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Taylor Branch:劈波蹈海——MLK三部曲之一 -- 万年看客
新年过后金立刻行动起来,因为已经没有继续等待下去的必要了。首先他召来怀亚特.沃克询问他是否已经为伯明翰运动起草好了计划。确定已经起草完成之后,金让沃克帮他为一场秘密计划会议编制一张参会名单。这是金的职业生涯当中第一次拒绝接纳领导大会理事会成员参加自己主持的回忆,因为他知道他们会把自己的打算扼杀在摇篮中。他没有邀请父亲前来参会,也没有邀请任何一位并不为他工作的布道人,只有夏特沃斯与约瑟夫.洛厄里是两个例外。他们都在阿拉巴马州工作多年,具有至关重要的实务经验。夏特沃斯的出席尤其不可或缺,因为他在运动当中的地位不亚于金。金挑选了三位来自亚特兰大领导大会高层成员参加会议,分别是阿博纳西,安德鲁.扬以及多萝茜.科顿。此外他仅仅邀请的四个人:克拉伦斯.琼斯、杰克.奥德尔、斯坦利.利维森和詹姆斯.劳森。这样包括金和沃克在内参会人员总共十一人。金打电话告诉克拉伦斯.琼斯说时候到了。他希望琼斯安排三个纽约人在1月10日来到多切斯特的休息寓所。就算金没有把话挑明,琼斯也大概知道此行的目的,于是他打电话通知了利维森,却没想到这通电话引起了J.埃德加.胡佛的警觉。
参会人员首先在亚特兰大集合,然后搭乘清晨的航班飞到了萨凡纳。这片地区笼罩着不留情面的实用主义气氛,但是前来参会的布道人们却另有看法。如果想要发动一场植根于宗教的革命,那么萨凡纳的确是个天造地设的原点。1738年,英国复兴主义者乔治.怀特菲尔德从萨凡纳出发,发起了美洲殖民地的第一场惊人布道之旅,所到之处的民众们无不如痴如狂。这场布道之旅史称“大觉醒”,横扫了佐治亚州与新罕布什尔州。他在1740年吸引了三万人来到波士顿公园,那时波士顿的总人口还不到这个数字的三分之二。萨凡纳也是约翰.卫斯理从英国来到美洲殖民地的第一站,渡海期间怀特菲尔德的布道极大地动摇了他的圣公会神学理论,为他日后创建卫理会埋下了伏笔。怀特菲尔德的影响力从萨凡纳发散开来,催生了众多浸信会与卫理会教会。这座疟疾肆虐的佐治亚州小海港就这样孕育了两个拥有广大群众基础的新教教派,吸引了无数早期美国信众。萨凡纳当地的皈依氛围如此强烈,以至于许多白人都不介意向黑奴宣扬宗教。北美大陆最早的黑人教会之一非洲第一浸信会就在1788年成立于此地。谢尔曼将军向海岸进军时抵达萨凡纳,非洲第一浸信会的牧师还带领一群黑奴布道人与谢尔曼将军商谈过停火事宜。近一个世纪之后,就在肯尼迪总统就职前夕,马丁.路德.金获得了在非洲第一浸信会教堂进行解放日布道的殊荣。面对着历史积淀深厚的会众,金首次宣讲了《我有一个梦想》演说的早期版本。
金一行人从萨凡纳出发,到达了位于多尔切斯特的旧公理会教友休息寓所。这座小镇浸透了萨凡纳的丰富历史,同时又具有自成一格的奇特变化。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这个小镇都是南方蓄奴州当中的唯一一片清教徒飞地。在斯图亚特王朝时期,最早一批清教徒逃离了英格兰的多尔切斯特,来到马萨诸塞州建立了另一个多尔切斯特。1752年又有一批清教徒离开马萨诸塞州多尔切斯特来到萨凡纳附近创建了第三个多尔切斯特。这个镇子保留了严守秩序的虔诚氛围,以至于南北战争过后前来南方旅游的游客们惊讶地发现,在当地最近获释的黑奴当中居然就连一个黑白混血都没有。即使在种植园衰落之后,北方的家庭依然与多尔切斯特保持紧密的联系。西奥多.罗斯福的母亲是多尔切斯特当地人。最高法院大法官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与画家兼莫尔斯密码发明人塞缪尔.F.B.莫尔斯的父亲都曾在当地的中途公理会(Midway Congregational Church)做过牧师。说到同样接手过中途公理会的南方神学家,有一位C.C.琼斯值得一提。他是一位富有的农场主,一生都在黑奴当中进行事工,并且试图把奴隶制与基督教调和起来。最终他成为了美国宗教历史上的悲剧人物。作为一名提倡自由主义的奴隶主,他遭到了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的毁灭性攻击。两人在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关于奴隶制的存废之争在题材与精神两方面都预示了日后的民权辩论。琼斯的曾孙子眼下担任阿拉巴马州圣公会主教,阻挡在金前往伯明翰的道路上。
金在多切斯特主持了会议的实务阶段,但会议一开头是由沃克来进行情况介绍。他提出了一张蓝图,把伯明翰的斗争分成四个阶段。首先他们将进行小规模的静坐,从而为他们反种族隔离平台吸引人气,同时通过夜间弥撒大会来积蓄力量。其次他们将组织针对市中心商业区的全面抵制并进行稍大规模的示威活动。再次他们将会发动大规模游行,一方面加强抵制活动的力量,另一方面填充监狱。最后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们会面向全国号召外地志愿者前来伯明翰助阵,通过宣传、经济抵制以及监狱超员的三重重压来多方面削弱伯明翰的力量,就像自由乘车运动那时一样。
作为本次运动的总体原则,沃克宣称坚挺二字是整场运动的关键。如果他们展现出实力,那么外界支持也将会超比例地增长。然而运动一旦开始,任何退却都必然导致失落与沮丧情绪,而在伯明翰这两种情绪很可能引发致命的黑人暴力。沃克认为,无论如何伯明翰的运动规模都不会比奥尔巴尼更小,换句话说他们必须做好一次性往监狱里送进超过一千人的准备,而且从入狱到接受保释的平均时间至少要达到五六天。沃克计算并对比了领导大会需要交纳的各种保释金与伯明翰运营监狱的成本。他估算了伯明翰黑人每周的购买力,由此计算出不同程度的成功抵制将会让市中心商家损失多少收入,这些损失又相当于正常营业额的百分之几。为了让抵制活动奏效,需要大量的事先准备、完美的时机以及巨额钱财。
沃克很有营造戏剧性效果的天赋。他把自己的计划称作C计划——字母C是“对抗”(Confrontation)的首字母。他还觉得公牛康纳很可能窃听他们的电话,于是他用白人政要的姓名充当代号分配给了各位运动主要领导者,从而让康纳意识到他极度尊重白人权威。比方说金就是JFK,阿博纳西的代号是迪恩.拉斯科(其实并不符合阿博纳西的喜好)。沃克本人是RFK。约翰.德鲁——伯明翰当地的一位保险推销员,金曾经在他家中待过——是若望教皇。这次运动的前线总指挥夏特沃斯则是麦克,取自国防部长部长罗伯特.麦克纳马拉。沃克的陈述既惊心动魄又异想天开。他所属的组织并不以效率而见长,曾经花费四年时间只为找一台油印机,就是这样一个组织如今却想要发动一场计划严密、足以青史留名的大进军。
尽管如此,眼下依然是沃克在领导大会当中最辉煌的时刻。他的计划书就连一个标点都没有遭到改动。相反,秘密会议花了近两天的时间不断讨论计划细节并且祈祷计划确实可行。他们的优势之一在于伯明翰的竞争环境相对真空,便于集中力量。协进会在阿拉巴马州依然不合法,因此可以不予考虑。非学委在伯明翰也没有任何计划。夏特沃斯是阿拉巴马州基督教人权运动组织(Alabama Christian Movement for Human Rights)毫无争议的领头人,他在将近七年中从未错过周一弥撒大会。只要金和夏特沃斯相处得来,就不必担心领导层分裂导致运动陷入瘫痪。另一个潜在优势是伯明翰的经济结构。伯明翰基本上是一座南北战争之后趁势崛起的城市,北方钢铁公司以及其他大企业在这座城市的话语权非常大。沃克和奥德尔已经列出了此类公司的名单,使得领导大会的支持者可以在这些公司的本部所在地发挥杠杆作用。
回头再说说劣势。阿州基人运组织只能提供一小部分他们所需要的人力。与会者也都承认大部分的伯明翰黑人领袖并不打算全力支持他们。比方说A.G.加斯顿就很有可能反对这次运动。第十六大街浸信会教堂的牧师一直因为去年9月领导大会全国年会期间在教堂里点两晚上蜡烛的费用与领导大会纠缠不清——很难说这种做法足以表明他们对于领导大会的全力支持。安德鲁.扬表示他面向伯明翰布道人的游说并没有取得令人鼓舞的结果。沃克也承认保守的黑人牧师协会很可能会积极反对他们。他们一个名字挨着一个名字地分析了伯明翰每一位黑人布道人的具体情况,直到夏特沃斯打断了他们:“不要担心,马丁。布道人那边全都交给我来对付就好了。”
金勉强微笑着回答说:“你可得把他们全都摆平了啊。”
公牛康纳的阴影始终笼罩着会场。多年以来他早就将伯明翰打造成为了他自己的种族隔离私人封地,他手下的警察历来奉行粗暴执法的策略,丝毫无助于遏制当地的义警暴力传统。伯明翰的黑人居住区到处散布着炸弹废墟,默默地彰显着康纳警队的颟顸无能。不过在金看来,暴力的可能性并不构成伦理问题:“倘若暴力当真爆发了,那么我们就把它彰显给全世界看看。”问题在于C计划能否承受体制化的镇压。十一人当中的大多数都认为他们需要迅速采取行动,因为眼下伯明翰市政改革运动分化了白人群体,也迫使康纳陷入了守势,这么好的机会绝不容浪费。
就在第二天快要结束的时候,金严肃地向奥德尔询问情况:“杰克,告诉我关于钱的事。如果我们这一次又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把钱花光了,新闻界肯定会说我们去伯明翰只是为了摆脱债务。”
奥德尔早就着手筹钱了。在1962年第四季度,领导大会的净盈利额度达到了两万五千美元,这还不包括从萨米.戴维斯那里筹集来的一万两千美元。纽约办公室的大规模民众筹款项目预计将会把1962年的收入翻倍甚至翻三番。“现在我们一次就能寄送二十万封请求捐款信件。”他说道,还拿出了经过事实证明的捐款信回报率清单。根据最近纽约办事处已经发出与即将发出的捐款信数量,奥德尔做出了自信的预测:直邮捐款收入肯定能超过未来六个月领导大会的常规费用。
金一直在讨论是否应当推迟伯明翰行动,先去举行一轮筹资巡回宣传。听了奥德尔的话之后,他放下了这个话题,转而绕着会议桌逐次询问各位同事们还有什么要说的。有些人打趣了几句,有些人没什么话说,斯坦利.利维森则提醒大家别忘了公牛康纳早在三十年代就投入了政治活动。当时他是伯明翰某钢铁公司的雇员,一手破坏了当地的工人运动。三十年代工人运动的势力远比民权运动大得多,但是依然没能斗得过公牛康纳。因此他们现在没有犯错误的余地,接下来的斗争必定十分艰难。
金面色严峻地宣布会议结束:“这里的十一位与会者评估了我们将要面对的敌人的类型。我必须告诉你们,根据我的判断,这场运动过后今天在座的各位恐怕不可能全都活着回来。我希望你们好好想想这一点。”
之后没过多久,联邦调查局萨凡纳办公室的特工们就拍摄到了十一位心事重重的参会者进入飞机场的情形。对于联邦调查局这样的官僚机构来说,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准备好监视工作并不是小事——要从其他岗位调来人手,要与机场经理实施安全联络工作,要处理相关人员的情报,要将照相机放置在隐秘地点并且现场操作。所有这一切俨然都是胡佛局长本人专横命令的产物。他关于此次度假地会议的进度报告已经放在了司法部长的办公桌上。针对局内黑人线人的快速调查结果显示没有一个人知道有关会议的任何内容,并且局内也不知道会议讨论了什么。就算利维森和奥德尔这次没有参会,会议的绝密性质依然会促使胡佛将本次会议视为酝酿阴谋的渊薮。现在既然利维森和奥德尔都是参会人员,胡佛的看法就更好不了了。在他看来,金偷偷摸摸地会见了两位美共份子,其中一位本来打算要辞去金手下的工作,但是却悄悄留了下来。在这一点上,他的报告引起了司法部长的怀疑。“伯克——情况越来越糟糕了。”罗伯特.肯尼迪在一份胡佛呈交的备忘录上写道。
罗伯特的关注助长了联邦调查局内部义愤填膺的情绪。他们在间谍的巢穴里按住了金,多尔切斯特会议还不如直接在红场举办。与此同时,德科.迪洛克写完了关于去年11月金拒绝给他回电话事件的备忘录。在胡佛的联邦调查局内部,迪洛克历来很擅长领会上级态度与工作气氛的转变,因此这份备忘录也刻意写得火气十足。“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进一步联系金牧师,因为他显然不希望给我们提供真相。他和斯坦利.利维森频繁交往并根据其指导行事,而斯坦利.利维森又是纽约共产党的秘密成员。这一点充分体现了他是一名无耻骗徒的事实。”
“我同意。”胡佛在备忘录的最下面潦草地写道。就这样,在金的34岁生日那天,联邦调查局正式把他列入了不适合进行调解或者协商的人选。换句话说,倘若日后联邦调查局收到有人试图杀害金的情报将不再对他做出警告。向夏特沃斯这样的潜在刺杀目标提出警报原本是联邦调查局的常规做法,拒绝向金发出警告也就意味着联邦调查局把金完全摆到了敌人的位置上,而金却押上了自己的生命与信仰只为赌一个征服敌对理念的机会。一家情报机构一口咬定金是自由的敌人,同时却完全没有意识到金刚刚掀起了美国过去一百年以来最浩大的争取国民自由的风暴。这简直是美国历史上最悲惨的讽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