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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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4

 

12

在所有徐文长的故事中,“吃蹄髈”的情节算是复杂的。因为多了两个人类听众,我调动了更多的动作表情和腔调,讲得热闹好玩,也算绘声绘色了。袁媛和袁小方笑了好几次,给了面子。

狗流出了口水。我第一次看到它听故事时流露出馋痨相,它也觉得不好意思,脑袋傲娇地大幅度抬起低下,还伸出前爪来掩饰。

狗是在这天夜里得到它的名字的。

听完故事,狗默默起身,回到报纸上,卧下来沉思,伸出一只爪子。袁媛眼睛亮了一下,捂着嘴笑,意思是我给狗讲故事的缘起,果然不是瞎编的。袁小方问狗的名字。我有些扫兴,不评论刚刚讲完的故事,兴趣立即转移到狗身上,他那几声笑给的面子也有限。我也没想过给狗起名字,就现起了一个,叫做“板板”。

“它叫板板,郑板桥的板。”我说。

郑板桥是徐文长的头号大粉丝,自称“青藤门下走狗”,我向他们解释,这条狗喜欢听徐文长的故事,那么叫它板板,顶合适了。

不过他们对青藤门下走狗这个老梗也没有兴趣,看着我将“徐文长吃蹄髈”上传到网络,并转发到朋友圈和同学群,又在沙发上略坐了坐,袁媛打了个呵欠,星眼朦胧的起身,拖着袁小方回家。

我送到门口,举起右手,动着手指头,嘴里说着“再见再见”,左手已在关门。

袁媛回过头说了一句:“你是对的,你的口音重,用方言讲故事有优势。”

我气得差点删掉我的故事。

 

 

13

 

深夜门铃又鬼叫般响了,我惊得䞬起,火气就狂蹿了,拎起椅子冲过去,开门就砸。

“是我,是我,别打我。”一个小人尖叫道,双手遮住脑袋。

这次他倒不是搞恶作剧按门铃,是串门按门铃。我尽管收手了,椅子腿还是碰到了他的头,他揉着脑袋走进来,埋怨我太凶残。我问他,知不知道夜已经多深了,明天不用上学吗,你父母不管你吗。我用了这几个常规问题,将我砸痛他脑袋的罪过转移到了他自己身上。

他说这是他的生活方式,每夜这个时候,他都在弄堂里走,每夜这样。他说:“从来没人管过我,你凭什么管?”

我问他每夜这个时候在弄堂走是什么意思。他说,就是每夜这个时候,他都从家里溜出来,在弄堂里走。这是他的爱好。

我说:“你毛病不轻,长了一副讨饭骨头,走四方。”

他催我讲故事。他说:“我们开始了伐?徐文长开始了伐?”

我说:“你又不喜欢这种故事,这种破故事,没有人喜欢,天下只有板板喜欢听,我也不晓得它听到的是什么。”

他反驳说:“你说徐文长的故事有一大串,一个又一个,如果没有人喜欢,怎么会搞出这么多?”

他说得有道理。流传这么多徐文长故事,说明一直有很多人喜欢听,也有很多人喜欢编,并且形成了一个默契,哪一类故事归到徐文长名下,哪些类型的不归,或另有归属,有的归罗隐,有的归騃女婿,还有的归唐伯虎。

我给他和板板狗讲了个《都来看》,故事大意是:

徐文长大热天路遇一个瞎子,自称姓都名来看,叫做“都来看”,两人感叹天气炎热,想到河埠头汏个浴凉快凉快,徐文长假装好心,愿意给他带路,带到水塘里汏浴。

——徐文长也带路啊。袁小方插嘴说。

瞎子高兴煞哉,从来没有人带他去河埠头汏浴,今朝碰到个大好人了。徐文长就将着他的手,将到河边,两人脱得赤条条的,下到水里汏浴。嗬唷,阴凉煞煞,真当舒服。徐文长草草洗了洗,偷偷爬上岸,穿好衣裳溜走了,还将瞎子的衣裳卷走扔掉。瞎子听不见都来看的动静,就叫他:“来看,来看,你在不在?你在哪里呀,来看?”没有人答应,他又叫:“来看,来看,都来看,都来看。”他喊喊喊不应,一声喊得比一声响,引来许多人围观嘻笑,还惹恼了几个妇女,拿了毛竹乌筱冲过来,抽得他身上一条条痕路,血出糊啦,还骂他臭不要脸。

“这个徐文长,把我的牌子也做塌了。”袁小方捂着嘴扭着身子乱笑。他说他早就选定了将来他要做的工作,就是给外地人带路。“我给人带路是收钱的,像我爸爸那样,所以我不能像徐文长那样乱搞。”他遗憾地叹了口气,“也许我休息时可以乱搞一下,给人指个错路,指个相反方向。”

将《都来看》上传时,也看了一下《徐文长吃蹄髈》。成绩不错,追平了十二个点击的纪录,而且有人留言。

一个ID叫做天池鳖的网友被我的故事惹翻了,他《徐文长吃蹄髈》下面留了言:“你是在放屁。”

这是第一次有人给我留言。还真当有人点开来听我讲故事,而且没有立即关掉,甚至听完故事,甚至留言。网上什么闲人都有啊。我回复为敬:“好臭好臭。”

 

 

14

 

更困扰我的是袁小方拜访的门铃,并不是小混蛋们的恶作剧。他是个夜游神,夜游到累或者烦,就来按我的门铃,歇歇脚。我想告诫他不许按门铃,但他进门的姿势奇特,像牛一样低头往里冲,将我冲忘掉了。有一次我终于记得,叫他别按门铃,敲门就可以了,他说:“那你为什么装门铃?这个门铃谁可以揿谁不可以揿?”

“你说得对。”我跳起来,扯掉了门铃的电线。我没有访客。前房客大概客人多并且耳朵半聋,所以装了这么大声的门铃。

没有了门铃,袁小方的敲门声还是困扰我。我讨厌门铃声还在其次,我更讨厌受到打扰,半夜三更的,屋里冲进一个小孩子,那是鬼故事的情节。

像我这么优柔寡断的人,既然已经多次放他进屋,就无法忽然不让他进门,说不出口了。如果我装作不在家,或者干脆真的不在家,在深夜十一点之后出门蹓跶去,如此躲避一个小孩,又太过奇怪。

他每次来,坐下后在两分钟之内,就会催我讲徐文长的故事。这句催促说出口,他赖在我的半间屋的理由就充足了。我基本上是拒绝他。我没有这么多徐文长的故事。我也不讲罗隐的故事,也不讲唐伯虎的故事,也不讲三国、杨家将和岳飞的故事。我对他只讲徐文长的故事,开了徐文长这一个头已经太多了,不能再开第二个头。

有一次他开始讲故事了。他说:“我有一个故事,可以讲三天三夜。”他躺在草席上开始讲故事。我不理他,顾自在网上玩游戏。

“很久以前,有两个人,一个老男人,一个老女人,最喜欢比赛胡咙。他们每夜八九点钟开始比赛,比谁的胡咙胖。”他说,“每次比赛,都是女的赢。”

据袁小方的讲述,这个老女人的声音可识别性极强,锥子一样尖利刺耳,并且密集,声调往上扬,听着像要将人的脖子吊起来吊起来。“就像用凿子尖重重地划过薄铁皮。”袁小方打比方说。老男人从来没赢过,一次也没赢过,可他又不肯认输,每次都赖皮,赖皮的方式是不断重复同一句话,这样比赛就失去了意义。老女人从胜利走向胜利,胡咙叫得更响亮,声音比大白鹅还骄傲。

他们胡咙比赛的议程,每次也差不多。

照袁小方的描述,老女人先找到一个议题,一般是发现一个小事情,比如桌子擦得不干净,比如椅子没放对地方,比如点了两盏灯浪费电,比如开窗子放进了蚊子。这样的小事情。这不需要花心思,眼睛一扫就能发现。老女人提出这一议题。提议题的惯例是,使用气愤或者不耐烦的语气指责。老男人接着对这个议题发表看法,辩解,或者指出语气不妥。这也不需要花心思。老女人接着表明态度,认为自己没有不妥,进一步认为自己不可能不妥,老男人才不妥,且永远不妥。这也不需要花心思。

“你一句我一句的,又叫‘对课’。”袁小方说,老女人最大的优势是,旁征博引的能力很强大,像翻衣箱似的,翻出了老男人这辈子的所有糗事。

这些糗事主要分三类:蠢笨类,蠢笨类,以及蠢笨类。

起先是生活中的各种蠢笨,洗碗打破碗,洗澡滑倒,看电影走错电影院,后来老男人离开了很长时间,回来再比胡咙,他蠢笨的内容又有了迅猛的增长。

新增长的第一项蠢笨,是贷款买了一辆大卡车,给人送货。毫无疑问的蠢笨,把一个没有赤字的家庭,刹那间变成了赤字户。老男人有时去了东北西北,有时去了东南西南,老女人说,家里万事不管,这个家究竟是谁的?

袁小方说:“他在全世界每个地方,就是不在家里。”

新增长的第二项蠢笨是出车祸,第三项是超载罚款,或者倒过来,第二项是超载罚款,第三项是出车祸,第四蚀本,第五卖掉货车,是一连串的蠢笨,是全城的蠢笨之花。

这一串蠢笨结束之后,老女人认为,老男人来了一个终极大蠢笨:去杭州带路。

袁小方解释说,在杭州进城的各个路口,都有一帮人站在马路边上,专门给不熟悉道路的外地司机带路,老男人就是其中一个。

“他是最熟悉杭州道路的带路人,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他。”老男人足足花了半年时间,在杭州城里城外的大街小巷走,走得脚底起泡,记下了所有的门牌,所有的小弄堂。袁小方说:“他记地名的记性是最好的。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他。”

老男人站在路边上,司机在老男人身边停下车,摇下车窗问他:喂,晓不晓得兴加儿巷怎么走?老男人说:晓得晓得,好找的。司机说,上车上车,等什么呢。老男人就上了车。老男人指挥他们哪里左转,哪里右转,哪里直开,到了地头收钱下车,再回到路口等另一个司机问他,喂喂,有个叫红亭子红亭子的地方,晓不晓得?晓得晓得,问别人不晓得,问我你是问着哉。上车上车。于是老男人又上了车,指挥司机开到红亭子。

但老女人说:“这是讨饭头,乞丐,告化子,流浪汉,残疾。”老女人认为,一个全手全脚的人,靠这种敲竹杠的办法挣钱,与拦路强盗只差一口气,做人做到这份上,差不多算是堕落了,除了蠢与笨,还得加上两个字,懒与坏。老男人认为,他凭知识和记性,帮助别人不走弯路顺利到达,收点钱无可争议,是劳动所得,知识付费。

老女人说:“马路又不是你造的,你凭什么指个路就收人家钱?你是不是在杭州做恶霸?”

 

 

15

 

下一夜,袁小方宣布说:“我以后也会站在马路边上,给人带路,哪里都晓得。现在我先把家门口这几条弄堂熟悉起来,过得几年,到了十六岁,我就能记住全绍兴的马路。”

我说:“你上次说,你是偶然遇到高年级的同学,才一起搞了一次恶作剧,按我的门铃,你骗人的本事是有的。”

袁小方说:“但我们也不是每夜搞恶作剧,我们也不是事先约好的。我半夜出来散步,有时难免碰上一个两个同学,也半夜出来游荡。碰上了同学,总要搞点事,不然对不住这么好的夜。”

除了按门铃,还有其他一些恶作剧套路,比如在别人窗外学狗叫,或者放个炮仗,或者大喊“着火了、着火了”“地震了、地震了”,大多数就是弄出这种响动来。

最常用的一招也是响动最小的,是撒尿。在一户人家或一个院子的大门口,排成一列,冲着门槛撒尿。他们撒过了尿,议论早上第一个起床的人,打开门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却陡然闷了一鼻子尿臊味,这简直是完美的早晨。

“但我们也是有底线的,绝不拉屎,因为拉屎要脱裤子,不利于紧急情况逃跑。”袁小方说。

我一把抓住他的细胳膊,有力捏了捏。我疑心他们在我的门口也撒过尿,我似乎闻到过尿臊味。我现在就闻到了尿臊味。越来越强烈的尿臊味。我说:“你们在我的门口!”

“没有!”他说,“你这破门,单扇的,破旧的,寒酸穷酸旮旯门,我们看不上你,我们的尿也看不上你。”

“哼哼。”

“你希望我们看得上,那下次我叫他们一起来尿你好了。”

“去你妈妈的狗东西,不许来!”我说,“你倒是去带路呀,你带路?你终极蠢笨,你是讨饭头,乞丐,告化子,流浪汉,残疾。”

“那当然了。我是我爸爸的儿子,蠢笨是遗传的,躲不开的。”袁小方说。

“啊呀呀,天快亮了,我要回去睡觉了。”他发现自己说漏了嘴,慌慌张张地起身,冲出门去。

我猜他是故意说漏嘴的。他是告诉我他为什么不回家睡觉,老是深夜在弄堂里游荡。他这么说漏了嘴,深夜到我这半间屋骚扰,算是有了永久的正当理由了。

但他那个老男人爸爸好像没有及时更新信息,杭州进城的路口,早已没有人等在马路边带路了,导航系统早已砸掉了带路人的饭碗。我决定不告诉他这个信息。说不定他明天就换掉了他未来的工作;等他长大出去赚钱,他也早就知道世上已无带路人;说不定他其实晓得没有了带路人,只是随口瞎说;等他长大,世上也已没有了司机,全都自动驾驶了。所以这种新信息对他并无意义。

 

通宝推:菜根谭,铁手,大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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