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简介工人行动带头人的几种类型 -- 包子19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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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二、“员工代表小组”的活跃分子有才

二、“员工代表小组”的活跃分子有才

于是工厂主

拉里

问我们这些操作工如何促进劳资

之间的民主气氛

“我认为,咱们应该设一个意见箱!”

路易斯喊了一声

并咧嘴笑了

我们一致附和,但拉里的脸色变白了

“恐怕我在意见箱里读到的一些东西会把我

吓坏了。”

——沃斯《一个躲在办公室里的卑鄙吝啬的混蛋控制狂》

有才是河南人,2010年高中毕业到了中山某服装厂当仓管。当时,这家厂主要为某国际大品牌做代工,内部“奉行监狱式管理”(有才语),仅仅是辞工不批一项,就逼得许多人丢了一个月工资自离。有才进厂时,品牌商指定的“企业社会责任”项目,即员工代表小组活动,已经在厂里搞了一段时间。按照项目的规定,小组是选举产生的,选出来的小组成员有权跟厂里协商员工的生活、待遇问题。

虽说有了这么个小组,但似乎无所作为。进行第二期小组选举的时候,甚至很少有人愿意参选。有才年纪小,比较活跃,还在晚会上表演过节目,不少人认识他。结果,他稀里糊涂地当选了。第二期小组以当过产线组长的阿东为核心,阿东为人沉稳、办事认真,不愿讨好上司,结果被厂里调去打杂。后来的小组活动中,阿东坐镇指挥,有才冲锋陷阵,两人配合默契,其他代表也比较支持他俩。几年后,对自己在小组里的那股子积极劲儿,有才解释说:

“我为什么要这么积极地参加这个员工代表小组呢?一方面有空闲,另一方面也有一点责任感,就是我参加这个小组了,总要做点事。也可能有点不服输的心理因素”

老板对这个小组的态度是:只要不谈钱,其它的事都不妨拿出来谈谈。但是员工很想跟老板谈钱的事,尤其想提高做货的单价。员工小组多次找厂里谈单价问题,老板躲了,经理搪塞,最后不了了之。单价调整不成,小组没有泄气,为员工解决了几件生活上的“琐事”,比如热水器修理,安装打碎的宿舍窗玻璃。对这些一次性的小开支,厂里还算通融。

这家厂的食堂,采购由保安队长兼任,买回来的食材很差。有才把食堂的烂肉拿到行政楼给经理过目,还跟厨师自费去市场看价格,最终迫使公司撤掉了保安队长的采购职务。不过,食堂经过整顿,饭菜质量虽然好了些,价格也贵了。

经历了几场外围的“战斗”,员工小组又杀回了“谈钱”的主战场。他们发起了两三百人签字的联名信,要求提高全勤奖、加班费。这次,老板躲不掉了,双方谈的比较火爆。对这场谈判,小组做了一些准备。对此,有才回忆说:

“谈判时是有分工的,就是盯着老板,不让他转移话题,问他答复的期限。不能让厂里主导话题,要不然厂里就给我们拉到云里雾里的,什么都搞不到了。老板想主导谈判,他就一直抢话题。你在说一个东西,他会从另一个角度慢慢给你岔开。我们说全勤奖三十块过去还可以,现在物价涨得多么高,老板就附和说:对呀,现在什么都涨了,原料也涨价。这就跑题了,你得拉回来。

我们的分工是提前谈好,根据各自性格确定的。我是负责把话题拉回来的。有的代表性格粗犷一点,就负责跟老板拍桌子,一拍桌子老板就不高兴啊,阿东就打圆场。……厂方扯东扯西,我们再拉回来。最后告诉我们何时答复。所有的问题谈完了,自然就结束了。”

当老板最后的借口“最近接不到单”也被员工戳穿后(作为仓管,有才掌握订单的动态),厂里不得不给工人涨了一点钱。

本质上,员工小组是品牌商的公关产物,对厂方有一点影响,但也要注意分寸。所以,当工人因为工资拖欠而罢工时,小组没有直接出面,只暗地里给工人提了几条注意事项。为了与同事们打成一片,有才还想出了搞“意见墙”征集全厂工人要求的点子,等于在工人中间造了一股舆论,无形中给厂里施加了压力,也显示了小组是有群众支持的。

对小组的积极活动,厂方的对策是拖延、敷衍,给点过得去的让步,再就是讲人情、拉关系。确实,在拉关系上,高管们都很有一套:

“会议上人事部经理跟我们据理力争,私下跟我们喝喝酒,不谈厂里的事,拉拉家常。有时莫名其妙就打电话约我们出去吃饭、宵夜什么的,感觉像哥们一样,搞得我们有时候不好意思跟厂里提意见。” (有才)

附:2004年广东某制衣厂的“员工委员会”

要说明的是,“企业社会责任”在中国的实践,已经颇有一些年头了。至少在2004年,广东已经有了类似的实验。当时,在品牌商的要求下,某服装代工厂成立了“员工委员会”。委员会仅限员工选举产生,每月开会一次,开会时有双倍底薪补贴,委员会成员每月另有30元固定补贴。按照规定,委员会的责任是协助厂方计算单价、协调休假/加班、保障准时发货、组织劳动技能竞赛还有拔河、文艺晚会,甚至要过问员工的手机充电以及购买地下六合彩的情况。

与有才所在的那家厂一样,这家服装厂的老板也不愿意谈钱,对委员会提出的工价问题始终推诿,直到没了下文。相应地,在其它领域,厂里的态度略微灵活一点。当时,由于管理们拉帮结派,各条产线之间分货不均、苦乐不均的现象比较严重。一批员工通过委员会给老板写联名信,要求公平分货,否则“采取进一步行动。” 接到信后,老板还算重视,大致解决了这个老矛盾。

与2010年有才所在的工厂气氛有所不同,这家制衣厂的工人对委员会比较重视。也许,2004年的工人普遍待遇更差、挣钱更少,而对任何改善都比较敏感?也许,是制衣厂“企业社会责任”项目的经办者花了更多的心思?我们无从得知。但成立委员会后,制衣厂不少工人的面貌着实变得积极了。他们开始敢于同厂方交涉,主动学习弄清楚厂里的经营情况,也有了一点阶级的自觉。

员工委员会某成员在几十个厂摸爬滚打过,对委员会诞生前后,工人在老板面前的不同表现,他深有感触:

“特别气人的是定额问题,做定额时,总是会出现你慢他快的叛徒,有的工人就是看重一点小钱,结果老板把定额定得很高,想拿超产奖就越来越难了。现在有员工委员会就好一些,我们与老板去争,不是代表我们个人,也不用担心老板报复你。

以前我们也有工人去争过,但你几个人如何敢啊,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也说不过老板,老板凶一些的话,大家都不说了,现在我们会一起商量如何来说,有扮红脸有扮黑脸的。”

有的女工在厂里干了好多年,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工资怎么算出来的。她们心里不服,但找不到解决办法。委员会让她们有了开口讲话的机会:

“有时候工人根本就搞不懂公司是如何算加班费的。我提的问题其实我们在宿舍及争论过很久,后来由员工委员会提出来,厂长的答复比较满意。这件事也教会员工如何来算自己的加班费,什么是最低工资。” (员工代表甲)

有的工人为人正派,在厂里就容易被穿小鞋。对他们来说,委员会似乎拨开了云雾,让工人可以自己主持公道,也感到了工人需要自己的组织:

“有的班长排外,你提他意见他就报复你,我现在是员工代表,有这个身份我说话也方便些,有时候为员工的事得罪人也不用担心别人报复。我认为员工委员会只能代表工人,与管理层包括班长就是要搞对立的,如果员工委员会跟他们站在一起,那还要它干吗?” (员工代表乙)

而六年后,有才同样在员工小组的活动中,找到了为自己人办事的自豪感:“(员工)找我们,说明信任我们!”

与此同时,依托厂商、自上而下的实验毕竟有着天然的局限。为了给品牌商一个过得去的交代,代工老板可以给工人一点甜头,但也到此为止。委员会运行一段时间后,工人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我们厂加班费和工时是要比外面好一些,这与员工委员会的争取有关,但是工价问题老板是永远不会让步的,工人最大的牢骚就是工价,每次来新货时我们就要争一次,但效果都不大” (员工代表丙)

众所周知,对工价标准的垄断,是老板压榨工人的通行手段,绝不会轻易放弃。对此,这家厂的管理方也敞开天窗说了亮话:

“员工委员会不可能走得太远,要是哪天老板不配合,不支持,这个机构就会停下来,当然矛盾也可能会更多一些,有些问题是不会让工人讨论的,比如工价问题” (生产厂长)

说到底,大繁荣时期的品牌公关需求,让工人有些机会,可以相对平和地从老板那里夺回一星半点的利益。但只要工人想得到更多东西,他们与老板的碰撞就难以避免了。

在碰撞中,当老板与工人都不愿意明显退让,欺骗、恫吓以及赤裸裸的国家暴力,都会拦住工人的去路。

通宝推:落木千山,大眼,风雪,冻雨,桥上,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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