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简介工人行动带头人的几种类型 -- 包子19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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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简介工人行动带头人的几种类型 -- 有补充

简介工人行动带头人的几种类型

李星

目录

中国资本主义市场改革带来的阶级分化与阶级斗争 1

国企改制与下岗工人的抗争 1

沿海私企工人的苦难与斗争 4

一、依托工会,为工人谋利益的“小丁主席” 6

二、“员工代表小组”的活跃分子有才 10

三、不愿跟老板闹得太僵,却被抓进大牢:某港资家私厂罢工代表老吴 14

四、争取社保的罢工:难以充当“首席代表”的阳姐 19

五、珠宝厂的风波:思考型工人代表老崔 24

六、广州南海本田罢工:青年工人代表小丽 29

七、在厂里自觉鼓动工人搞行动的小江 35

八、某汽配厂工资集体协商的风波:记“做工人工作”的左翼青年梦雨 36

全文小结:工人代表与工人斗争 39

不同类型的代表团结工人的方法:简单对比 42

新时代 43

国企改制与下岗工人的抗争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是国企是工厂已悄然完成了改制

就象一个巡逻工,已悄然走到了黑夜的尽头

就象一首诗,也已悄然写完

——沉戈《我的长征》

20世纪40年代后期,以苏联东欧社会主义阵营为后援,以土地改革为摧毁国内资产阶级财产关系的突破口,中国共产党领导了一场社会革命,摧毁了旧的统治者,即资产阶级以及关联的其它有产集团。革命后的新生官僚机器,掌握了全部国家权力,而工人阶级虽然对未来的共产主义抱有期待,也有多方面的生活改善,却一直被排除在社会管理之外了。随着官僚独断造成的弊端日益明显,比如官僚的物质特权与群众生活改善变慢、工业建设的巨大浪费与经济决策的盲目,社会不满开始增多。

在70年代初,中国的执政者开始在政治上接近资本主义世界的列强,以换取维持生存必需的技术设备。在80年代,中国经济开始融入世界市场,表现为吸引外资、加强出口,逐步推进市场改革,也催生了新的有产群体,最终于90年代让中国彻底回到资本主义的怀抱。

自80年代以来的市场改革与工商业大跃进,造成了中国国内各阶层持续震荡的分化组合,并深刻改变了世界资本主义的格局。在这个历史过程中,工人阶级首先受到了国企改制 、大量职工失业、半失业(下岗)的冲击,全社会迅速出现了贫富分化。举例来说,老工业基地辽宁的辽阳铁合金厂曾有数千职工,1999年工厂改制后,为了落实生活费与社保,工人们反抗了四年。他们是被逼上梁山的,在写给地方大员的呼吁书中,铁合金厂的职工这样描述下岗后的惨景:

“那些衣著褴缕,劳动服都没了的工人百姓,他们自认有德无能。灰心到眼下一味蔫气;难心得年货想买而不能买;痛心于所需要啥没啥,真是路有冻死骨,穷在街头无人问”

为了尽量廉价地分食国有资产,国企改制从一开始,各种舞弊就是大行其道、遍及全国的。在辽阳铁合金厂的例子中,工人揭发说:

“在破产讨论投票会招开的前一天,市政府指令市公安局抓走三名工人代表,还有五位工人代表由于群众、家属的阻拦抗争下才未被如愿抓走。破产投票讨论大会当天,厂门前员警林立,警车横行,严阵以待,如临大敌。破产领导小组负责人操纵我厂(因特殊情况)不参加破产的工人投赞成破产票,唆使厂工会干部想方设法让赞成票超过半数”

这种等同于公开抢劫的行为,自然激起铁合金厂工人的愤怒。虽然他们无奈地表示“我们知道开放以来,由于各种原因,厂矿企业破产,买断、并轨是大势所趋,事在必行。” ,但由于他们数年间不断的集体串联、上访,2002年3月又在辽阳举行了连续三天示威游行,而让国家感到必须杀一儆百。很快,当局抓捕了姚福信等一批抗争积极分子。又过了一段时间,在对工人的基本要求有所满足后,在释放了多数被捕工人后,2003年姚福信和另一位工人被判刑 。后来,在四川、湖北等地,也有下岗工人抗争骨干因为组织行动被判刑 。

在下岗工人的反抗中,有姚福信这样比较公开的带头者,也有人采取了相对婉转的做法,比如不直接出面,而是躲在幕后出谋划策。通化钢铁厂的一位退休工人吴敬堂,是这样描述他如何协助当地工人行动的:

“我们大集体的斗争,去年8月让他们下岗,他们没有办法,想起了维权,找到了我,我在背地帮他们参谋,给他们写了材料。他们100多人在办公室门前进行了维权,不到2个小时,领导出来讲话,让他们回去,宣布不让他们下岗了。”

后来,为了通钢改制的问题,他终于走上前台,在外积极上访,希望达成一个工人、国家和资方都说得过去的平衡结果。在2009年震动全国的通钢事件中,大量工人围堵声称要继续裁员的资方代表,最终导致这位资方人士的死亡。当时,也许是为了把事态控制在“坐下来谈”的状态,老吴试图劝说街头的工人保持克制,却被愤怒的工人揍了一顿 。

有些时候,由于下岗问题特别严重,当地政府也会对工人的集体行动、乃至自发组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1999年,随着改制的实施,东北某拖拉机厂爆发了工人抗议。很快,一批工人成立了自称为“退休职工管理委员会”的半地上组织。从1999年到2007年,除了以“退委会”的名义反复向上级政府呈交本厂改制违法乱象的举报材料,还在厂区的宣传栏上坚持贴大字报,揭露改制者的贪婪、鼓舞工人保持斗志。

此外,“退委会”公开组织的工人行动,也达数十次之多,分别有堵路、集会、包围行政楼等等。这些行动的主要参与者是本厂退休职工,抗议目的分别有发放/保留取暖费、退休金不等。2007年,由于当地社保部门取消了这家工厂的统筹外养老金 ,“退委会”组织了一千多人连续上访省委,并与警方发生冲突,两名职工受伤,保留统筹外养老金的目标也失败了。

类似“退委会”的下岗工人组织,是数千万原国企职工遭遇生活剧变后,不可避免的产物。随着入世后中国制造业的迅速兴起,不少内地省份也再工业化了,吸收了部分失业工人。同时,国家开始对下岗工人的退休、医疗有所保障。于是,改制抗争慢慢消退,“退委会”一类的组织,或者说核心带头人的联络网,也就一定程度消融于无形了。

然而,当“大下岗”尚未离社会生活远去时,沿海的私企工人,已经开始了对剥削压迫的本能反抗。作为一个群体,这只新生的无产阶级队伍最终远远超过了一亿人 ,他们的斗争也一直延续到今天。

通宝推:落木千山,李根,捣江湖,阴霾信仰,青青的蓝,再闻鸡起舞,看看,从来,
作者 对本帖的 补充(1)
家园 这本小册子写于2020年1月。

刚发现,发帖三小时后不得修改了。。。。

只能在这里补充

家园 欢迎回来

我觉得标注一下写作年份是不是更明确些?

家园 【原创】沿海私企工人的苦难与斗争

沿海私企工人的苦难与斗争

年年打工年年愁,天天加班像只猴

加班加点无报酬,天天挨骂无理由

碰见老板低着头,发了工资摇摇头

到了年尾就发愁,不知何年才出头

——网络民谣《感慨东莞》

我们饿了

我们要吃铁

我们要吃白米饭和大馒头

我们要吃人

——霍小牙《我们是机器》

90年代初期,随着三资企业的迅速增加 ,资本主义工厂的典型压迫就在中国迅速复活,并飞速扩大着范围。

据官方报道,早在90年代初期,三资企业的管理就以野蛮著称,而工人待遇很差。上海某鞋厂禁止员工上班时间上厕所,福州某台资企业强迫“违规”的工人学青蛙跳、淋雨、暴晒。管理打骂工人是家常便饭 ,企业普遍不签劳动合同 、没有休息日、强制大量加班而不给加班费,克扣工资、滥罚款以及乱收费 。车间的劳动条件多半违反国家规定,造成了大量的工伤、职业病,比如制鞋女工的苯中毒现象,在那个年月里已经开始蔓延 。

无论当时或现在,沿海私企的工人通常来自贫困的农村,教育程度低,也没有国企工人过去积累的集体意识。他们出来打工,往往急于多赚一点钱寄给家里。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愿意忍受各种苦难。在90年代中期,某外资企业的一个女工被外籍管理无故殴打,第二天她得到了几百元补偿,自己满意,同事也很羡慕 。

但反抗毕竟发生了,并不断扩大 。为了追讨拖欠的工资、入厂押金或者抗议老板搜身检查,有些工人以威胁跳楼作为抗议。因为罚款、工资结算不清或者厂里用假币发工资,出现了工人仇杀老板、管理的现象。更普遍的反抗,是罢工。

一开始,拖欠工资是工人罢工的主要原因。后来,官方每次提高最低工资标准,也成了工人要求加底薪的机会。罢工中,工人有时会痛打保安、打砸机器甚至掀翻警车,或者把老板、高管堵在厂里迫使他答应工人的条件。

2004年,东莞的一家大型台资鞋厂“台兴国际”发生数千人的骚乱,工人捣毁厂区、围殴台籍管理(即“台干”),与警方打成一锅粥。事后,有多位工人被捕。在看守所里,一名被抓的工人解释了他参与骚乱的原因:

“我是进厂两年的熟练工人了,但(按照厂里的升级制度)还是1级,三月份我只领到680元,四月份更少了。如果是0级,拿到手的可能还不到500元,厂里答应补40元,也没有告诉员工这是什么钱,出事的那天我们发现这40元也没补下来。

2004年以前,工资都是准时在19号发,现在时间拖后了,老板也不向我们解释原因,春节回来后,很多工人身上已经没钱了,我们宿舍有几位工人都在借钱生活。原以为今年的工资会好一点,结果还少了一大截。” (二审前律师会见台兴厂被捕工人屈某的笔录)

除了赚钱少,台兴工人还要忍受来自管理的公开侮辱。骚乱过后,一位工人向访谈者控诉说:

“台干在车间的权力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任何人可以挑战他们。台干一般也不来车间,但只要他来车间,工人就知道肯定有事情要发生,工人在厂区见到台干还必须敬礼。台干经常骂的话就是‘大陆猪’,女工见了台干都不敢吭声的,那些台干都很下流,有的台干还在车间对女工动手动脚的,有些女孩为了升级(考核)什么也不顾了。”

就这样,日积月累的工人怒火终于喷发了,日渐频繁。2010年,中国发生了一次工人斗争的小高潮,表现为几个工业中心的众多罢工 ,一定程度促成了2010-16年间全国工人工资的普遍增长。

罢工中,难免会有工人代表出现,他们有时是普工,有时是管理。从一开始,罢工中的带头人/发起人/工人代表/谈判代表就是老板和国家联手防范的对象。在劳资纠纷中,常见的现象是,老板就算在金钱上让步,也要设法“枪打出头鸟”给代表一点颜色,目的是保持对工人的日常威慑。1994年广州某纺织厂拖欠工资引发纠纷,治安员闯入宿舍使用“催泪枪”恐吓工人代表。2003年,某四川出国劳务工人在境外发动中国工人罢工要求改善待遇、并给项目管理方递交了联名请愿书。回国后,他因此被判刑两年。2015年,东莞某鞋类代工厂工人罢工要求补缴社保,厂方在对工人让步后,以旷工为由开除了5名工人代表,并得到当地劳动部门的配合。

很多时候,工人代表不想跟老板撕破脸。但在老板眼里,只要有可能,任何带头挑战工厂秩序的人都得受罚。几年前,惠州某美资电子厂换了老板,员工希望按税前工资为标准计算补偿金,跟厂方谈不拢就罢工了。当时,几个组长特意做完了手头要发的货,才参与行动,但事后她们还是被处分了,其中一人被开除。在开除通知书上,厂方给那个组长罗织了一大堆可怕的罪名 ,虽然她只是去办公室转了一圈找人交涉员工的要求。

尽管常常吃力不讨好,作为一个群体,沿海地区工人行动的带头人/代表还是伴随着新的行动,春风吹又生,并分化出了不同的类型。在本文中,笔者尝试对几种类型的带头人实践略作总结。

通宝推:落木千山,阴霾信仰,风雪,审度,冻雨,从来,不如安静,
家园 2020年1月搞的一个小册子。
见前补充 4586828
家园 一、依托工会,为工人谋利益的“小丁主席”

一、依托工会,为工人谋利益的“小丁主席”

你站在哪一边,小伙子?

你站在哪一边?

我一定要照良心作

并且尽我全力

——Billy Bragg《你站在哪一边?》

近十年来,中国官方的全国总工会断断续续地尝试加强在工人中的基层影响。在沿海主要的工业中心,全总增加了会员数量,也推动过关于工资待遇的劳资协商。确实,在个别利润特别大、工种技术含量高的行业,这种协商是有存在空间的。比如说,深圳的盐田国际是全球最大的集装箱港区,2007年,它的几百名龙塔吊司机发动罢工,结束了工资十年不涨的局面。随后,司机们在工会的框架内进行了六年集体协商,平均每年工资递增不超过10%。2013年,他们嫌工资涨得太慢,又罢工了36小时,当年,资方立即同意涨30%。

当然,在绝大多数企业,工人无法像盐田的塔吊司机那样,通过工会谈判定期加工资。何况工会本来就没什么动力帮工人跟老板对着干,全总自己都承认“劳资矛盾激化和企业工会形同虚设有关,不少工会成了企业老板代言人。”(原广东省总工会主席邓维龙) 只有当上级工会愿意撑腰,又出现了敢于挑起担子的领头人,企业工会才可能有所作为。

上海某台资五金厂的工人小丁,就是这样一位难得的领头人。他退伍兵出身,平时爱看书报,虽只是个普通员工,但人际关系搞的不错。后来,他这样解释自己在厂里的好人缘:

“大部分工人每天一起吃住,在这个厂里面有不少是我的老乡,我们相互之间的关系都不错的,大家都挺信任我。有什么难处都会想到我,找我帮忙,我也很乐意给他们出点力。” (2006年8月与工会主席小丁的访谈)

2003年,上海市上调了最低工资标准,台湾老板没有跟着加底薪,工人就闹起来了。实际上,这家厂的工人对老板的刻薄早有不满。几年后,一位工人回忆说:

“(2003年停工抗议之前)有个工人连续加班三天,人太累了,白天上班吃不消就趴在机器上睡了一会,结果被经理发现了罚了一百块钱。乖乖,人家加三天班都没有一百呢!几天白做。” (2006年8月某工人访谈)

工人选出了包括小丁在内的几位代表跟厂里谈,没有谈出什么结果。在小丁的提议下,工人给镇工会写了联名信,申请建立工会。同时,工人连续罢工三天,让厂里感到了压力。或许是罢工的刺激,或许也要完成增收会员的上级任务,不管怎么说,镇工会有反应了。最初,镇工会想让工厂所属工业园的工会主席兼职领导这家厂的工会,但工人拒绝了:他们了解这位主席,他一直替老板说话。最后,镇工会同意由员工与办公室人员按人数比例自行推举候选人,并在厂内直选。结果,小丁当选了主席,一位普工、一名仓管当选工会委员,行政部的人未能当选任何职务。

选上主席以后,小丁继续当他的员工,但从老板那里争取到了单独的办公室与每月三天的工会工作带薪日,还买了书籍钻研劳动法规。经过那次罢工,老板也略有让步 。随后的几年,虽然工会没有大动作,但只要有员工投诉,小丁还是尽量跟厂里交涉,自然引起了老板的厌恶。2006年,厂内出现过匿名大字报,以员工的口吻咒骂小丁的人品和能力,把他气个半死。后来,他感慨地说:

“我也想通了,他们有的人就是故意要整整我,好让我泄气。企业里面工会主席确实没有什么权力,我有时候做的工作就是吃力不讨好。”

2007年,镇工会对这家厂进行了普法培训,让工人发现多年来加班费一直被老板克扣了一部分。不久,某天下班后,小丁在车间召集了员工的临时大会讨论这事,多数人对追讨欠账没信心,只希望老板以后依法支付就好了。小丁向厂里转达了员工的心声,但台湾经理拖了几天后,拒绝更改加班费的计算方法。小丁又请镇工会出面周旋,结果加班费标准倒是变合法了,可以前的补贴变少了,宿舍收费涨了,工人的实际收入没增加。这时,镇工会闪到一边,任凭小丁怎么登门请示,一口咬定厂里有权利调整补贴金额,这方面上级工会帮不了忙,要不你们去仲裁吧!碰了一鼻子灰之后,小丁再次召开员工临时大会,这次工人有点火气了,80%的人投票支持追讨以前的加班费。

很快,小丁前往劳动监察部门投诉,但劳监人员并不热心,敷衍地来厂转了一圈就没了下文。难道只能走劳动仲裁的路了吗?研究过相关条文的小丁知道,仲裁需要大量的等待时间,对工人是不利的。他跟两个委员开始向区工会求援,几次三番找上门去。最终,在区工会法律援助中心的安排下,劳监、工人与厂里协商解决了加班费问题,厂方给予了工人一定的补偿。再后来,台湾派来了新经理,对工会客气了许多,在员工待遇上的态度也软了一点。

显然,小丁是一个认真帮员工争取眼前利益的带头人,摸索出了一些门路。他知道工人的力量有限,很注意不与老板、政府轻易闹翻,同时也有胆量反过来施加压力,用罢工对付老板,用耐心“求援”的姿态催促上级工会主动一点。面对来访的学者,他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们组织停工也就是为了对经理施加一定的压力,让他能够尊重我们的合法权益,另一方面我们也希望(借助停工)引起上级工会的关注,积极保护我们的利益。说实话,停工抗议也是有很大风险的,如果上级政府不站在我们这一边,我们再抗议也没有用” (2007年11月小丁访谈。)

与工人一起商议的时候,他尽量利用员工临时大会这条渠道,形成明确的多数意见,让自己的一举一动有依循、有底气。用他的话说,“基层工会本来就是弱势群体,如果职工不站在我们这里,我们的工作就没法做” (2007年11月小丁访谈。) 另一方面,他并非是纯粹技术性的多数派传话筒。2007年,当镇工会在加班费问题上撂了挑子,有的工人提出去区政府门口示威,但小丁不赞成,他倾向于利用现有的规则,设法促使官方向厂里施加压力。看来,是他说服了厂里的工人既坚持与老板交涉,同时遵守了不游行、不堵厂门、不集体上访静坐的原则。

在小丁及其工友的实践中,区工会一定程度上对他们维权的认可,起了重要作用:

“(区工会法援)那里电话一打,果然监察大队的人就又来了,他们从公司找到证据,开出处理意见书,让经理限时处理。” (2007年11月小丁访谈)

可如果上级工会不认可、甚至反对工人的要求呢?小丁的看法是“如果上级政府不站在我们这一边,我们再抗议也没有用” 而上级工会作为国家机器的一部分,它的态度,说到底反映的是当地政府的相关立场。

作为个人,小丁为工人说话的方式,是争取官方的理解。作为一个整体,中国工人普遍没有准备好与国家公开对立,更是一个基本事实。几年前,深圳市某玩具厂搬迁,工人发动了要求补偿金的行动,最后几乎一无所得。一位参与行动的工人后来反思说:

“(我们)为什么到最后全部妥协签字了呢?就是听政府的人那样说(工人的要求不合理),好像自己没理了。所以说,政府的说法是很有决定性的。”

确实,这些年来中国工人一直没有产生逆流而上、与现有秩序对抗的动力。但只要外部环境提供了改善待遇的机会,工人还是很容易起来行动,也不忌讳利用工会或其它组织形式争取利益,只要还没遭到国家的禁止。除了工会这条渠道,随着中国大量出现品牌代工厂,落实“企业社会责任”的实验在国内开始流行,也给了一些工人在维权领域有所作为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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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难得的资料和思考,支持。
家园 二、“员工代表小组”的活跃分子有才

二、“员工代表小组”的活跃分子有才

于是工厂主

拉里

问我们这些操作工如何促进劳资

之间的民主气氛

“我认为,咱们应该设一个意见箱!”

路易斯喊了一声

并咧嘴笑了

我们一致附和,但拉里的脸色变白了

“恐怕我在意见箱里读到的一些东西会把我

吓坏了。”

——沃斯《一个躲在办公室里的卑鄙吝啬的混蛋控制狂》

有才是河南人,2010年高中毕业到了中山某服装厂当仓管。当时,这家厂主要为某国际大品牌做代工,内部“奉行监狱式管理”(有才语),仅仅是辞工不批一项,就逼得许多人丢了一个月工资自离。有才进厂时,品牌商指定的“企业社会责任”项目,即员工代表小组活动,已经在厂里搞了一段时间。按照项目的规定,小组是选举产生的,选出来的小组成员有权跟厂里协商员工的生活、待遇问题。

虽说有了这么个小组,但似乎无所作为。进行第二期小组选举的时候,甚至很少有人愿意参选。有才年纪小,比较活跃,还在晚会上表演过节目,不少人认识他。结果,他稀里糊涂地当选了。第二期小组以当过产线组长的阿东为核心,阿东为人沉稳、办事认真,不愿讨好上司,结果被厂里调去打杂。后来的小组活动中,阿东坐镇指挥,有才冲锋陷阵,两人配合默契,其他代表也比较支持他俩。几年后,对自己在小组里的那股子积极劲儿,有才解释说:

“我为什么要这么积极地参加这个员工代表小组呢?一方面有空闲,另一方面也有一点责任感,就是我参加这个小组了,总要做点事。也可能有点不服输的心理因素”

老板对这个小组的态度是:只要不谈钱,其它的事都不妨拿出来谈谈。但是员工很想跟老板谈钱的事,尤其想提高做货的单价。员工小组多次找厂里谈单价问题,老板躲了,经理搪塞,最后不了了之。单价调整不成,小组没有泄气,为员工解决了几件生活上的“琐事”,比如热水器修理,安装打碎的宿舍窗玻璃。对这些一次性的小开支,厂里还算通融。

这家厂的食堂,采购由保安队长兼任,买回来的食材很差。有才把食堂的烂肉拿到行政楼给经理过目,还跟厨师自费去市场看价格,最终迫使公司撤掉了保安队长的采购职务。不过,食堂经过整顿,饭菜质量虽然好了些,价格也贵了。

经历了几场外围的“战斗”,员工小组又杀回了“谈钱”的主战场。他们发起了两三百人签字的联名信,要求提高全勤奖、加班费。这次,老板躲不掉了,双方谈的比较火爆。对这场谈判,小组做了一些准备。对此,有才回忆说:

“谈判时是有分工的,就是盯着老板,不让他转移话题,问他答复的期限。不能让厂里主导话题,要不然厂里就给我们拉到云里雾里的,什么都搞不到了。老板想主导谈判,他就一直抢话题。你在说一个东西,他会从另一个角度慢慢给你岔开。我们说全勤奖三十块过去还可以,现在物价涨得多么高,老板就附和说:对呀,现在什么都涨了,原料也涨价。这就跑题了,你得拉回来。

我们的分工是提前谈好,根据各自性格确定的。我是负责把话题拉回来的。有的代表性格粗犷一点,就负责跟老板拍桌子,一拍桌子老板就不高兴啊,阿东就打圆场。……厂方扯东扯西,我们再拉回来。最后告诉我们何时答复。所有的问题谈完了,自然就结束了。”

当老板最后的借口“最近接不到单”也被员工戳穿后(作为仓管,有才掌握订单的动态),厂里不得不给工人涨了一点钱。

本质上,员工小组是品牌商的公关产物,对厂方有一点影响,但也要注意分寸。所以,当工人因为工资拖欠而罢工时,小组没有直接出面,只暗地里给工人提了几条注意事项。为了与同事们打成一片,有才还想出了搞“意见墙”征集全厂工人要求的点子,等于在工人中间造了一股舆论,无形中给厂里施加了压力,也显示了小组是有群众支持的。

对小组的积极活动,厂方的对策是拖延、敷衍,给点过得去的让步,再就是讲人情、拉关系。确实,在拉关系上,高管们都很有一套:

“会议上人事部经理跟我们据理力争,私下跟我们喝喝酒,不谈厂里的事,拉拉家常。有时莫名其妙就打电话约我们出去吃饭、宵夜什么的,感觉像哥们一样,搞得我们有时候不好意思跟厂里提意见。” (有才)

附:2004年广东某制衣厂的“员工委员会”

要说明的是,“企业社会责任”在中国的实践,已经颇有一些年头了。至少在2004年,广东已经有了类似的实验。当时,在品牌商的要求下,某服装代工厂成立了“员工委员会”。委员会仅限员工选举产生,每月开会一次,开会时有双倍底薪补贴,委员会成员每月另有30元固定补贴。按照规定,委员会的责任是协助厂方计算单价、协调休假/加班、保障准时发货、组织劳动技能竞赛还有拔河、文艺晚会,甚至要过问员工的手机充电以及购买地下六合彩的情况。

与有才所在的那家厂一样,这家服装厂的老板也不愿意谈钱,对委员会提出的工价问题始终推诿,直到没了下文。相应地,在其它领域,厂里的态度略微灵活一点。当时,由于管理们拉帮结派,各条产线之间分货不均、苦乐不均的现象比较严重。一批员工通过委员会给老板写联名信,要求公平分货,否则“采取进一步行动。” 接到信后,老板还算重视,大致解决了这个老矛盾。

与2010年有才所在的工厂气氛有所不同,这家制衣厂的工人对委员会比较重视。也许,2004年的工人普遍待遇更差、挣钱更少,而对任何改善都比较敏感?也许,是制衣厂“企业社会责任”项目的经办者花了更多的心思?我们无从得知。但成立委员会后,制衣厂不少工人的面貌着实变得积极了。他们开始敢于同厂方交涉,主动学习弄清楚厂里的经营情况,也有了一点阶级的自觉。

员工委员会某成员在几十个厂摸爬滚打过,对委员会诞生前后,工人在老板面前的不同表现,他深有感触:

“特别气人的是定额问题,做定额时,总是会出现你慢他快的叛徒,有的工人就是看重一点小钱,结果老板把定额定得很高,想拿超产奖就越来越难了。现在有员工委员会就好一些,我们与老板去争,不是代表我们个人,也不用担心老板报复你。

以前我们也有工人去争过,但你几个人如何敢啊,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也说不过老板,老板凶一些的话,大家都不说了,现在我们会一起商量如何来说,有扮红脸有扮黑脸的。”

有的女工在厂里干了好多年,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工资怎么算出来的。她们心里不服,但找不到解决办法。委员会让她们有了开口讲话的机会:

“有时候工人根本就搞不懂公司是如何算加班费的。我提的问题其实我们在宿舍及争论过很久,后来由员工委员会提出来,厂长的答复比较满意。这件事也教会员工如何来算自己的加班费,什么是最低工资。” (员工代表甲)

有的工人为人正派,在厂里就容易被穿小鞋。对他们来说,委员会似乎拨开了云雾,让工人可以自己主持公道,也感到了工人需要自己的组织:

“有的班长排外,你提他意见他就报复你,我现在是员工代表,有这个身份我说话也方便些,有时候为员工的事得罪人也不用担心别人报复。我认为员工委员会只能代表工人,与管理层包括班长就是要搞对立的,如果员工委员会跟他们站在一起,那还要它干吗?” (员工代表乙)

而六年后,有才同样在员工小组的活动中,找到了为自己人办事的自豪感:“(员工)找我们,说明信任我们!”

与此同时,依托厂商、自上而下的实验毕竟有着天然的局限。为了给品牌商一个过得去的交代,代工老板可以给工人一点甜头,但也到此为止。委员会运行一段时间后,工人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我们厂加班费和工时是要比外面好一些,这与员工委员会的争取有关,但是工价问题老板是永远不会让步的,工人最大的牢骚就是工价,每次来新货时我们就要争一次,但效果都不大” (员工代表丙)

众所周知,对工价标准的垄断,是老板压榨工人的通行手段,绝不会轻易放弃。对此,这家厂的管理方也敞开天窗说了亮话:

“员工委员会不可能走得太远,要是哪天老板不配合,不支持,这个机构就会停下来,当然矛盾也可能会更多一些,有些问题是不会让工人讨论的,比如工价问题” (生产厂长)

说到底,大繁荣时期的品牌公关需求,让工人有些机会,可以相对平和地从老板那里夺回一星半点的利益。但只要工人想得到更多东西,他们与老板的碰撞就难以避免了。

在碰撞中,当老板与工人都不愿意明显退让,欺骗、恫吓以及赤裸裸的国家暴力,都会拦住工人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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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三、跟老板搞和谐却坐牢:某港资家私厂罢工代表老吴

三、不愿跟老板闹得太僵,却被抓进大牢:某港资家私厂罢工代表老吴

老板的钱,经常穿上制服

变成警察和官员

用法律当作盾牌站成一线

——徐平《采访笔记 罢工干部素描》

中国加入世贸后,珠三角的工厂出现了爆炸式增长,规模、人数和产量都扩大了许多倍。2008年以后,由于地价、环保和工资升高,深圳的工厂开始转移。为了平衡工业布局,让工业迁移更有方向性,2011年深圳市政府主动出手,制订了五年外迁一万家企业的计划。搬迁的过程里,围绕补偿金和社保问题,发生了不少劳资纠纷,也出现了一批带头工人/谈判代表。这批人当中,2013年某港资家私厂搬厂罢工的一个带头人老吴,罢工失败后坐了一年牢,最后被无罪释放,创了珠三角工人行动的一个记录。

老吴是湖北人,上过专科,出来打工二十多年。他是个爱动脑的人,追求上进,跟他一起在其它厂打过工的工友回忆说:

“我开冲床,认识了老吴。他因为有学历,当了厂里的QC。那时候,他给我感觉是能说会道的,还会看图纸。他从来不赌钱,不打牌的,爱看书。”

2004年,老吴进了这家港资家私厂。厂内的管理方式,是那些年珠三角常见的“非打即骂”型。据工人讲,它的老板亲手打过“犯错”的工人,老板弟弟(俗称二老板)很喜欢罚工人的款,原有的一些节日福利也逐年取消了。2006年老板在惠州建了新厂,哄骗了一批老厂工人过去,也埋下了反抗的种子:

“惠州新厂偏僻,招不到人。当时去惠州的人也有后悔的,心里就有一团火,觉得被坑了,被老板骗了,窝囊,但是都不知哪里被坑了,不知道怎么发火。找政府部门投诉不起作用,也没人帮我们。” (老吴)

老吴性格温和,喜欢交朋友,轻易不会惹事。有时他实在看不惯,也会站出来:

 “有一次下班,很累,排队打卡的时候有人插队,很乱。有个年轻的保安一下子跳到桌子上骂。我说你骂谁呀,老子长老子短的,这里哪个不是你大叔大妈?他就要打我。我们人多,把他扭倒了。”

 

2007年他受了工伤,在病房接触到某劳工服务机构,颇感新奇。他开始学法律,学怎么算工资,怎么依法辞工。2012年,在这家机构的鼓励下,老吴向相关部门投诉了厂里的违规行为(食堂强行收费、不发工资条、不给员工缴社保),有些效果。作为报复,老板一度不让他加班 。厂方的排斥没有吓倒老吴,2012年后,他经常在工厂附近做普法宣传,厂里不少人因此认识了他。

2013年春节过后,厂里传出风声,老厂要关闭了,机器和人员都去惠州新厂。一群老员工和产线组长开始串联应变,想从一贯吝啬的老板手里争取到经济补偿金。老吴也参与了。同年四月,四五十个工人、组长开了一次会,统一了诉求 ,决定只要老板把机器装上车,就罢工。三天后,当老板真的派人搬机器,罢工就开始了。

由于事先打下了基础,代表的现场产生是很简单的:

“(罢工第一天)下午,我们选了八个代表,其中5个是组长,3个是普工。选代表的时候,有几个铁皮房挡着,二老板秘书他们看不到。整个过程几分钟搞定。‘这个是代表,同意不同意?举手同意。’代表都是口才比较好的。”

老吴在内的八个代表还指定了20个联络员,负责跟工人的日常联络,开会时常常是二三十人一起参与。罢工工人扣留了老板租来装机器的货车,组织人手把守厂门,同时在厂里张贴“告工友书”,派人去劳动部门、工会上访。

对罢工初期的情况,老吴回忆说:

“什么事情八个代表都是一起商量的。每天早上和晚上各开一次会。每天晚上都有一两个代表带着二三十个工友守夜,怕老板把车子开走。我们开会都是在宿舍里。前期工作是比较好的,老板怎么说也没能让我们动摇,大家有什么事都在会上说,在会上安排。”

罢工开始后,工人积极参与搞行动、守厂门,也提建议:

“不是所有的事都是预先想到的。工友想到了就会提议,比如值班要安排夜宵,买面包饼干。我们几个代表把工友提的意见综合起来。”

发生罢工后,老板先是要求大家辞工或者复工,工人不听他的。老板又表示“我改主意了,不搬厂了”,工人回答他:“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么?” 然后,老板躲起来装了几天死,这期间有人自称“警察”去厂里吓唬工人,也有貌似流氓的社会闲汉出现在厂外。但工人还是很齐心,而且一直扣着老板租的货车。发现一时啃不下这块硬骨头之后,资方终于和缓了口气,答应给补偿金,只是数目需要好好商量。听到这番话,工人代表开始急于向厂方表示和解了,当晚放掉了老板租的货车。回忆起这个决定,老吴显然有些后悔:

“(资方律师对我们说)老板有诚意,工人也要拿出诚意。我们就中招了。我们觉得原来老板不愿意谈,现在愿意谈了。我们就说行行行,要拿出诚意来。”

需要指出,罢工期间,当地基层部门对工人的态度是繁衍、装糊涂以及维持表面的有商有量,但在实质的工人要求上,始终袖手旁观。看到这些场景,有的代表难免心生顾虑,担心太强硬了可能得罪政府:

“我们也怕如果不放车,把政府惹火了,到时候不给我们解决就麻烦了。” (货仓部员工代表)

当时,有些老员工反对放掉货车。她们本能地预感到,如果不能捏住老板的痛处,要他拿出钱来是千难万难。她们表示:

“老吴把厂里搬机器的车放走了,我们都骂他。他做这个事不能代表我们。”

但面对代表的疑虑,比如“政府嫌我们不通融,翻脸怎么办?老板生气了不愿谈怎么办?”,这些老员工除了大喊“去市政府!”,也拿不出什么对策。

不管怎么说,放走货车后,老板就变脸了,不再理睬工人。罢工前,老吴与串联的其他核心分子比较乐观:“当时我估计(罢工)7天内就能解决,因为有一批货要出。” 如今发现事情可能拖下去,人心开始涣散。有的代表退出了,有的员工不再参与守厂门,转头跑电动车拉客、在家里做手工。有关部门也对老吴施加了压力:不许他发微博直播罢工新闻,他的亲属被动员来游说他洗手不干,出租屋的房东要他搬家。

面对老板和国家的联合阵线,工人的情绪焦躁起来了,更加倾向于尽快行动,早点解决。生活的经验告诉他们,搞点动静出来,政府就可能重视自己的事。虽然嘴上不声张,但代表们暗地里默许工人冲两下,指望着如此这般可以让政府给老板一点压力。一位女工说出了大家的共同看法:

“我们以前看到过(堵路)。有个电子厂,老板搬厂不愿意给钱。那些人就堵马路,一直堵到万联商场那里。堵了半个小时,那个老板就给钱了。”

在这场二十多天的罢工中,工人前前后后已经搞了不少行动,希望加快问题的解决:为了给工人代表助威,包围过劳动站;谈判不成就在厂外示威、去街道办静坐、堵路。在这些行动中,他们有不少人挨过治安人员的打,也蹲过派出所。最后,他们决定游行去市政府请愿,结果在半路上遭到警方的殴打、抓捕,老吴被关了起来。罢工在这一天失败了。

作为代表,老吴的方方面面

生活的长期磨练,让珠三角的很多工人比较谨慎,在自己的理解范围内,不会轻信什么人。所以罢工期间,工人往往不会那么迷信代表,担心他们反水(当然,工人一哄而散抛弃领头人的事也不新鲜)。一位女工这样解释自己对代表的观望态度:

“(以前)有一个家私厂要倒闭了,选了一个代表,后来老板拿钱给那个代表,代表就走了,很多人都没拿到钱呐,做了十多年的都没拿到钱。”

罢工之初,老吴成为代表,并不是因为他在工人中有多高的权威,而是他平时喜好结交人,有事别人容易拉着他一起搞。那几年与劳工服务机构的接触,也促使老吴对工人利益有了更多认识。此外,与多数同事相比,他好歹有点斗争经验。

罢工开始后,老吴的作用逐渐突出。这里边有一个原因,是当时其他代表多少都抱有一个小心思:既然这家伙这么热心,就让他多出头、分担风险吧!那几天大家去工会、劳动局上访,留的全是老吴的电话…… 很快,派出所、街道都知道有个吴某某在“指挥工人”。当国家最终决定镇压罢工,他自然难逃“出头鸟”的厄运。

更主要的是,老吴的能力、责任心,让他很容易影响罢工的进程。他的法律知识、表达能力,在谈判时派上了用场,是其他代表替代不了的。一位工人回忆说:

“他讲法律是一条一条地讲。那个厂里的律师都被他讲服了。老吴反应快,不冲动,能主持公道,当然一般人可能会说他‘多管闲事’。”

当局面陷入僵持后,他主动维持大家的士气,不让集体放任自流地涣散下去。这方面,其他代表显得需要他的精神力量:

“老吴看到我们情绪低落了,就安慰我们,跟员工代表坐在一起,说说话,劝导我们一下。”(烫金部某组长、工人代表)

共同斗争中,老吴这样对工人有责任感、能跟资方对话而不落下风的代表,自然会赢得一定的拥戴。老吴被抓后,一位工人对来访者讲:

“我平时跟(老吴)代表没来往,只知道彼此是这个厂的,不知名字。这次罢工才认识,一辈子也忘不掉。我内心讲,很崇拜他的。” (型材部某工人)

在谈判时,老吴与其他代表都主张对资方“释放诚意”,事后证明是中计了。当然,相比老练奸猾的老板,他肯定是太“嫩”、太缺乏劳资对峙的历练了。但这一错误的要害,不在于这群工人及其代表缺少经验,而是珠三角工人行动的整体氛围,长期处于一击即走、不搞严酷对抗的“轻快”节奏中,也就难免在行动中容易倾向于跟老板妥协。

2015年,当老吴出狱不久,一位观察者总结说:

“整体上,珠三角工人不怕罢工,有需要的话,也不怕突破法律,采取堵路、阻拦出货、集体上访等手段。这些手段,好用的话,工人就用;不好用的话,先暂时搁置起来。就算被打了,被抓了,工人也只是害怕一会,愤怒一阵,就过去了,谈不上被吓破了胆,也谈不上对老板的深仇大恨。”

这样的状态中,工人难以对代表的经验、见识和决心有严格的要求。老吴获得自由后,也对工人代表的角色有所思考。他提出:

“工人代表不是一天两天能产生的。需要漫长的时间,需要和工友们摸爬滚打,形成一定的关系以后,才能真正地代表工人。否则罢工那一两天上去(做代表)的工友,很容易被资方收买。”

在笔者看来,所谓“摸爬滚打,形成一定的关系”,大致可以理解为在工厂日常的摩擦、抗争中,促使出现工人斗争积极分子的网络。这样的网络,在发生群众行动的时刻,有可能产生善于推动斗争集体向前走的工人代表。

2014年出狱后,老吴成为某劳工服务机构的工作人员,向维权工人提供法律咨询。2015年以来,珠三角工人斗争逐渐落潮,国家也日益排斥非官方的劳资协调实践。重重阻力下,老吴面临着人生的十字路口 ……

通宝推:陈王奋起,大眼,东海后学,迷途笨狼,冻雨,阴霾信仰,桥上,
家园 老吴前两年又进去了

还是跟罢工有关。不久前出来了。。。。。

匿名 这个一定要前排留名,此致敬礼!
家园 这种以人——不是被集体或大词遮蔽的个人——为视角的分析

微观地证明了恩格斯的命题:

现代国家不管它的形式如何,本质上都是资本主义的机器,资本家的国家,理想的总资本家。它越是把更多的生产力据为己有,就越是成为真正的总资本家,越是剥削更多的公民。

所以才需要无产阶级专政,专政的对象正是这总资本家——政府。

家园 【原创】四、争取社保的罢工:难以充当“首席代表”的阳姐

四、争取社保的罢工:难以充当“首席代表”的阳姐

(一)

本人今天四十五,维权罢工好辛苦

老板躲避不见面,经理总想捞好处

十日协商无结果,经理急得找政府

政府出面搞不定,违法哪能打马虎

无奈又来求代表,让我出货我作主

多次用计被识破,又让警察来吓唬

警察看了扭头走,工友拍手经理哭

(二)

十天维权慢悠悠,老板躲避不出头

经理急看要出货,一哄二骗三忽悠

本是七号出粮日,八号公告无理由

问他缘由难辩解,老板上海参展后

如今物价见天涨,家有老小难护口

工友维权齐守厂 ,你拼我凑齐动手

采摘野菜为活命,罢工维权何时休

——工人代表悦姐《维权打油诗》

深圳某台资自行车车灯厂,是家开了十几年的老厂,员工80多人,岁数都比较大了。这家厂不缴社保,福利待遇也很差。厂里对员工管的严,谁不听话就罚“关小黑屋”(不许上班、不许玩手机,傻坐在办公室“反省”),而且不能一视同仁。公司老板主要待在台湾,生产业务交给总经理邓某全权处理。这位总经理的风格是任人唯亲,却连员工上厕所都要限制,上的次数多一点就不许加班。有的员工这样评价邓总:

“邓总是个笑面虎,跟他聊天的时候感觉和蔼可亲。不过慢慢就知道了,这人其实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工人代表霞姐)

2015年初,传说厂要搬了,地皮卖给政府,值几个亿。厂里开始把订单外发,工人加班减少,工资从三四千下降到两千多,明摆着要赶人走。这么多年,厂里一直很平静,不少老员工埋头做事,只求多赚点钱,如今却被老板当作包袱。一位男工感慨说:

“如果老板懂做人的话,给员工补点钱,或者有点班加就算了,这些员工其实都很好说话的” (工人代表小古)。

但是老板看来并不在乎员工是否“好说话”,反倒盘算着如何从他们身上再节约一笔开支。当员工中有人开始站出来要求自身的利益,积累的矛盾终于普遍爆发了。

女工阳姐率先开始反抗管理

阳姐是山西人,四十多岁了,在这家厂里做了十年。2010年她受了工伤,在医院结识了某劳工服务机构,成了机构的活跃义工,学到与工人切身相关的一些法律知识。受工伤后,她与厂里就赔偿问题有过纠纷。2015年初,她向厂方据理力争,要求签订无固定期限合同。同时,她也在工人中积极普法,比如向刚生过小孩的女工介绍产假工资的规定。阳姐回忆说,当时不少工人对她的宣传很感兴趣:

“他们下班了都站在(那里)等我,等我出来(在)那里问我,问我你那个合同签的怎样。你要是合同签了,不要拿回去,让我们看一下,合同怎么签的。”

阳姐的所作所为,自然引起厂方的反感,很快找个借口不给她加班了。

工人走向罢工

进入4月下旬,厂里又惩罚某没达到产量的女工“关小黑屋”。这个女工生气昏倒,管理却笑话她装昏。看她趴着不动了,才派车送去医院。目睹这一切,员工们议论纷纷,心中不平。

这段时间,厂方又在折腾老员工最关心的社保问题,刺激着许多人的神经。厂里先是装腔作势让大家“自由选择”是否缴社保,被一位男工当面骂“现在哪个厂不是强制缴?”,不得不开始给全体员工办理社保。但是,厂里又不肯按入职日期补缴以前的社保。面对厂方的无赖嘴脸,老员工们忍无可忍了,她们说:

“老板把我们逼到这样子,我们心里不平衡,一下子爆发了。就像一个气球,有能量装得下,那个气球实在是装不了了,一下子就爆炸了。” (工人代表悦姐)

工人们起草了一份意见书,要求自入职之日起按实际工资补缴社保、公积金,依法补足2010年以前的双休加班费、补发高温津贴、开放洗手间等等。过了几天,工人找到总经理,一番争执不得要领。随后,工人选出了包括阳姐、霞姐、悦姐、小古等九名代表,与厂方交涉。阳姐不出意外地成为“首席代表”。调查过本次罢工的某观察者指出:

“这个选举也不是正儿八经地选,大家七嘴八舌你提一个我提一个,本人同意就算是工人代表了。除了小古第二次进厂,工龄不到两年,其他人都是五年以上的,最长的有十年。”

代表们与厂方展开了第一次谈判,劳动部门也到场了。谈判时,企业的法律顾问声称按照深圳的规定,社保和公积金只能补缴两年,而劳动部门建议工人去仲裁。这次谈判无果而终。当天,厂里回复了工人的意见书,表示社保、高温补贴只能补两年、同意开放洗手间、拒绝补足2010年前的双休加班费。这个回复,与工人的要求差距太大了。

通过阳姐,工人咨询了劳工机构的意见。机构告诉她们:仲裁时间很长,仲裁期间得继续上班耐心等待。工人听了都觉得拖不起,仲裁指望不上。4月29日,工厂要外发一批货,外发厂的货车已经到了厂门口。工人听说后,急忙前去阻止,罢工就这么开始了,并延续了半个月。

罢工中的厂方:软硬兼施,不肯让步

罢工期间,老板迟迟没有露面。为了及时出货,坐镇厂里的总经理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却都失败了。

罢工之初,邓总报警说员工闹事,但到场的社区片警表示他们不介入劳资纠纷。后来的半个月里,厂里让物流公司出面跟工人交涉,也派过某“法律顾问”带着几条文身大汉来跟工人抢货,还发生了自称“警察”的某男子进厂恐吓工人的事情。但是在工人的齐心合力下,这批货一直被堵在厂里。

厂方对付工人的诸多计策中,最值得说说的,是“孕妇计”。大概是罢工的第十天,邓总组织了几个文员送货出厂,其中一名文员怀孕了。假如双方推搡发生意外,工人就说不清了。工人是如何破解这一计策的呢?一位女工代表回忆说:

“要是我们去拉她(孕妇),(邓总)他们也会说我们打她了。我跟员工说,就像打仗一样,要先把地理优势占了。我们围了过去,孕妇就去厕所了,趁这个机会,我们就把(栈板)前后坐满了。我们员工风言风语地说:真是傻,就算老板给你钱,万一有点什么(意外),怎么办。” (霞姐)

在工人的威慑下,文员们都躲进了办公室。看到文员不顶用,邓总还不死心,带着几个主管出来送货,被工人呵斥了一顿,溜回了行政楼。

从双方交手的情况看,如果最后没有国家的强力介入,仅凭厂方的力量,是很难迅速战胜工人的。

罢工期间,劳动部门的表现

本次罢工中,官方基层部门始终在场,并给老板的“社保只补两年”撑腰壮胆。工人回忆说,劳动站的人员在谈判现场声称:

“这个不是计划经济,也不是国有企业,这是私有企业,知道吗?所有生产资料都不是你的。你可以商量,但是你不可以影响他的生产,知道吗?这就过(分)了。”

几次谈判后,劳动部门更是一脸的不耐烦,开始对工人指手画脚,努力营造“再不知趣要吃大亏了”的气氛。

罢工中的工人:扬眉吐气的日子

罢工一开始,决心很大的一群工人就积极说服观望的那部分同事。本次罢工的一位观察者记述说:

“积极工人在打卡时询问员工要不要罢工。如果不愿意参加,就跟她们讲道理:“这个是为了大家,不是为了个人利益。”管理人员去上班,工人代表也会跟他们解释罢工的目的,并告诫他们:‘你打卡可以,不要上班。’”

耐心说服的结果,普工几乎全部参与了罢工。大家的士气很高,轮流打地铺守厂。以前没班加的时候,很多人会到外面打临时工,这次罢工,所有人都聚在厂里。以前大家下班了也是各回各家,共事多年也未必有什么交情。罢工让工人亲密起来,在厂里买菜做饭,好像一家人。只要有事发生,守厂的人一吆喝,其他工友马上过来。有的新员工也很积极,晚上听说有动静,就冒雨骑车赶回厂里。工厂的保安,也跟工人站在了一起。以前邓总开车进出,保安要向他敬礼、问好。而罢工后,保安连厂门都不给邓总开了,他们表示,工厂现在工人说了算。

前文说过,罢工后期有一群文身大汉闯进厂里,妄图帮邓总出货,被工人坚决击退了。事后,一位男工代表感动地说:

“我们说,今天的力量大家都看到了,我们是真正的一家人。今天看到我们厂的员工都是真正的能豁出去的人了,大家都是兄弟姐妹……” (员工代表小古)。

这场反复拉锯的罢工,让长期驯服的工人看到了自己的力量,动摇了管理的权威,事实上颠覆了工厂的日常秩序。管理多年的不公让她们找到了罢工的正当性,进而得出结论:

“这个产品是我们做的,我们有权利说话,老板不过来跟我们谈清楚,这个货就不要出去展销。你谈清楚我随时都给你们出货,不会不讲道理。” (员工代表小古)。

镇压的黑暗一刻

看到工人不肯退让,国家终于下场了。老板与有关部门是如何沟通的,外界无从得知。5月13日,厂里贴出开除六名工人代表的通知书,还更换了保安。总经理跟他的儿子亲自上阵,再次企图出货。拦阻中,阳姐和另一名女工与邓总发生冲撞。几乎同时,上百名“机训队”进入厂区,阳姐被警方带走,一度被关在拘留所。此外,还有多名工人代表被抓、被开除。截止5月19日,阳姐等被抓的工人陆续获释了,其余工人全部复工。复工后,资方针对工人能赚一点是一点的心理,安排了比较多的加班,稳住了他们。

劈头盖脑的镇压,让所有工人都十分意外而陷入恐慌,溃败是难以挽回的。与暴力机器的接触,让老实巴交的工人一下子懵了。跟阳姐一道被抓的某女工,放出来以后这样形容拘留所:

“50个人吃喝拉撒就一个房间。你进去呆15天,头发都没有梳子梳的。几个指头就是你的梳子。连内衣都不让你穿,凡是铁的线的绳子的都不让你穿。怕有的人想自杀。所以说进到那种地方,妈的,那米都是不知道多少年的米,菜就是水煮白菜水煮豆芽水煮冬瓜,还只是一点点。你说谁愿意进那个地方。”

后来的几个月里,被开除的工人与厂里打官司要求解职补偿金,结果都失败了。

“首席代表”阳姐的作用与不足(兼论其他代表)

在这家厂的工人行动中,阳姐扮演了“第一个挑战者”的角色,向其他工人展示了抗争的可能性。比如说,在厂里不许她加班时,她敢于去质问邓总:

“他站在那里,我站在他对面,我指着他骂他。他敲桌子我也敲桌子。”

更重要的是,她与劳工服务机构的联系,也让工人们觉得把阳姐推在前面,可能获得外界援助。

但她的个性与能力,并不适合去协调一场集体行动。她不太愿意解决罢工中的琐事,容易推给他人,事后又觉得别人不够尊重她,而开始各种抱怨,这当然会引起其他代表对她的不满。国家露出的凶暴面孔,一时间更是超出了阳姐的承受范围:

“那一个晚上就是我心里难受得不行,我心里想‘完了’,(拘留所)这种日子我实在是受不了,然后我就开始流泪了。”

回过头看,另一名工人代表霞姐,表现的比阳姐要更出色些。她为人正直,有一股“侠气”。以前主管也推荐她当组长,她干了不到半个月,就不干了。霞姐这样解释自己甘愿当普工的理由:

“我这个人好交友,本来跟大家相处得很好,因为当组长,大家都用敌视的眼光看我。我就交钥匙了,不干组长了,不适合我。”

在罢工中,她能从集体的角度考虑问题: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如何跟大家沟通以保持团结。本次罢工的一位观察者这样评价霞姐:

“她点子多、敢说敢做、有社会经验、在工人中有凝聚力。由于社会经验丰富,以及在工厂工作时间比较长,她对形势判断也比较准确,因此不会抱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另一个值得一说的工人代表,是男工小古。他跟邓总的大陆“小三”有亲戚关系,但并不太受邓总的尊重。或许,这是他积极投入罢工的部分原因。他这个人不爱说闲话,做事从大局考虑,也比较信任阳姐联系的那家劳工服务机构。罢工期间,小古在代表内部起到了团结纽带的作用。对机构的各项建议,他能积极地在代表内部进行解释。在罢工中,他一直比较坚定,对女工为主的斗争集体起了安定人心的作用。到了后来,机构甚至更多与小古而不是阳姐保持联系了。他跟阳姐的个人关系也不错,能够缓解阳姐与一些代表之间的摩擦。

这场罢工规模虽小,但内容复杂:有工人的阻止出货;有围绕出货,厂方与工人的反复争夺;有劳资谈判和国家镇压;有基层部门的介入,也有劳工机构的影响。为了实现补缴社保/搬厂补偿金的目标,这批工人可以说尽了全力,他们的失败,只是证明在国家的压倒性力量面前,单个工人集体(而且是很小的集体)实在是太脆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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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五、珠宝厂的风波:思考型工人代表老崔

五、珠宝厂的风波:思考型工人代表老崔

我们永不让自己背叛彼此

去养肥那些瞧不起我们的人的

钱袋

——沃斯《难道我们真的不值一首诗》

广州的永宝公司是一家珠宝老厂,本来待遇还可以。随着珠宝业的竞争日益激烈,永宝的工资待遇也走下坡路了。而且,这家厂一直不给员工缴社保。厂内的起版部,工龄超过十年的老员工占一半以上,对社保问题日益敏感。最初,大多数永宝员工对办理社保、尤其是补缴社保,还觉得是天方夜谭。有的工人回忆说:

“有一天在食堂吃饭,听到有人说追社保的事情。那时我还觉得不可能,哪里斗得过老板?吃到肚子里的东西怎么可能吐出来?我都不相信” (工人代表魏小妹)

2010年7月,一群起版部员工给厂里写了一封要求缴社保的公开信。厂里虽表态同意办理,但几个月后以合同到期为由,解雇了好几个起版部员工。大家都觉得这是厂里的报复,开始考虑如何回应。

2011年5月,在某劳工服务机构的指点下,永宝三个部门的38位员工向厂里提交了一份书面要求,提出补缴社保、补发高温补贴,并拿回一直扣在老板手里的劳动合同。公司的回复是:要补缴社保你们可以找法院,法院怎么判公司照办;高温补贴属于福利,公司有权不给;合同可以还给员工。碰了钉子以后,这些从未经历过集体利益纷争的工人,并没认输。在机构的建议下,他们向当地工会求助,可是去了几趟毫无下文。工人又去找公司人事部要合同,人事经理却打太极,要工人“等通知”。

一位持续追踪永宝工人行动的观察者,后来分析说:

“厂方对付工人时惯用的伎俩:一是颠倒黑白,二是尽量推卸责任,三是想方设法拖延,四是以厂方管理者的地位进行威压。简单说是一骗,二推,三拖,四压” 。

面对公司的胡搅蛮缠,工人们到区劳监大队申诉,又跑社保局。几个月后,公司答复社保局说,先要确定员工的入职时间。看到公司终于有了回音,追缴社保的工人更多了。

曲折补缴路

10月18-19日,上百员工涌到人事部询问补缴的进展,厂里随即找茬开除了两位比较积极追缴的员工,大家听说后,立即向人事经理要说法:“你说炒就炒?那可以炒掉我们全部人。”过了一天,厂里找一百多名员工谈话,许诺分期补缴,员工觉得很不靠谱,要求一步到位。

在劳工机构的点拨下,工人们意识到需要建立代表制度。当然,大家对代表的含义,是严重估计不足的。一位永宝工人事后解释说:

“当时我们相互认识的人之间会交流,但没想到要去选代表,也不会想到做代表之后会经历那么多的事情——要去谈判,跟老板沟通,有事情还要第一个站出来——这些是没想到的。” (工人积极分子于航)

10月28日,老崔、阿美等五位积极热心的工人自愿充当代表,向厂方提交了《代表告知书》、《意见书》。《意见书》提出自入职之日补缴社保、不得对追缴社保的员工无理放假等五条。

11月初,当地基层部门找工人代表谈话,要他们对公司让步,教训工人“有让步才叫协商”云云,还警告他们当心境外敌对势力的挑拨。几天后,基层部门、公司与工人代表谈了一次,分歧太大草草结束。事后,那家劳工机构教了代表们几招谈判技巧:

“跟厂方协商一定要一句话就说出重点,提出的问题要尖锐合理,让对方兜不住;对方说的话不一定要回答,思维不要跟着对方走,否则会说多错多,被抓住弱点;谈话内容不用太长,说出核心就行” (机构义工涛哥)

11月中旬,公司在招收新工、外发定单后,放了近百人的假,主要是追讨社保的这批人。放假当天,许多工人聚集在人事部讨说法,劳动部门的人也来了,并表示公司有权放假。随后几天,被放假的工人先后去区、镇政府集体上访,令官方不得不出面协调。与“衙门”打了几回交道后,工人对官员的手腕颇有感触:

“那些官员讲话都是很利害的,代表是讲不过那些官员的。有时候人家很生气、很有气势地和你讲,有时候人家又很和蔼地和你谈。” (于航)

但工人也有对应的办法:咬住补缴要求穷追不舍。几经协商后,公司忽然声称可以自1998年补起,还约好11月30日一次性解决大家的补缴要求。工人都很高兴,几个代表却心怀疑虑:公司是不是又在耍花样?

到了这一天,公司果然企图分化工人,给每个工人的缴费通知单里开出了从2004年到2009年不等的补缴日期。在场的镇政府工作人员还诱导大家“有异议的来登记(仲裁)”,幸亏几个代表头脑清醒,招呼大家不要去登记,免得陷进“仲裁”这个深坑里。最后,工人带着极大的愤怒离开了现场。

12月5日,上百工人前往市政府请愿。12月9日,公司终于松口了,允许145位员工自入职之日补缴社保,并要求立即交钱。可是,工人交钱后,地税、社保、公司互相扯皮,又拖了四个多月。

“占领”与抓捕

2012年4月2日,上百工人“占领”了公司人事部,提出三个要求,不给书面答复就不离开办公楼:一,由厂方缴纳的那部分第一批工人的社保钱,什么时候交到地税;二,第二批工人的资料什么时候交到地税局;三,要求把第一批工人补交的资料马上发到地税局,不能再拖延。工人这么做,是参考了其它厂的经验:

“之前深圳也有一些工厂发生了维权事件,工人在厂里闹,打横幅,做广播都没事。我们也参考了一些深圳的经验,(考虑)要不要去跟老板闹一下。” (工人代表老崔)

人事经理被“困”在办公室两天一夜之后,公司终于答应了工人的要求。最后盖章的时候,人事经理与几位工人就公司的确切名称起了争执,被一起带到派出所。警方很快以“录口供”为由抓捕了老崔、阿美这两位最积极的工人代表,要以“非法禁锢”的罪名指控他们。

闻讯后,工人们十分焦急。在外面的工人代表立即行动,全力搜集证据证明两位代表无罪,还征集全体工人签名,呼吁释放老崔、阿美。同时,劳工机构也请了律师,打算为两人进行刑事辩护。4月26日,老崔、阿美被取保。令人欣慰的是,他们的社保与其他人一样,已经补缴了。

回顾曲折的补缴之路,有的工人已经看出,国家毕竟是站在老板一边的:

“首先不管违不违法,政府的手都伸了过来,说白了(工人)就是怕当地政府。比如两个人的事情,只要不打架,怎么解决都行。但是现在政府不管有没有打架,过来就说你(工人)没理” (于航)

老崔:一个工人代表的成长

老崔是广州本地人,当珠宝工人好多年了。他性格稳重,甚至可以说有点腼腆。这些年来,他老实打工养家糊口,过着自己平淡的日子:

“在每一家厂的心态,我做的事情就是不比人差,也不用比别人好很多,都是不上不下就行。”

在永宝公司起版部,他做了十年,人近中年,对社保也有些想法了。但最初,他也没有站到争取补缴的最前列。一个境外培训的机会,让他在维护自身利益这个领域,开了不小的眼界。用另一个代表阿美的话说,老崔“培训回来就脱胎换骨了”。对此,老崔回忆说:

“有去(香港)培训维权的机会,没人去,我就当去旅游,反正是包吃包住的,培训时我看见那么多的人,给了一个信心吧,回来就说什么事包在我身上,要签什么名我来带头。”

成为代表后,他跟其他几个核心人物,在说服解释、组织工人方面,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同时,也要面对公司的排挤、官方警告以及本地“江湖人”半恐吓式地为公司传话。事情告一段落后,他提醒可能成为代表的工人,要知道两点:

“(当代表)意味着付出很多时间,这是很重要的,第二就是被打压,成为目标。”

虽然受了不少压力,但老崔坚持下来了。他是认准一个目标,就不会轻易放弃的人。用他自己的话,投入这场持续的集体行动后,他“就像迷了魂了”:

“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怕,说真的,就像迷了魂了,什么也不怕。我也带头去区政府,市政府什么的,每次谈判我也去。就好像搞革命,我站在那里喊话呀,通报什么事情下去。”

尽管一年多的集体抗争,并没有走到罢工的地步。但与公司、有关部门及其官员的反复交涉,工人多次行动打破僵局的客观结果,让老崔对工人力量是维护自身利益的根本,有了清楚的认识。他指出:

“我们发出声音有多大,就有多大的力量去改变这种(劳资)平衡,如果我们不发出声音,他们(政府)是不会改的。”

劳工机构看到了他的韧性、牺牲精神与思想水平,鼓励他成为永宝工人的“首席代表”。对自己在抗争中的位置,老崔的认识很准确,就是必须敢出头:

“我(身为代表)的作用就是去打仗不怕死,够胆去。机构教会了我们,我们自己去冲。”

正因为经受了磨练,看清了不少东西,老崔很明白,工人斗争深入下去,就难免与国家交锋。在争取的个人利益已经到手的前提下,在工人生活“还过得去”的社会经济环境下,是否值得为了更宽广的工人利益,去对抗国家?这样的对抗,前途在哪里?这是老崔反复思考的话题。面对访谈者,他坦率的说:

“我以前不理别人反对,家里人反对也不理。但是和政府(当)对手的话,他(机构)保不保的了我呢?我有一点怕了,做起事来也就没有那么勇敢了。”

老崔的疑问,即“为了争取工人利益,是否需要与国家搞对立?与国家对立,能赢吗?” 是当前珠三角乃至全国的工人阶级,都无法逃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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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六、广州南海本田罢工:青年工人代表小丽

六、广州南海本田罢工:青年工人代表小丽

当曙光来临之际

这里

就会变成

混蛋们的墓地

——白松哲夫《致春斗、国劳的斗争》

加入世贸后,制造业对劳力的需求迅速扩大了。于是,国家开始推动劳动力的定向供给,保障工厂有足够的人手。定向供给的一个手段,是有计划安排中学/技校生进厂实习、就业。当然,接触到厂内管理的不公后,学生工难免心怀不满。在一家国际驰名的电子代工厂,某技校实习生这样回忆他经历的一次罢工:

“有一次我们车间连着加了一个多月的班都没有放假,大家都受不了了,于是私底下相互约好,有一天车间里的好几百人都没有去上工。厂里最怕工人旷工,因为这样产量就容易完不成,而我们车间全体旷工之后,整个车间的生产都停下来了。后来厂里把车间里有的线长开除了,并且给我们调休。这次事件没有人领头组织,也没有人代表我们跟厂里面沟通说我们是因为什么原因旷工、我们有什么具体的要求,反正我们就是好几百人一起集体行动,发泄一下”

学生工有朝气,相互沟通多,遇到事情容易抱团。在2010年,正是这个群体,发起了震动全国的南海本田罢工。

最近20年,广州逐步成了官方规划的汽车生产基地,有不少日资汽车配件厂。随着中国汽车市场的扩大,这些汽车厂产量提升很快,但工人工资不高。以广州南海本田厂来说,2010年初,它的1800多工人里面,三百多正式工的工资只有一千出头,扣掉社保就更少了,其他人是没毕业的实习生,工资八百多,还没有社保。2010年5月,这家厂罢工了,前后持续半个月。罢工期间,女工小丽积极参与,经历了不少严峻的场面。罢工结束后的工会改选中,她当选为厂工会的工会委员,也是7个委员里唯一的产线工人。

小丽是广东人,2008年专科毕业进了本田厂,在变速箱组装科上班。这家本田厂的管理比较严,而且小丽进厂后不久,厂方还推出了不少新规定,比如员工工作期间不许聊天、串岗,休息区不许玩手机、工作时保持一定的坐姿、休息时帽子要统一摆放,等等。规则的执行并不公平,要看人际关系。厂里设立了员工关注日,欢迎提意见,可是只有关于生产改良的意见才会被采用。此外,驻厂的日本外派员工态度傲慢,随便谩骂中方工人,引起很多人的反感。

但工人最大的痛点,是工资低。上了三年班,工厂的产量翻了两倍,小丽的工资只从八百涨到一千多一点。许多人觉得干不下去了,躁动起来:

“同事们聊的话题,开始离不开工资了。物价翻了几番,这点工资只够维持一个人的生活,而且都要节约着花,同事们的情绪开始越来越不满。” (小丽)

2010年5月17日,变速箱组装科的两个已经交了辞工书的男工,按下了生产线上的急停按钮,有些工人配合着呼喊“工资太低了!”离开工位,罢工开始了。

厂方立即接触了罢工的上百工人,收集意见,承诺一周后给答复,请大家先复工。在基层管理的引导下,工人回去上班了。两天后,工人听说厂里在招工,要把17号参与罢工的人换掉,开始不安。5月20日日本总经理找工人开了个会,却一个劲说不可能满足太多要求,有些工人气的当场离开了。就这样,5月21日晚上工人又罢工了,这次有四百多人,包括了变速箱和轴务加工科两个部门。经过宣传,夜班和22日早班的工人也响应了罢工。参与行动的工人心情不错,似乎一下子解脱了。小丽回忆说:

“大家一块在操场看星星,几堆几堆地在草地上静坐聊天,一扫一直以来的压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我们也没有聊什么特别的东西,就像这次行动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呀,具体要争取哪些成果,都没有很仔细地聊。”

但资方很快开始施加压力。5月22日,日方职员拿着DV对着工人拍,观察谁是领头者,一发现有比较积极的人,马上上前抢夺工卡。为了不显得被动,工人在厂区里带着口罩来回游行,唱着歌。5月26日,工人正式提出了加薪、改组工会等四项要求 。作为回应措施,厂方也宣布加薪,给实习生加的比正式工要多,显然是为了分裂工人。当天,在工人继续厂内游行时,资方出动了更多的管理以及日本职员,跟在游行后面,把熟悉的工人不断拉出队伍。憋了一肚子气的工人终于反击,集体出动包围了这帮管理:

“那一刻心情真的是好极了。这些日子,这些死日本鬼子也实在是太嚣张了,是时候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了。大家把口罩也都摘了,怕什么,他们爱拍让他们拍个够。这些日本人突然被几百人包围起来,这时候有点害怕了,不停地说:‘大家冷静,有事好好商量。’不过大家怎么会听他的话呢!他们一出声,我们就异口同声地说:“不要讲鸟语!”。”

公司与工人的对峙又延续了几天,资方使出了新的手段。学校派了老师劝说实习生退出罢工,但是作用不大。各部门的管理下发了“不罢工承诺书”,要求员工签字,工人也不太理睬。厂里还请班长们吃饭、发红包,要他们多出点力气对付工人。5月31日,早班工人被封锁在车间里,资方律师命令他们立即复工或者辞工。同时,厂外出现了防暴警察,还有一百多自称的“工会人员”来到厂区。当十几个工人冲出车间后,管理立即宣布他们被开除,而“工会人员”对他们动了拳头,引起全厂的义愤。这一天,工人紧张、愤怒,也越来越茫然。坚持罢工的人有些动摇了,已经复工的一些人又罢工了……

十天的罢工给本田公司造成巨额损失,但国家最担心的是汽车发展的整体布局 。“工会人员”打人事件后,官方代表终于以非官方形式下场干预了。

6月1日,显然是受到有关部门的委托,当地某中日汽车合资企业高管徐某来到罢工现场,表示愿意协调矛盾,并且马上做了几个缓和工人情绪的姿态:

“我们去到会议室,说要镇总工会的人来道歉,他就马上叫他们道歉;叫总经理道歉,总经理那时候已经被折磨得很憔悴了,所以也道歉。我们要镇总工会解释为什么打人,他们说了一轮,但我们不是被打的那些人,所以要一份书面解释,向外面的人交代。徐总马上附和:‘对!你们赶紧给我写,明天早上给我贴出来!’当场命令那个工会的人。我们那时候就觉得,他真的好像是为我们说话一样。”

随后,徐总先后与被打的工人以及工人代表,也就是主要的罢工积极分子(包括小丽),分别谈了话,安抚人心,并提出大家先复工,由他跟公司协商,三天内给答复。然后,不等积极分子们回过神来,徐总就在饭堂召开的员工大会上,宣布工人代表已经同意复工。连续罢工十天的工人激动不安、身心疲惫,他们意见不一,多数人不反对复工。

6月2日,鉴于公司还是不愿意大幅度调高底薪,以及当地工会发布的“道歉信”充满了污蔑 ,小丽等人决心发出工人自己的声音。他们起草了一封公开信,呼吁所有车间选出代表参与谈判,揭露资方的分化伎俩,反驳工会歪曲事实的言论,并表示罢工工人期待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在向各车间散发的同时,小丽把信发给了她联系的媒体,后来她说这是她个人的“灵机一动” 。

6月3日,徐总得知公开信的内容后,凶相毕露了。他对小丽大发雷霆:

“你们是合法的代表么?你们是通过什么方式产生的?是我任命的!我已经在很努力地帮你们协商了,你们现在是想怎么样?把我也害了么?什么叫满意的答复?就围绕你们公开信上的罢工字眼,有关部门可以直接把你们都抓起来。”

或许是因为木已成舟,或许是想用说得过去的程序把这班“捣乱分子”排挤出局,徐总发过脾气后,安排工会在当晚下车间组织选举协商代表。选举的过程比较松散,工人可以在选票上自行填写候选人,得票多的人自动当选。结果,小丽当选变速箱组装科的代表。

6月4日,谈判开始了。小丽通过媒体联系的法律顾问某教授也到场了。这位教授表示“我们要尽力争取更高的工资增长,但也必须考虑到企业的接受程度”。当车间里又传来工人要罢工的消息时,这位教授催促工人代表要平息事态:

“这一点必须明确,我们应该组织工人马上恢复生产,否则谈判将前功尽弃。……作为劳方法律顾问,要负责保证谈判的秩序,大家必须要听从我的意见。”

同时,国家机器显然已经高速运转。小丽等人明显感受到了来自官方的压力,她回忆说:

“谈判过程中很多政府官员在我们附近,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只是不断在你耳边说:其实你们这个涨幅已经很多了,也要考虑一下同一个园区的水平。”

经过一天的商谈,厂方同意底薪再加一百元,以及附带其它津贴四百元。工人接受了这一结果,本田罢工的20天斗争宣告结束了。

罢工期间,小丽是如何发挥作用的

本田罢工中,小丽所在的变速箱部门发挥了核心作用。罢工开始,她就充当了与媒体以及外界同情者建立联系的角色。除了联系记者,她也在现场积极鼓动大家参加行动:

“有人说去游行,我就会叫上所有女生一起出去,还常常站在队伍的最前面。有些人比较扭捏,我会直接跟他们说:‘我这个女孩子都站出来了,你们这些人还怕什么?’”

她决定对外发布公开信,让本田罢工引发的社会反应有些不可控了,但事后看来,这个举动很可能也让国家觉得需要尽快安抚罢工的工人。当徐总威胁她必须收回公开信,否则要被抓,她真的恐慌了:

“同事们都没有责怪我,让我觉得更加愧疚,在做着最坏的打算。我或许会被真的抓起来,但是一定不可以连累任何一个同事。”

对6月4日的谈判,她并不满意,感觉“目前的谈判更像是在哀求资方。难道集体协商都是这样的么?” 但她的人生经验,在那个时刻,已经不足以支撑更加复杂的深入斗争。

罢工结束后,小丽继续受到资方和国家的密切监视。她在罢工中的对外联络活动,她在积极分子中的带头作用,尤其是她发布的那封公开信,显然让老板怒不可遏。在最后一天的谈判中,小丽直接感受到了厂方的敌意:

“在我走出会议室的那刻,我看见一个日本人看我的眼神,非常让我不舒服。彷佛想把我掐死那样”

罢工结束不久,厂工会改选了。虽然管理人员直接命令小丽的班组不许选她,但她还是在车间选举中当选工会委员。回忆这一幕,她欣慰地说:

“整个选举过程,我从来没有拉过票。我也挺想看看到底群众的眼睛是否是雪亮的。在由整个车间选举委员和主席时,候选人我是直接过半数的。看到大家还是信任我,我挺开心的,这就够了。”

不久,小丽离开了工厂去上学,也参与过劳工服务机构的实践,后来又举家去西部开餐馆。小丽这一代学生工,是与中国资本主义一起成长起来的。他们有生存压力,但没有经历过严酷的社会搏斗。在集体行动中,他们有反抗的决心,也有牺牲的勇气,但历史环境让他们对周遭现实,严重欠缺整体的理解。珠三角工人维权的一位协助者,这样评价小丽:

“小丽是这样一种人,只要决定做一件事,她就会努力去做,心无旁骛地做。她从一家NGO离职后,开始找工作,每天在网上投简历,面试,没找到工作之前,完全处于焦虑的状态,不能去想找工作之外的事情。后来找到工作了,又成天忙于上班。她这样的人,就是认真于当下的每一件事:工作,生活…… ”

可以说,这是小丽那一代年轻人的普遍状态。资本主义市场带来的剥削,迫使他们起来抗争,工商业的繁荣,又让他们有改善生存的机会。小丽与她的无数同龄人认真生活于当下,专注自己的平常日子,而对阶级现实的演变趋势不敏感。他们的充分觉醒,还有待中国资本主义固有矛盾的尖锐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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