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Joshua Freeman:巨兽兴亡录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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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结语

结语

超大型工厂已经陪伴了人类整整三个世纪,但是没有任何一家个体工厂能够延续这么长时间。世界上第一座现代化大型工厂——即洛布兄弟的德比纺丝厂——也是坚持时间最长的巨型工厂之一,尽管几经起伏,但是直到1890年工厂里依然有工人在生产丝纱,足足营业了169年。相比之下,理查德.阿克莱特的克罗姆福德棉纺厂不出七十年就关门了。梅里麦克制造公司在马萨诸塞州洛威尔修建的第一座棉纺厂倒是比前辈多坚持了几十年,总共经营时间长达134年。阿莫斯克亚格一度曾经是全世界最大的纺织厂区,但是经营时间却没能超过一个世纪。宾州约翰斯镇的坎布里亚炼铁公司一直坚持到了1992年,总营业时间达到了140年,比起一度上演过劳资冲突大戏的霍姆斯塔德炼钢厂还多了三十五年。也有些地标性巨型工厂至今仍在运作。尽管雪佛兰公司位于弗林特的道奇主厂区与菲亚特的林格多厂区全都早在几十年前就关门了,但是罗格河厂区至今却依然坚持生产。尽管如今的福特公司采取了去中心化的生产体系,但是每天依然有六千名工人在这里生产F-150型卡车,这款车是美国销量最好的车型。至于斯大林格勒拖拉机厂、马格尼托格尔斯克炼钢厂以及新胡塔炼钢厂也并未随着苏联解体而关门,而是纷纷坚持了下来。

一百年或者一百五十年的光阴看似很长,但是许多其他社会机制随随便便就会在同一座建筑当中运营远远更长的时间,例如议会、监狱、医院、教堂、清真寺、大学、中学甚至剧团等等。一旦将时间尺度拉开,巨型工厂就不像看上去那样坚不可摧了。它们虽然笼罩着令同时代的人们深信不疑的永世长存气质,但是它们的实际寿命通常来说无非相当于一两辈子的人类寿命而已。现代化的内生动力催生了巨型工厂,也导致了它们的早夭。巨型工厂具有天然的生命周期,它们登场时总是具有爆炸性的力量,不仅改变了生产方式,还动摇了社会的原本结构。一般而言巨型工厂的成功至少部分取决于大力剥削此前游离于劳动市场之外的工人——童工、农民、牧民、犯人以及受到国家监护的人们。巨型工厂首先会经历一段原始积累时期,在此期间工人们往往会遭受野蛮剥削,工时漫长,工资低下,工作条件恶劣,因为他们缺乏发动劳工运动的自由,缺乏法律权利,也没有多少其他就业选择。激进的工厂革新之后紧跟着增量式改进或者停滞不前的阶段。由于巨量资本沉淀在现有的厂房设备当中,致使巨型工厂的先行者们难免陷入体制化的保守主义,也使得新兴竞争者们有机会尝试更先进的工作法与技术从而提升生产效率。与此同时,工人抗议与改革者施压将会逐步推高用工成本。有些公司会反复招募新劳动力,要么是下一批年轻工人,要么是来自远方的移民,从而成功保持住了原始积累时期的高额利润率。但是或早或晚,技术落伍、厂房老化与用工成本攀升这三大因素构成的合力都会迫使工厂主做出抉择,要么对旧工厂进行现代化改造,要么换个地方另外开张,又或者干脆小车不倒只管推,直到榨干旧工厂的最后一点价值为止。

洛威尔的布特纺织厂的所有者们就是采用第三种策略的典型人物。1902年,某位受聘于公司的顾问这样汇报道:“你们的旧厂房或许在过去完成了它们的使命,但很久以前它们就已经落伍了,如今毫无价值……因此我建议彻底拆除全部现有结构,或者至少拆除一大部分,因为这些厂房要么内里环境十分危险不适于工作,要么会妨碍第一流新式工厂的布局与施工。”但是正当许多新英格兰工厂主正在工资较低的南方斥巨资筹建新厂的时候,布特纺织厂的所有者们却决定反其道而行之,继续沿用老旧危险的原厂区。在接下来的半个世纪,工人们还会继续在这片厂区生产纺织品并且为投资者们牟利。

在社会主义国家,由于工人在意识形态与政治体系当中的地位更加重要,而且巨型工厂在社保体系当中也占据着更为核心的地位,因此计算成本的方式也有所不同。不要说关闭工厂,哪怕仅仅只是削减用工规模都意味着令政府避之不及的巨大社会与政治风险。因此政府往往会勉强支撑着越发丧失竞争力的工厂以及与之配套的臃肿劳动力队伍。即便在今天,中国政府在关闭落后低效的巨型国有工厂时依旧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是随着苏联阵营的崩溃,共产主义世界的绝大部分剩余地区都迈向了市场经济,于是曾经的社会主义工业实践与一贯的资本主义工业实践就交汇到了一起。

一座又一座巨型工厂的发展循环在时间与空间上相互重叠,就整体而言的确体现了持续的进步。制造活动的规模越来越大,效率也越来越高,与此同时又始终维持着可以清晰追溯到三百年前德温特河谷的基因遗产。每一轮工厂发展的推动者们都通过模仿先进、购买许可或者盗窃机密等等手段将过往的技术革新整合进自身,驱使着工业巨型化跨过了海洋的阻隔与政治的鸿沟。然而尽管工业巨型化就整体而言活力十足且历久弥新,但是在任何一处特定地点工业巨型化都是不可持续的生产模式。对于一个个具体社区来说,巨型工厂带来的并不是持续不断的进步,而是一台始乱终弃的戏码:首先是打乱原有社会秩序的变革,然后是经济增长,再然后是经济萧条,最后是拍屁股走人。正如史学家杰弗逊.考维与约瑟夫.希思科特在一本关于美国去工业化的书中指出的那样,“在混合资本投资的熔炉里锤炼出来的工业文化其本身就无法持久。千百万投身工业的男男女女原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份稳定可靠工资体面的工作,却不成想这份工作只能存在片刻。”这句话在单一工业主导的地区尤其正确。一旦巨型工厂的生死轮回向前运转,必然会让当地遭受长期的毁灭性打击,尽管与此同时正在地球其他地点冒头的新建巨型工厂将会带来更多的就业机会与财富。如今的工业巨型化循环与此前的历次迭代颇有相通之处,但是差异也同样显著。首先,现代巨型工厂的兴衰周期显著缩短了。富士康在深圳兴建了第一座工厂之后仅仅过了三十年,深圳就失去了身为大规模制造业核心巅峰地位,包括富士康在内的许多公司都开始前往其他地点寻找更廉价的土地与劳动力。另一方面,新建巨型工厂里的工人们也不像前辈们那样耽于铁饭碗的幻想。他们从进厂第一天就决心要将大部分人生花在其他地方,要么返回家乡,要么另谋高就。

尽管巨型工厂依然被视为盈利与国家经济增长的载具,但是如今的巨型工厂远不像过去那样容易受到赞扬或者被奉为全社会的典范。相反,购买巨型工厂产品的消费者们往往对这些工厂一无所知,消费者与工厂往往相距千里,两者之间还隔着好几条国境线。曾几何时,胜家缝纫机或者T型汽车的消费者很清楚这些产品来自什么地点;今天的球鞋、冰箱乃至汽车的消费者则往往说不清自己购买的产品究竟来自哪个国家,更不用说来自哪家工厂了。生产与劳动曾经骄傲地与我们需要切珍视的实体商品紧密联系在一起,如今却藏匿到了人们的视野之外。作为全球现象的巨型工厂或许已经越过了顶峰,正在走下坡路。尽管人们还在建造规模很大的工厂,但是许多制造商都转向了其他方向,试图降低用工成本以及避免工人们利用生产高度集中来主张权力的可能性——就像过去那样。对于他们来说,路径之一在于机械化与自动化。美国工厂就业人数下降的主要原因正在于此,而不是工厂搬迁至海外。就连富士康这个全球雇佣工人人数最多的企业也正在尝试推进自动化。在距离上海不远的昆山智能手机工厂,富士康公司正在大举投资采用机器人技术,将用工人数从110000人降低到了50000人。这个数字依然很大,但是距离全世界规模最大工厂的前几名却相差甚远。其他公司也在孟加拉国这样的低工资地区开设了许多中小型工厂,乍一看去活像是昨日重现:众多刚刚离开农村的年轻女性在技术水平低下、环境拥挤且往往十分危险的环境里为沃尔玛以及H&M这样的国际巨头生产产品,此情此景看上去与现代中国的巨型工厂并无多少相似之处,倒更像是十九世纪末期的美国血汗作坊。

不过就算如今的巨型工厂确实丧失了不少原有的魅力,却也总会有新一批企业家们试图在全新环境里再度开启这个循环。理想的新环境应当从未遭受过工运历史或者环境破坏的侵染。比方说有一家名为华坚鞋业的中国公司,一直是盖斯等国际品牌的制造商。2012年这家公司在埃塞俄比亚开设了一家工厂。2014年埃塞俄比亚的基本税后最低工资是每月30美元,相比之下中国国内的制造业平均工资则是560美元。投产两年之后这家工厂共有3500名工人,但是公司的计划远不止于此,下一步他们打算在阿迪达斯的当地厂区附近修建一片新厂区,这片厂区将会雇佣30000人,厂区内部将会安置工人宿舍,一座文娱中心,一座技校,一座宾馆以及一家医院。厂区的院墙将会修建成长城的造型,厂区的形状则是一只女鞋。2016年10月,华坚鞋业宣布将会把伊万卡.特朗普的个人品牌女鞋生产线从东莞转移到埃塞俄比亚。

无论巨型工厂未来将会走向何方,在它们身后已经留下了一个脱胎换骨的世界。在某些方面,工业巨兽们确实实现了推动者们的梦想。从社会福利到人均寿命,从物质财富到人身安全,人类刚刚经历了一场迅捷、宏大而且史无前例的非凡改良,而工业巨兽则是这一进程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由巨型工厂推动的工业革命不仅提高了人们的生活标准,还创建了现代国家与城市化社会并且改变了这颗行星的面貌。此外工业巨兽们还创造了一类“新人”。这些新人或许并没有像亨利.福特、阿列克谢.盖斯特夫以及安东尼奥.葛兰西所各自设想的那样能够与巨型工厂的自动化机械以及工业流程契合为一体,但是新人毕竟是新人。集团化协调生产活动为他们养成了全新的时间观念,技术革新与效率提升让他们养成了对于进步的认同,这些人崇拜工厂产品与工业美学,并且理所当然地认为应该为了未来的收获而牺牲眼前的舒适。简而言之,巨型工厂协助了现代化的诞生,而我们至今仍然生活在现代化的世界当中,哪怕这个世界已经不像当初那样令人万分惊奇了。更重要的是,现代化已经超越了特定的政治与经济体系。尽管人们经常将大型工厂描述成为资本主义特定历史阶段的产物,但是正如前文所示,仅仅将巨型工厂视作资本主义体制就意味着忽视一大部分与其相关的历史以及好几座世上最大的工厂。实际上,巨型工厂在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发展进程当中都起到了核心作用。这一核心作用不仅体现在经济方面,也体现在社会、文化以及政治方面。诚然,随着工厂遍布全世界,在一处又一处看似差异悬殊的不同区域拔地而起,文化与社会体制的不同也意味着工厂无法一贯保持同一副面目,但是工厂的最核心特色看上去却历久弥新。巨型工厂与其说是资本主义的特征,倒不如说是现代化的特征。现代化的一切变体都必然离不开巨型工厂。

但是话又说回来,巨型工厂不仅让梦想成为了现实,也让梦魇照进了现实。无论在怎样的社会体制当中,巨型工厂的强大生产力都伴随着高昂的牺牲,而且这份牺牲的分配往往极不平均。在资本主义社会,工厂工人受苦最重。正是因为他们受尽剥削,产品与利润的大河才得以滔滔流淌。但是为工厂生产原材料的工人——根据历史时期不同,这些人当中包括种棉花的黑奴、煤矿工人、铁矿工人、割胶工人以及现代电子工业不可或缺的稀土矿工人——同样免不了承受苦痛。至于那些采用老式工作法并且被迫与工厂化生产竞争的手工匠人们就更不用说了。在社会主义国家,工厂工人同样免不了吃苦受累,但是他们的社会地位相对更优越,住房、食品与社保条件也要优于一般公民。在这里最大的牺牲落到了远离工厂的农村与农民头上。无论是在斯大林时代的苏联还是在毛泽东时代的中国,农民都曾经为了提供工业建设所需的资源而饱受压榨,甚至还一度会被逼到生死边缘。

二战之后的几十年里,欧洲与美国的巨型工厂都成为了工人工资、福利与社会保障显著提升的主要载具(尽管工厂工作本身依然劳累单调,令人异化)。多亏了工会化,工人们终于分享到了大规模工业生产力提升带来的好处。在资本主义社会的漫长历史当中,资本主义社会在这一刻终于难能可贵地暂时实现了相对的平等与民主。鉴于过去四十年间工人阶级收入陷入停滞且社会保障越发削弱,二战之后的那几年看上去活像是黄金时代,那时人们对于工厂的批评也全都被今人抛在了一边。但是巨型工厂留下的丑陋痕迹却很难因此就遭到忽视。创建于运营巨型工厂的成本并未得到均匀分摊,巨型工厂留在身后的环境与社会灾殃同样也会集中由一部分人来承担。密歇根州弗林特市最能象征工业巨型化步入来世之后的噩梦景象。这里曾经是通用汽车帝国的核心,如今却贫困凋敝,州政府与地方官员都懒得对其正眼相看,毫不在乎地通过州政府执行权让当地居民只能饮用遭受铅污染的水,目的无非为了省钱。弗林特遭受毒害的命运在全球各地还能找到很多变体。位于美国中西部、英格兰北部、法国北部、东欧、俄国、乌克兰以及中国东北的昔日工业中心如今纷纷陷入了萧条。失业与贫困,土壤与水污染,毒品与酗酒,以及看不到出路的绝望如同跗骨之蛆一般纠缠着这些地方。

接下来会怎样呢?现在就声称作为全球体制的巨型工厂已经走上了末路未免为时过早,但是在许多城市、地区以及国家,巨型工厂要么急剧缩水,要么就干脆消失了。被工业遗弃的城市试图改头换面,希望利用压低到极致的土地价格与空空荡荡的工业建筑作为复兴的基础,将自身打造成文化创业中心。不过就目前而言,这一策略的成效说得好听点也只是乏善可陈而已。就国家层面而言,英国、美国以及其他工业化先驱国家的资本正在越发从生产转向金融,从而继续通过工厂体系获取经济收益,不过现在靠得是资助工厂体系及其附属活动而非直接运营。这一策略不仅为少数人带来了大量财富,也加深了经济不平等与社会分裂。如果说巨型工厂的到来伴随着乌托邦式的愿景以及敌托邦式的恐惧,那么巨型工厂的离去则伴随着全社会的萎靡不安与想象力萎缩。工业革命与巨型工厂在身后留下了对于进步目的论以及科技决定论的持续信仰。但是对于很多人来说,未来不仅早已降临,而且已经逝去。他们兴许从未来那里得到了一双球鞋或者一部智能手机作为纪念品,但是却几乎不指望或者不相信自己有能力创建一个新世界。这个后工厂时代的新世界将会立足于巨型工厂带来的非凡进步,打造一套全新且不同的现代化。在社会层面、经济层面以及尤其重要的生态层面上,这样的新型现代化将会更加民主且可持续。

这个新世界能否降临与我们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2016年,富士康科技公司的主要拥有者鸿海精工的第二大股东是美国先锋集团。这家互惠基金公司一直对外维持着造福社会的良好形象,其名下掌握着超过两千万人(笔者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的储蓄与养老金账户。这两千万人当中极少有人知道他们拥有某座工厂的一角,而且这座工厂里有许多工人都曾因为绝望而跳楼寻死(先锋集团同时还是富士康的最大竞争对手和硕联合科技的第三大股东以及鞋业巨头裕元集团的第九大股东)。甚至就连声称自己负有社会责任的基金公司也难免弄脏手。比方说苹果公司就是卡尔弗特投资公司的最大股东,卡尔弗特号称“本公司的创始理念在于:妥善管理的投资资本可以为人间的弱势居民们营造一个更好的世界”,而苹果公司则是富士康的合作伙伴与最大客户。

当然,就算你并不通过养老金账户或者储蓄账户拥有巨型工厂的一点零头,那你也几乎肯定拥有巨型工厂的产品。巨型工厂为我们留下了一份充满纠结的遗产与无数经验教训。它们用务实可靠的方式彰显了人类驾驭自然(哪怕仅仅只是片刻而已)的能力,并且在这一过程中极大提升了几十亿人的生活标准,但同时也留下了一个满目疮痍的地球。它们彰显了劳动者掌控自身生活以及寻求公道的深切渴望,这些劳动者在长达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时间里一直前赴后继地对抗着剥削他们的雇主与压迫他们的国家,胜算往往不大。但是就眼下而言,巨型工厂传授给我们的最重要一课或许也是最容易被遗忘的一课:从根本上改造这个世界绝非毫无可能的空想。我们曾经做到过这一点,我们也完全可以再次做到这一点。

通宝推:莫问前程,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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