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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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2

6

 

这个徐文长卖缸的故事,让我发现了一条狗的兴趣点。

我住的是半间平屋,是从一个大院子的一间厢房隔出的,约二十平方。门外是一条幽僻的灰石板小弄堂。大院子有一个台门临街,我的半间平屋有一扇侧门,好像是从外墙上硬挖出来的。不知以前住的是谁,在门上装了个门铃,门右侧墙上画了三盏奇形怪状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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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有人告诉我,不是三盏灯,是三个篆字,即“半间屋”。那么是前租客作怪。

还有一个怪异处是,半间屋为什么需要一个门铃?就是轻轻地敲门,声音也足以传到一览无余的四角的最角落,装门铃只有吓自己一跳的作用。我按了按铃,叮——咚——叮——咚——,很烦心的声音。

门口是一块青石的石阶。有一段时间,一条狗总卧在青石上等我回来。我跟它不熟,它是一只流浪狗,有一次我在街头买烤番薯吃时遇上,分了一半给它,它看了我一眼,衔着番薯进入冬青丛中享用,并没有跟着我。过了十多天,它找到了我的家。我猜从来没有人对它这么好,给它吃过烤番薯,所以它认为有必要赖上我。

它就是一条脏兮兮的柴狗,眼神忧郁。它在我的门口赖了十天,我决定收留它,买了个塑料盆,在巷子里给它洗了个澡,它用力抖掉身上的水,就允许它进门了,让它躺在一张报纸上。洗过澡之后,狗变得英俊秀气,是一条标准的狗了。

巷子里的石板,有几块没有放置平整,白天倒没什么,深夜自行车经过,会格隆咚格隆咚地响,我是听惯了的。可是这条狗却不能容忍,到夜里九点以后就要抗议,格隆咚一响,它就呜汪呜汪大叫,胡咙很胖,叫得邻居拍桌敲墙,还上门抱怨,热心地建议我将狗送给杀猪佬。

“你要养狗也不是不行,但要管住它的胡咙,”精瘦的房东遇到我遛狗,劝告说,“这样下去,你一个不顾着,就会被人打死的。”他又补了一句,以缓和语气:“叫得太响了。”

我研究了好几天,才晓得它是在抗议石板声。我劝它不要深更半夜瞎叫,告诫它叫下去有生命危险。我还用耳光劝它,用绳子绑住它的嘴劝它,用枕头套蒙住它的脑袋劝它,都劝不转来。我还去找过那几块石板,试图从声音的源头堵住狗嘴,但也没有成功。

这些劝法比较粗暴,它有时急了,会冲我叫两声,叫声听得出它心虚,叫过了又不好意思,将脑袋埋在两个爪子下,眼珠子转上来看着我,露出一牙儿眼白。我想我得改变劝法,就坐在矮凳上,读书给它听,试图用文明感化它。我读《阿房宫赋》给它听,它观察我一阵,坐下来用它黑湿的鼻子嗅我手中的书,听到石板响,又开始叫。我急忙咦一声打断它,顺便读了《蜀道难》。它也许想听狗故事,便读了卢顼表姨和花子的故事。

这故事是说卢顼的表姨把一条叫花子的狗当儿子养,狗失踪了,几个月后表姨死,在冥间得知有人说情,她还能活十二年,回来路上遇到一个美女,是花子死后的身份。美女为了报恩,还做了不法之事,偷偷地将十二改成二十,表姨遂又活了二十岁。

狗没有听完这个故事,拖着尾巴去抓门,表示要出去方便。它可能并不认为它需要报恩,当初找上我,只是想找个饭碗,又不想找个恩人。我又试了试外国书,读了几页詹姆斯•瑟伯的《想我苦哈哈的一生》和赫伯特·威尔斯的《时间机器》。它也不买账。

我想到“狗走千里吃粪”的谚语,讲了个徐文长的故事,希望它喜欢:

一帮老太太,坐船过渡,去庙里烧香。船老大还没来,她们就在码头上等着。这时走来一个穿长衫的后生,手里拿着一个坛子,一边用调羹舀着肉酱吃,一边喃喃自语:“哪有介好吃的肉酱,啧啧啧,真当好吃煞。”吃一口说一句,听得人口水倒流。

后生从码头上吃到船上,不断啧着味道。忽然放下坛子,说船老大怎么还没来,请老太太们帮他看着坛子,他去上厕所。

船老大来了,船开了,那个后生还是没回来。老太太们说,这坛子里的肉酱,味道这么好,也尝两口?于是围着揭开了坛子。

坛子爆炸似的,飞出许多虼蜢,飞到老太太们的身上,头上。虼蜢上沾了许多粪,也沾到了老太太们的衣服上头发上,臭也臭死了。这样她们就不好去烧香了,恳求船老大把船开回去,回家换衣服。

她们想起了那个穿长衫的后生,一定是徐文长,没有第二个人的。原来徐文长调包了,他吃的坛子藏在长衫里带走了,留下的是另一个坛子,里面装着人粪,还捉了许多虼蜢。

船回码头,徐文长正在那里逛呢。老太太们找他理论,他说,啊呀呀,你们这些人,我叫你们看一下坛子,谁晓得你们会偷吃的?偷吃了别人的东西,还要怪别人,天下哪有这种道理的?

“要是你,”我对狗说,“肯定喜欢。狗总是喜欢吃粪的。”

狗低下了头,似乎在沉思。外面经过了好几辆自行车,它也没有叫。

次日深夜,它刚叫了一声,我急忙又讲了个徐文长的故事给它听。这次故事中没有粪便,只是徐文长买缸,本来我是急不择言,可它竟也愿意沉默,不再对石板声发表意见,仰头听完故事,就卧在报纸上装睡。我想原来它不是喜欢听粪便故事,而是徐文长故事。

 

 

7

 

我也试过讲罗隐的故事。

我的朋友徐文长,总是让人吃点小苦,一笑则过,罗隐却总是让人永世承受,他将事物重新定型,祸福到永远。

罗隐的圣旨口作了不少断翘的预言。

比如他的结局,与舅舅在山岩下躲雨,说这石头要滚下来压着我们的。舅舅大惊,来不及阻止他说话。罗隐说,不要紧,压住了我们变作蟹爬出去好了。如此,他将自己和舅舅变作了蟹。

他坐在松树的树桩上沾了松脂,撕破了裤子,便下了一个诅咒,让松树桩不能发芽;后来吃到松花年糕,又觉得松树灭绝了可惜,另下一个诅咒,让松子可以出芽生长,如此永久改变了松树的繁殖方式。

他还发明了蚂蟥、牛蛭,以报复农民:

罗隐游荡中,看见农民伯伯在田头吃点心,是面条加箸夹头,便去讨吃。农民伯伯说,点心吃完了,不过家里还剩了碗,我这里种田又忙,这样吧,你帮我种田,我去家里拿来剩下的点心给你吃。罗隐虽然答应了,但他是讨饭骨头,哪肯种田?躺在田塍上,架起两只脚,专等点心吃。农民伯伯回来看见罗隐如此无赖,大怒,将点心泼在田里。罗隐也大怒,咽着口水说:“大的变牛蛭,小的变蚂蟥。”

牛蛭是箸夹头变的,蚂蟥是面条变的。故事如此说。

罗隐总是如此造成严重的后果,且永世存留,除非他改口。

有时候他也将事情变好了——罗隐有一次游荡到我老家十里外的邻村芦田,在竹林里过夜,不堪蚊子骚扰,说道:“罗隐芦田宿,蚊虫叮毛竹。”从此芦田的蚊子不再咬人,皆叮毛竹去了。

我小时候盼着他到我们村来过夜,也这么说一句,可以免去我蚊叮虫咬之苦。特别是在捋煮熟的番薯藤时,将无数小咬发配去叮毛竹,人生就完美了。

罗隐身上的两个特点,都让人害怕:讨饭骨头,圣旨口。

圣旨口是让人既害怕又艳羡。

——谁如果言出必成,那是很恐怖的。幸亏世上只有一个罗隐,否则无噍类了。

我讲罗隐的故事,不用观察狗的反应,就知道它不喜欢,在胡咙底下咕噜咕噜响着抗议,有时憋不住愤怒,叫出一短声“沃”。听到石板的响动,它又开始叫,迫使我立即讲徐文长故事给它听。我拎着耳朵说:“你是徐文长投胎的?”后来它搞明白了我讲故事的原因,想听徐文长故事了就叫,不管石板响不响。

它的好处是知足,从来不要求讲两个故事,听完一个故事,就心满意足。也许一个故事的内容,够它一夜咀嚼消化,直到理解——它理解成了什么样子,我自无从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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