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Taylor Branch:高天火柱——MLK三部曲之二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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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犯罪,战争与自由学校6

8月6日,也就是莱姆尔.佩恩案件的一干嫌疑人在佐治亚州被捕的当天,密西西比州自由民主党举行了全州代表大会。两千多人聚集在杰克逊的共济会圣殿,大部分是乘坐长途车赶来的。大厅仿照两大政党的国家级政治会议的景象进行了低调的装饰。手写的标语将选举代表按县分组:内斯霍巴县、向日葵县、福勒斯特县以及勒弗洛尔县。在讲台的中心悬挂着美国国旗与写有“自由民主党”字样的横幅。各位演讲者们欢迎了台下以佃农为主的参会代表们——许多台下听众都在大厅里啃食着纸袋装的三明治。大会通过正式的实到人员点名来促进参会者们实现投票权的梦想,并且以高涨的精神回答了三位同事遇难的刺骨损失——此时三人的遗体都安放进了太平间。一名发言人喊道:“直到杀害黑人母亲的儿子变得就像杀害白人母亲的儿子一样事关重大,我们这些信仰自由的人们决不能止步休息。”

高温致使大厅里的人们全都有些无精打采。联组委主席艾伦.亨利坐在台上不断用手帕擦去满脸汗水,他身边坐着埃德温.金牧师。华盛顿律师约瑟夫.劳穿着衬衫,打着标志性的领结,向代表们解释了如何在两周后的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上创造一个实际奇迹。关键在于两个“神奇数字”。“十一与八!”他高声喊道。民主党的党代表资格审查委员会由一百零八名成员组成。根据党内规定,只要在委员会中有超过10%的委员(或者说十一名委员)投票支持,就可以向全国代表大会提交一份少数派报告,建议自由民主党人取代密西西比州的普通民主党人成为本届大会的党代表,或者至少与后者并列。然后只要有来自八个州的代表联名提交请愿书,大会就必须针对这份少数派报告的内容进行记名表决。根据劳的计算,目前全国上下对于密西西比州的种族暴行普遍表示深恶痛绝,民权阵营应当趁机迫使民主党在国家级电视台的关注之下进行一项赤裸裸的二选一。鉴于约翰森州长、州立法会成员以及太多的普通密西西比州民主党人都支持共和党总统竞选人戈德华特,只因为此人反对民权法案,代表大会将会宁愿支持自由民主党也不愿支持全由白人组成的密西西比州代表团。这样的选择不仅更道德,也更符合逻辑。用劳的话来说,“如果有两个代表团都声称自己代表民主党,那么你肯定要选择更忠诚的那个。咱们的会场里可是就连一个戈德华特的粉丝都没有!”他一边说一边环视着共济会圣殿,这里的每一个人确实都支持林登.约翰逊。

“鲍勃.摩西看起来没多少信心,”一位志愿者在家信里写道。“约翰逊总统担心,如果他让自由民主党参加党代会,或许将会失去整个南方。”向日葵县的一名代表起立发问道,假设自由民主党人当真成功打入了在新泽西州举行的党代会——在座的绝大多数人都从没去过新泽西州——接下来他们应该做些什么。亚伦.亨利坦率地回答说,“按照目前的情况,我们也不知道到了大西洋城之后到底要做什么。”

接下来的发言人是埃拉.贝克。这天她身穿一件格子西装外套,摘掉了遮阳镜,往台上一站就隐隐具有发号施令的气势。她将三十年来投身激进活动的经验浓缩成了一篇主题演讲。她宣布,自由民主党这个新兴政党“向所有希望认同其原则的人开放……甚至包括你们目前正在为之打工的种植园主的儿子。”行使投票权是一件严肃的大事,除了勇气之外还需要历史知识和良好的判断力,从而发现领导人以及他们自身的虚伪之处。贝克宣称:“这可能不是你喜欢的那种主题演讲,但是我本来就并不打算让你感觉良好。”晚上收工以后“不要把时间花在看电视和听广播上,”而是应该用心研究身边的世界。她敦促参会人员阅读W.J.卡什的经典政治研究著作《南方的思想》(The Mind of The South)。贝克说:“年轻男女们都希望自己的生活有意义。可是名牌豪车无法带来意义,在权力结构当中占有一席之地同样无法带来意义。”

坐在台下的记者保罗.古德惊讶地发现,贝克呼吁人们履行公民义务的演讲赢得了雷鸣般的掌声。听众席上爆发出了一阵长时间的载歌载舞,人们唱起了一连串自由歌曲,包括《去山顶述说》(Go Tell It on The Mountain)与《我的一点光》(This Little Light of Mine)。一位志愿者在家信里写道:“这可能是有史以来在政治会议上发生的最让人动情的游行。”另一名志愿者惊讶地看到看到代表各县的标语牌在人们的头顶与手臂上方晃来晃去,“所有人都因为各自出身的县的名字而动了感情。”这位志愿者进一步解释道,这些地名以往都是指向日常苦痛的标签,这一次却“意味着那些从日出到日落每天工作十四小时采摘棉花、住在没有上下水与墙面漆的棚屋里的人们,正在投票组建一个代表团前往大西洋城”。

强烈的情感掩盖了民权阵营的一部分内部冲突,也引发了另一部分冲突。梅德加.埃弗斯的弟弟查尔斯.埃弗斯(Charles Evers)拒绝观察这场具有历史意义的大会的任何时刻,而是一直躲在共济会圣殿楼上的办公室里。就像遇害的哥哥一样,他也在一定程度上站在自己的协进会雇主一边,很不待见新近加入民权阵营的年轻人以及他们胡搞出来的未经考验的策略,例如成立密州自民党这样的“过家家”政党。作为回应,夏季计划的组织者在制定密州自民党代表团名单的时候排除掉了大多数协进会候选人的名字,因为这些人过于“中产阶级”,不能代表以佃农为主体的密西西比州黑人。关于悼念兼筹款活动的“误解”也曾一度使非学委内部产生了对立。非学委声称三名烈士之一安德鲁.古德曼是自己的一员,其实古德曼来自平等大会,施维尔纳和钱尼也都受雇于平等大会。

在会场以外,公众仍在激烈争论这起三尸谋杀案究竟有何意义。有些听命于州政府的代言人含沙射影地暗示道,联邦调查局之所以能如此精确地掌握三名被害人的埋骨位置,是因为他们也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参与了这场谋杀。另一些代言人则欣慰地声称尸检报告显示没有迹象表明被害人在临死之前遭受过殴打——似乎一枪毙命的杀人方式足以洗脱密西西比三K党在本案当中的嫌疑——尽管此时尸检报告尚未公开。

教会律师杰克.普拉特参与了这场宣传战。周四周五两天——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尚且不知民权斗争有多么险恶的普拉特闯进帕奇曼监狱,救出了被遗忘的勒弗洛尔县囚犯们——他代表钱尼一家安排并观察了后续的尸检,然后说服病理学家戴维.斯派恩(David Spain)用非专业语言撰写了验尸报告:“……我从未见过骨头断裂得如此严重,除非是在飞机失事之类的高速事故当中。”虽然后来的证据表明钱尼的遗骨是在凶手们挖坑埋尸的时候被推土机碰坏的,但普拉特的努力依然在一夜之间推翻了《纽约时报》的新闻标题,从“据权威人士透露……并无证据表明死者受过殴打”变成了“钱尼生前遭受凶狠殴打”。

三位受害人的家人希望受害人能在密西西比永久合葬,但是地方当局抬出了太平间种族隔离法令来阻挠他们。于是在周五天黑之前,詹姆斯.钱尼的遗体再次遭到匆匆转移,从杰克逊的第二次尸检地点运送到了默里迪恩单独安葬。无言的送行队列从四座教堂出发,蜿蜒穿过默里迪恩的街巷,汇聚在了造型低矮、木质结构的第一联合浸信会教堂门前。(“警察在红绿灯下拦截了车流好让我们通过,”一名志愿者在家书中写道,“所有围观的白人都没有作声,只有一个女孩冲我们喝倒彩。”)平等大会的大卫.丹尼斯曾向他的总部承诺,出殡队列将会向全社会传递平静而充满希望的消息。但是一看到受害者的弟弟伤心欲碎的模样——“为了今天来到这里的小本.钱尼以及其他与他感同身受的观众们”——他的脾气突然就忍不住爆发了出来。

丹尼斯的十指紧紧抠住铺着白布的宽阔讲坛。“我埋葬了……”他刚一开口就打了个磕巴,然后又闭上了双眼。“不,不是埋葬,对不起。但我谴责华盛顿特区的那帮家伙们……”他强烈谴责了“行走在你我身边的活死人们,这帮货色不仅在密西西比州遍地都是,而且在全国各地也都不少见。”说到这里他几乎尖叫了起来:“看吧!我就知道早晚要出这种事!我心里早就感觉到了!当他们找到内斯霍巴县的杀人凶手时我就知道,凶手肯定会被交代到密西西比州政府手里,州政府肯定会把凶手的三叔四姨二表哥全都塞进陪审团。我还知道陪审团会说什么——无罪!……我他妈受够了!”此时的丹尼斯气得口不择言,双手叉开十指在胸前来回挥舞。“今晚我在这里不会要求任何人不要愤怒不要怨恨!我们必须挺身奋起。我们缅怀詹姆斯.钱尼的最好方式就是要求我们的权利……如果你情愿躲回家里坐下来,闷声忍受密西西比的白人对我们所做的一切……那就让上帝把你的灵魂打发到地狱去吧!”他还想继续说下去,可是已经痛哭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台下的人群用一声声呻吟应和着他。

这几天鲍勃.摩西也因为另外的事由失掉了冷静的姿态。就在同一周的周五周六,他在默里迪恩参加了一场自由学校大会。一位支持民权运动的观察家形容会场上洋溢着“幸福的混乱”,令摩西流连忘返。虽然现在人们还不可能知道来自密西西比州各地的青年代表们未来将会造就怎样的奇迹——比如有一位四年级的小姑娘日后将会成为一名法律教授与富布赖特学者——但没有任何悲观情绪能够抵挡住会场里的蓬勃活力。参会人员们朗诵诗歌,排演戏剧,还分组讨论了各种公共议题。位于哈蒂斯堡市圣约翰联合卫理会教堂——也就是现任密州自民党党众议院参选人维多利亚.格雷所属的教会——的自由学校改写了《独立宣言》,改写后的版本成为了学生大会的行动纲领。*大会随即成立了八个委员会,旨在为密州自民党创建一个“青年平台”。在会场的另一边,一场教育问题分组讨论提出了十三条建议:“四,自由学校的学年由连续九个月组成……十三,根除教师的粗暴行为。”其他人则提出了各种各样的社会改良建议,其中既有一般意见(“应当任命大批黑人成为警察”)也有专业意见(“棉花种植配额应根据家庭规模来分配”),还有些极具洞察力的意见(“我们反对在居民区进行核试验。”)*

*【“在人类事务发展的过程中,黑人有必要摆脱那些使黑人难以获得上帝赋予的权利的风俗习惯。作为密西西比州的公民,我们在此声明……”】

*【这条意见抗议了预定于10月22日进行的撤离行动,届时原子能委员会将会在哈蒂斯堡附近引爆一具五千吨当量的地下核装置。比预期更强的爆炸力致使地表上升了十英寸,远在芬兰都能检测到震动。这是美国在密西西比东部进行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核试验,此后不久纽约港务局就放弃了利用核武器平整地面修建新机场的计划。】

在全体会议上,自由学校代表们最终否决了一条要求土地所有制改革的建议,认为这条建议“过于社会主义”,然后又在外交政策部分添加了一条针对菲德尔.卡斯特罗治下的古巴进行针对性抵制的建议,并且主张“美国应该停止支持其它国家的独裁者……”不过对于摩西来说,具体议题的内容还在其次,真正值得兴奋的反而在于充满活力的辩论活动本身,在于参会人员围绕议事规程与词语含义展开的唇枪舌剑。无论对于学生们来说还是对于志愿者教师们来说,像这样的活动都是降服内心恐惧的利器——许多志愿者教师都希望在密西西比州度过夏天,7月份赶过来的斯坦利.齐布尔斯基也是其中之一,尽管不久前这位纽约客还在弗农.达默尔农场的欢迎派对上束手束脚心里没底。辩论活动释放了饱经摧残的想象力,使其翱翔到了无法预测的远方。自由学校的学生们一边用刚刚掌握的新思想丈量着身边的世界,另一边又用无数原创艺术品装饰了联组委的各个办公室。他们的表现让摩西喜不自胜。摩西不仅忘记了震惊,甚至就连遇害民权义工葬礼上的肃穆情绪也被他抛到了一旁。“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看到鲍勃这么快乐,”自由学校大会的一位观察员说。“他简直把现场的热闹吞吃得一点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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