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Taylor Branch:高天火柱——MLK三部曲之二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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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法律的赌徒3

对于克拉伦斯.琼斯来说,从鲍威尔案件庭审现场到伯明翰监狱之间的物理距离并不很远,但是情感距离却相差了千万里。4月5日,《纽约时报》在头版宣布了以斯贴.詹姆斯的胜利,又在十六版报道称,“种族融合势头减缓/静坐示威未能收到实效——金博士率先垂范。”按照伯明翰抗议运动的时间表,4月4日原本是抗议势头的最高峰,将会有上百人投向监狱,但是实际上却只有四名纠察员入狱。为了抵挡抗议势头崩溃,弗雷德.夏特沃斯在4月6日主动被捕,金还亲自出面劝说包括他弟弟在内的其他三位布道人与夏特沃斯同去。1956年,夏特沃斯的住宅曾经遭到过炸弹袭击,那一次他本人奇迹般地幸免于难。从那以后他就坚信上帝对他自有安排,并且成为了民权阵营的一员猛将。接下来的几年里他反复遭到逮捕与定罪,留下了一套层次繁多的厚实案底。最高法院下一次开庭的时候就会审阅1961年自由乘车运动期间夏特沃斯遭受的荒谬指控(召集白人暴徒闹事)以及他在苏利文诽谤案中的民事责任认定。尽管夏特沃斯此前被迫离开了伯明翰,但是他却将自己的离场当成了武器。搬到辛辛那提的之后他依然经常回访伯明翰,当伯明翰四百多名黑人布道人当中有四分之三投票反对在他们的城市里进行任何形式的非暴力抗议大决战时,也是夏特沃斯出面向金保证,只有他才能阻止伯明翰黑人布道人群体的溃逃。

这一次夏特沃斯出狱之后没过六天就再次返回了监狱。在此期间伯明翰的局势宛如漩涡一般动荡——失业、法庭听证会、禁令、自由歌曲、布道、关于政治策略与监狱虐待的谣言全都搅在了一起。根据克拉伦斯.琼斯在纽约听到的消息,金在1月份制定的萨凡纳计划如今惨遭重创一蹶不振,以至于原本一直身居幕后的抗议活动总协调人怀亚特.沃克都觉得自己有必要亲自投入监狱与夏特沃斯作伴。4月12日耶稣受难日,抗议活动指挥部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战术争论,这场争论之后拉尔夫.阿博纳西也投入了监狱。争论现场气氛极其恶劣,很多人都流下了眼泪,致使马丁.路德.金实在无法用言语传达自己也要亲自入狱的决定,于是干脆一言不发地换上了牛仔布质地的入狱服装。尽管他的父亲心焦难耐地反对他的做法,金依然决定要“本着信仰采取行动”。对于琼斯来说,金的被捕意味着过去一个月以来的狂热全都塞进了眼下这个周末。无数紧急请愿摆在联邦政府面前,司法部长亲自出面拉网搜集保释金,琼斯则单枪匹马乘飞机闯进了种族隔离南方的心腹地区。

独自一人走进监狱之后,琼斯在充满敌意的看守面前摆足了专业人士的架子。但是身处敌营的他依然难免紧张,因此一见到金之后就立刻拿出了一张内容繁多的紧急事宜处理清单。可他没想到金对于这些具体事务并没有表现出多大兴趣,而是将讨论转向了形而上的方向:“我写了封公开信,你得帮我带出。”说着话金鬼鬼祟祟地从铁栏之间递出来一份报纸——因为监狱规章不允许单独关押的囚犯保留任何个人物品——这是上次探监的时候有人给他偷运进来的《伯明翰新闻报》,报纸边缘的每一寸空白处都写满了蝇头小字。这是一封充满激情的回信,所要回应的则是这份报纸上的一则次要新闻:《白人神职人员敦促当地黑人退出示威》。在阿拉巴马州圣公会主教C.C.J.卡彭特的领导下,一个由八名基督教领袖组成的跨教派团体——八个人历来全都反对种族隔离,其中态度最温和的人对于种族隔离也持批评态度——发表了一份声明,声称金的伯明翰示威运动“既不明智也不合时宜。”这八个人正是有机会就会出席芝加哥种族与宗教会议的那一类神职人员,但在危机期间他们却认为最谨慎的做法是面向金的基本盘直接发言,反而将金本人晾在一边,仅仅含糊地将他当成某种刺激因素。

琼斯并不认为这八位教士的言论多么重要。一开始他还以为金无非是陷入了一场只有神学家才会关心的语义学混战,又或者只是想找点分心的事情来舒缓蹲监狱的紧张压力。但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金不惜耗费宝贵的探视时间要求琼斯偷偷带给他更多的白纸,并且详细指示了已经捎带出去的公开信稿件的段落排序,与此同时却毫不关心更迫切的抗议运动实务问题。这一切使得琼斯不禁担心金的精神是否不太稳定。此外还有一种更糟糕的可能:这封写不完的公开信兴许是金预感到伯明翰运动的失败结局之后提前唱响的挽歌。

在金本人看来,写这封信的部分缘由在于宣泄情绪,因为“忍耐之杯已经干涸了。”与1月份的芝加哥大会发言相比,他在这封信中的口吻更加无所顾忌,声若惊雷地抨击了一切“本着家长作风想当然地相信自己有权为其他人争取自由的进程设置时间表的人”,还声色俱厉地痛斥了既想行善又想保持体面的惰性心态:“心怀善意之人的浅薄理解比起心怀恶意之人的绝对误解更令人难受。”他一连换了好几种口吻来与八位伯明翰神职人员沟通——时而乞求,时而责骂,时而辩解,刚才还在采用耳鬓厮磨的绵软语调,一转脸又冷冰冰地将他们当成了值得共商大计的专业人士。他向对方尽情泼洒着无辜受难的苦楚,其中既包括圣保罗殉教与苏格拉底赴死这样的宏大叙事,也包括他自己的小女儿得知有色人种的孩子们不能进入游乐园时流下的泪水。他大量引用了马丁.布伯、圣奥古斯丁、莱因霍尔德.尼布尔以及其他人的言论,他的关注焦点有时会完全脱离伯明翰的同工们,转而投向他自己的内心,指向了他不得不亲身入狱的核心理由。

金将世俗信仰与宗教信仰搭配在一起充当了希望的源泉:“我们必将赢得自由,因为自由正是我国的神圣遗产,我们渴求自由的呼声则体现了上帝的永恒意志。”他在公开信中至少五次用不同笔法提到了“宪法与上帝赋予的权利”这套短语,将这两者当成了自己的世界观的两大支柱。将民主价值观视为神意体现的理念可以说是典型的美国人思路。但是金自己与绝望的斗争却将这一信念推回到了最早的一神论先知时期。这些先知们早在柏拉图之前几百年就向人类社会引入了一位要求君主与庶民遵守同一套道德法则的神祇,并且认定国家暴力的强制权威是邪恶的体现。早在民主社会的普选权原则出现之前上千年,这些人就提出了灵魂一概平等的理念,为前者的最终问世打下了基础。

金将基于灵魂平等的正义理念当成了他本人的宗教与政治立场的关键核心。这种做法似乎既疯狂又高贵,胜算近乎为零,而且洋溢着赤裸裸的人性。在公开信当中他声称这种做法是大胆的“极端举措”。他赞颂了一系列名垂青史的极端分子并且将他们按照事迹两两配对,彻底拒绝仇恨的耶稣搭配了主张人人生来平等的杰斐逊,歌颂公义如江河滔滔的阿摩司搭配了粉身碎骨也要将民主承诺进行到底的林肯:“这个国家不可能以一半奴隶一半自由人的状态长期生存下去。”他警告听众们不要一心以为民权运动多么出格,却忽视了新近崛起的黑人民族主义者——“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以利亚.穆罕默德领导的穆斯林运动”。 金确凿无疑地指出,穆斯林不仅拒绝基督教与白人,还否定了民主价值观,因为他们已经“对美国失去了信心。”以利亚.穆罕默德在美国既不曾指望民主为自己造福也没有在日常生活当中发现一丁点民主的迹象,因此他领导的伊斯兰国度也不支持民主。实际上,金提供了两条交汇在一处的路径来理解他为什么要主动投入伯明翰的监狱,表述这两条路径的关键词都是正义。如果宇宙的本性确实倾向于正义,并且人们能够证明宇宙是友好的,那么屠宰场一般的邪恶在历史进程当中的缓慢败退不仅能够有力地证明宇宙的幕后存在一位良善的设计师,而且还能证明人性与民主存在天然纽带。按照金的惯常笔法,他并没有给出证明这一切的证据,只能以自己的行为来充当见证。

很多美国人都已经厌倦了假大空式的政治口号和竞选演讲。对于这部分美国人来说,将单调枯燥的民主制度运作机制与对于上帝的信仰相提并论不仅十分别扭,甚至还有些亵渎。但是从奴隶的历史视角来看,民主与信仰都是上帝赐予的奇迹。在南北战争期间,参战双方都声称自己得到了上帝的祝福。与南方势力相比,林肯的区别在于他致力于维护民主的直觉。身陷囹圄的金毫不犹豫地面向伯明翰神职人员强调了宗教信仰的政治意味,并且毫不顾及种族差异,在迫害者面前扮演起了救赎先知的形象。他在信件结尾这样总结道:“总有一天南方将会知道,这些被剥夺遗产的上帝子女在午餐柜台边上坐下的时候,他们实际上正在为了美国梦的精华以及犹太-基督教文化遗产当中最神圣的价值观而奋斗,从而使我们的国家回归到民主的伟大深井旁边……”

监狱之外的工作人员将这封长达二十页的信件工整地打印了出来,然后就通过人手或者邮寄的方式广泛散发了出去。怀亚特.沃克在信件的注释栏里尽可能地补充了关于伯明翰入狱游行的详细情况以及金目前的个人细节,例如他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正在遭受单独关押与全天候监视,被剥夺了一切个人用品,更不能查阅参考资料。但是他的请愿并没能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收到这封信的八个地址全都没有回应。只有一家贵格教期刊表现出了发表这封信的兴趣。新闻记者们都觉得这封信不过是一份内容充实的布道稿件而已,讲得都是金惯用的主题,因此并没有报道价值。

不到三年之前,记者们惊讶地意识到约翰.肯尼迪之所以能够赢得1960年总统选举,制胜因素之一很可能在于他小小地干预了一下金在佐治亚州遭受监禁的情况。不过当时他们并没有大肆宣传这一点,现在全国主要新闻媒体更是着力强调非党派政治才是种族关系进步的关键——批评金的教士们也采用了同一套口吻。《时代周刊》与《纽约时报》都指责金在伯明翰“煽动紧张气氛”,致使“当地的紧张气氛出现了令人担忧的增长。”4月24日,非暴力运动的资深参与者们围住了伯明翰街头的每一架电视摄像机,不顾一切地想要向全国各地争取支持。同样在这一天,肯尼迪总统在白宫新闻发布会上滔滔不绝地谈论着例如核试验以及与古巴开战之类的宏大话题。没有哪位记者问及伯明翰的入狱游行、过去八天金在监狱里的情况或者金的公开信。

此时怀亚特.沃克正在准备撤退路线。他向司法部长助理伯克.马歇尔暗示说伯明翰运动可能用不了多久就会将斗争方向转向对抗性较弱的投票权方面,肯尼迪政府的官员们历来更看好这条战线。关于金的审判与定罪的报道从头版转移到了副版。与此同时,琼斯以及律师团队在最高法院那边除了要应对苏利文案件与鲍威尔案件之外还有第三起同样堪称里程碑的官司需要打赢,这场官司的争论焦点在于明显违背宪法的法院禁制令是否依然必须得到遵守,直到上级法院将其取消为止。在1967年末之前,历史机遇将会向金敞开大门,随即又紧紧关闭。最高法院关于伯明翰市政府诉沃克一案的裁决将会把一位全球知名的公开信作者送回伯明翰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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