格斯曼和麦克沙恩一起坐进了十一天前第一次尝试注册入学时乘坐的边境巡逻车。当时这还是一辆亮闪闪的新车,现在车门上已经布满了凹坑和弹孔,窗户也被砖块砸得粉碎。麦克沙恩往后座铺了一张军用毛毯,以免玻璃割伤他们,接着他们就去学院楼注册入学了。士兵们站在小树林草坪上,拦住想要见证这场投降的学生们。梅瑞狄斯——一位默默无闻、沉默寡言、脚踏实地的性情中人,尽管举手投足很有军人气质,但偶尔也会多愁善感——后来回忆道,就是那时他毕生当中第一次听到有个密西西比白人叫他“黑鬼”。一个小时之后,在法警们的陪同下,他上了《殖民地时期美国史》的第一堂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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