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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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3

 

 

8

 

罗隐将箸夹头变作牛蛭,将面条变作蚂蟥,魔法很高深,让人神往。

但故事没有说,罗隐怎么知道蟹、蚂蟥、牛蛭这类名词的。罗隐是直接就说出了这些名词。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在罗隐之前,蟹、蚂蟥、牛蛭及其名词就已经存在了。

因此,“牛蛭是箸夹头变的,蚂蟥是面条变的”的结论是错误的,因果倒置。

但故事就是故事,故事是不理睬这种逻辑的。

徐文长故事也常常不顾逻辑。

有一次一个老头挑着满满的两桶人粪肥去施肥,他的地在河对岸,需要过独木桥,但下过了大雨,独木桥滑溜溜的,桥下水大,老头就很犹豫,过桥怕摔倒,连人带肥桶掉入河中;不过桥吧回去吧,肥料挑过来的力气就白费了。

这时来了个徐文长,自告奋勇帮他抬。老头很高兴很感谢。

两人抬了一桶过了桥,老头回上桥时,徐文长告辞,再会再会。老头大惊:还有一桶粪呢,不帮我抬了?徐文长怒道,你这人怎么一点良心也没有的,我好心好意帮你抬了一桶粪,你倒要我抬两桶!我吃了你的饭还是拿了你的钱?

徐文长骂骂咧咧地走掉,老头的两桶粪在桥两头,他僵在桥上,过桥也过不了,回家也回不了。

我抬过各种东西,得到的经验不是这样的。两个人抬一桶粪过独木桥,比一个人挑两桶粪过桥更难更危险,一个配合不好,就一起滑倒了。

但故事就是故事,故事是不理睬这种经验的。

故事有一个让人哈哈大笑的结尾就行了。

我有时候想,要是世界是依照故事运作的,那么如果从来没有过罗隐,也就没有了蚂蟥和牛蛭——世事总是这样,让人后悔出现过罗隐。可转过头也可以这么想:世上出现蚂蟥和牛蛭,必须责怪到罗隐头上。真当不错,这么一责怪,仿佛世上曾经有过不存在蚂蟥牛蛭的可能。这给了我安慰:我们只是运气不好,才会遭遇蚂蟥牛蛭。

这与徐文长故事不同。

在我们的徐文长的故事中,有没有徐文长,生活照常,正如我们自己,我们存在与不存在,对世界没有影响。

所以罗隐这个人物,是给故事情节本身派用场的,他的故事让人出现某种肤浅的想法:这世界怎么变作了这模样的世界,有没有变作另一个模样的可能。徐文长这个人物,就给讲故事和听故事的人派用场的,他的作用仅仅是让我们听着喜欢。起到我们听着喜欢的作用,也就够了。

——这样的分析,是不是可以帮助我理解我的狗呢,它就是因此而迷上了徐文长故事吗。也就是说,这条狗并不关心世界的演化,只关心当下的悲与喜,饱与馁。

 

 

9

 

给狗讲故事,场面有些古怪好笑。

我买了个三角手机支架,将给狗讲故事的过程拍下视频,放到网上。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场景:

地面铺了一张草席,我盘腿坐下,狗在对面蹲坐。我讲徐文长的故事,狗竖着耳朵侧着脸,听得很专注。

我认为用普通话讲徐文长故事出不了效果,必须用方言讲。方言行之不远,在网上并没有人听,每次不过五六个点击,点击了恐怕也立即呸之,关闭网页,觉得上当。所以一直是野人门巷寂无声。徐文长抬粪的故事点击较多,有十二个,总算突破过了十。从五六个到十二个的变化,无统计学意义。

哈哈,哈哈。录完后,我自己听一遍,不禁尴尬大笑。我的声音原本是粗砺的云母石,录音一转,变作了青色的鹅卵石,似乎没硬度没厚度,软泛泛的,并且苍白无力。

狗听完一个故事,也会有个仪式:半咧着嘴笑着,并伸出舌头,用鼻子在空中画过几个小圈,发出呼哧呼哧之声表达过感谢和满足,才走到报纸上伏下,沉思,入梦。巷子里的石板响不再能惊动它。

可是它连有人按门铃也不叫了。深夜十一点钟,我和狗正在拍视频,突然门铃大响,叮——咚——叮——咚——,这空荡荡的声音,和不紧不慢的节奏,抵死催魂灵一般,惊得我跳起。狗却不动,眼睛也不转一下,呼吸节奏也没变化,它完全放弃了看家护院的责任,一心只想听故事。天下没有这么差的狗和这么好的听众了。我打开门,只有一股凉风,以及一阵迅速远去的脚步声,窃笑声。是小混混的恶作剧。我走到巷子里,在微茫的路灯光下伸了个懒腰,走了几步。回到室内时,狗还蹲坐在草席上,脑袋转向了门口,不急不躁地等故事。

第二天深夜,门铃声又叮咚叮咚响了。依然是一阵脚步声,一阵窃笑,还有几个影影绰绰的影子。我冲着影子消失的方向高声叫骂:“惹鬼了是吧,啊?谁家的猢狲精,啊?有本事别逃。”

是故意这样大声骂的。因为在打开门的一刹那,我想到了一个主意。我如果不出声,说不定他们就没了明天再来按门铃的兴致;我这么一骂,他们觉得有趣,明天必再来按门铃,引逗我骂人。我了解这些小痞子。第二天,我贴了一张纸遮住门铃的按钮,又装了个粗糙的假按钮,拉上电线,做好了电击陷阱,给他们小苦吃吃。

深夜,果然听到了摔倒声、低语声、窃笑声、石板拱咚声和逃跑的脚步声。我有些纳闷,怎么还有一只小动物在我的破门上挨挨擦擦、哼哼唧唧的声音呢。

狗眼睛绿蔚蔚地看着我,好像在责问:一,故事究竟还讲不讲了?二,为什么深更半夜外面有猪拱门,而你竟不去看一下?

它似乎还在偷笑,嘴巴咧得扁扁的,耳朵轻轻地动了动。

 

 

10

 

他们三个面对着我摆好了阵势:狗蹲坐在中间;袁媛坐在它的左边,嘴唇鲜红,眉毛细黑,眼睛忽闪,并且穿着古样;袁小方右边,他的头上缠着纱布,像电影里的伤兵。

人的脑子会冻住。我这半间屋其实不小,是老式大房间的半间,摆一下单人床、书架、沙发、桌子、两张椅子和衣橱,地上再摊开一张草席还是绰绰有余。我给狗讲故事,就是在摊开的草席上,旁边调好手机。袁媛和袁小方加入,我还是在摊开的草席上讲。我想也没想就让他们坐地,没想到可以请他们坐在破沙发上。所以就算是夏天,我的脑子也会冻住。

一个第一次来访的姑娘,和一个遭我暗算摔破头的孩子,可以享受坐沙发的待遇。他们没有要求坐沙发,也许是以为视频必须坐在草席上拍。

狗感到很不安,舌头急不可耐地吐着,脑袋不动,眼睛眉毛警惕得几乎竖起,一会儿转过去看袁媛,一会儿转过去看袁小方,时刻准备抢夺的样子,我猜它准备抢故事,它以为一个故事只够一个人或一只狗听,谁先听到,别人就听不到了。袁小方摸它的头,它就忍耐着敛起耳朵,小心地挣脱他的手,又摆出抢夺的架势。

袁媛不习惯我用方言讲故事,说服我用普通话讲。我原本想讲“都来看”,但在第一次见面的姑娘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就换成了《徐文长吃蹄髈》。故事大意是:

这天徐文长在街上闲走,恶作剧之心炽烈。或许他坏出名了,总有人要取笑他,他便报复之。这次大概也是如此。

徐文长路过陶瓷店。他提起一只尿壶问:“漏不漏?”

店主说:“不漏,怎么会漏?”

徐文长说:“不信,我得灌水试试。”

店主嗤笑说:“灌就灌好了。”他去舀水时,徐文长提着尿壶走了。店主从没遇到过抢尿壶的人,又不能离店去追,只好乱骂一通。

徐文长路过酱油店。他提着尿壶说:“打一壶酱油。”

店主说:“酱油怎么能用尿壶打?”

徐文长一再坚持,店主没办法,将酱油灌入尿壶。

徐文长说:“我没带钱,酱油不要了,还给你。”

店主气得发昏,让他走了。

徐文长提着了尿壶酱油,路过一户人家,正在烧猪蹄髈,香喷喷的。

徐文长偷偷爬到楼上,揭开楼板,对准烧蹄髈的锅,将尿壶里的酱油浇下。

烧蹄髈的妇女惊呼尖叫,几个人冲上楼,活捉了徐文长,见他拎着尿壶淋着尿,一锅蹄髈无法再吃,就将他架下楼,盛了蹄髈放在桌上,逼着徐文长吃下去。他们以为这样就狠狠地惩罚了徐文长,出了一口恶气。徐文长假装得愁眉苦脸,舒舒服服地吃了一顿蹄髈,嘴巴吃得油罗罗的,提着一只尿壶,得意洋洋,回到陶瓷店。

 

 

11

 

袁媛是袁小方拖到我家来的。袁小方被我用假门铃电击,倒在地上,他的同伴逃散,没有救走他。我听到声音,开门出来,看到他躺在门口的石板上,也没理他,自顾自拆掉假按钮,收起电线,撕掉纸头,恢复了真按钮的模样。如此收拾完现场证据,他坐已起,摸着脑袋。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意思是说,我这个反向恶作剧,比徐文长怎样?

路灯光虽然幽暗,我还是看到他一手的血,黑乎乎的像墨汁,他脸上也挂下了血。估计是遭到电击摔倒,撞在石头上了。我想,我的朋友徐文长从不制造流血事件,可我制造了。恶作剧,反恶作剧,必须控制后果。这是我的疏忽。我回屋里穿好衣裳,摘下手机,推出自行车,驮着他去了医院。

在医院,我问他家人的电话,于是他叫来了他姐姐。袁媛冲进医院,像在追杀某人,东张西望地奔跑。深夜的急诊室没几个人,空空荡荡的,她一个人就搞得兵荒马乱,直到袁小方大声喊她。听到弟弟欢快的声音,她突然停步僵住了,缓慢地转过头来,一张焦急的脸已经变作了一张愤怒的脸,训斥说:“我以为你,我以为你,我以为你。”我猜她是将“死了”两个字吃下去了三次,没有说出来。她穿着女茶博士的服饰,大概是在茶馆上班时接到电话狂奔过来,来不及换衣服。

我向袁媛解释,这几天老是有小混混深更半夜来按门铃,我在讲徐文长的故事,门铃一响,只好中断,从头讲过,所以很烦,搞了个陷阱,给他们吃点小苦。

袁媛瞪了袁小方一眼,质问他怎么去按人家门铃,空劳劳的饭吃得太饱了?还与一群什么小混混搞在一起,还像个人吗。袁小方是转移注意力的行家,他大声揭露我说谎:“你独自一人,讲故事给哪个鬼听?可见是说谎。”

我只好又从狗半夜乱叫说起,试过多少办法,只有徐文长的故事才能安抚住。袁小方就赖着要听故事,不给他讲故事就报警,私拉电线电伤人,肯定要关一百天,赔两百块钱。袁媛显然管不住弟弟,经不住弟弟的恳求,犹犹豫豫地依顺了。

我们就被他强迫到我的半间屋讲故事。

但袁媛还是逼问出了他按门铃的事。袁小方说,前两天不是他按的门铃,今夜他在弄堂里走,遇到三个高年级的同学。他说这个开头时,眼神闪烁,我认为他在说谎。

他说,高年级同学说起他们这几天玩得最开心的事,是按人家的门铃,一路按过去,一路逃跑,并想象着屋里的人开灯起床穿衣裳出来开门,开了一个空,多么有趣。他们说冬天尤其有趣,因为那些人要穿好多衣裳,白白出来一趟,回去睡觉又要脱好多衣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袁小方说。所以这次他们让他也参与,他很乐意跟随,并且轮到了一次。

“没想到中了你的埋伏。”他很懊丧,“我运气差透了,明天要畀他们笑话。”

“再不许了。”袁媛像个姐姐似的说道。

通宝推:菜根谭,铁手,审度,大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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