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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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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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宏道喜欢徐文长,我早就晓得了。我幼时读过他的《徐文长传》,说他在陶望龄家里读到徐文长,惊得发了疯。时间久了,我将他的这篇文章和杜牧的《李长吉歌诗叙》混在了一起,在我脑子里形成了这样的片断:

太和五年十月中,半夜时,舍外有疾呼传缄书者,牧曰:“必有异,亟取火来!”及发之,得《阙编》诗一帙,恶楮毛书,烟煤败墨,微有字形。稍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急呼周望:“《阙编》何人作者,今耶古耶?”周望曰:“此余乡徐文长先生书也。”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盖不佞生三十年而始知海内有文长先生,噫,是何相识之晚也。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邱垄,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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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个屁,比屁都不知道好。”袁宏道转头看着我,“你要晓得徐文长的好——三五沉鱼陪冶侠,清明石马卧侯王——如此奇怪语,王世贞那个钝贼,就一辈子写不出来。”

陶望龄笑得别转了脸。估计他看惯了袁宏道的这副样子。

“此等句子好在哪里呢?”外面又走进两个人,一个笑嘻嘻的中年老先生,一个花花公子模样,说话的是中年老先生,脸皮还细腻,胡须已白了,“想头也不怎么超异啊,看上去并非徐文长的得意诗句。”

“沈虎臣,你没细看——你仔细看,仔细看,这句妙绝,啊呀妙绝。”袁宏道赞叹了几句,又说,“王世贞、李攀龙什么鬼?他们的诗没法看。你看李攀龙的华山诗:北极风烟还郡国,中原日月自楼台。这是什么?这是胡说八道,应该让兵马司将他拖倒在地,屁股打十大板。”

沈虎臣说:“他上一句是‘黄河忽堕三峰下’,也蛮好的,就是没个好句子对上。”

袁宏道略点了点头:“梅客生是徐文长的老朋友,他说徐文长病奇于人,人奇于诗。徐文长的病与人,我没见过他不晓得,但我晓得他的诗是近代高手……是明代高手。我给我恩师冯琢庵先生写信说,读到一个诗人叫徐渭,他的诗尽翻窠臼,自出手眼,有长吉之奇,而畅其语,夺工部之骨,而脱其肤,挟子瞻之辨,而逸其气,无论七子,即何李当在下风。”

“什么什么什么的,你听明白他的意思了吗?”沈虎臣问我。

“我想我晓得了。”我说。

“你晓得了,你一个未来人晓得了?”他说,“我和他才是同时代人,他比我只大了十岁,我和你隔了几百年:我不晓得,你倒晓得了。骗鬼啊。那你说说,徐文长明朝第一,袁中郎先生的论据究竟是什么?”

“我不晓得他的论据,我晓得了他是徐文长的头号粉丝。”我说。

“他为了徐文长,不晓得跟多少人吵过架。”陶望龄说。

“头号粉丝,这倒已足够,不必举证了。”沈虎臣笑着说,“徐文长这么自负的人,很少看得上谁,但他推重汤若士。我也问过汤若士的,徐文长如何?他是满口称赞,不过我看得出来,他有点儿言不由衷,心里不服。他当时在意的是王世贞、李攀龙的文坛地位,想拿把扫帚将他们扫下来,自然不在意徐文长。”

“那倒不一定,王季重《批点玉茗堂牡丹亭词叙》载,汤若士如此说徐文长‘此牛有万夫之禀’,《四声猿》乃词场飞将,安得生致文长,自拔其舌。相引重如此,佩服得一塌里个糊涂。”花花公子说,“平心而论,王世贞才华也不下于徐文长。这也是王季重说的。他还说,古今高才,人亦不多,左丘明、宋玉、蒙庄、司马子长、陶渊明、老杜、大苏、罗贯中,王实甫,我明王元美、徐文长、汤若士而巳。”

王思任王季重这人我知道,说话很滑稽,骂人很厉害,性格很激烈。我还买过一套明人小品十家,有一本是他的散文,其中《剡溪》一文中“过清风岭,是溪江交代处,不及一唁贞魂”,注释者将贞魂当作了曹娥,其实是遭元军掳劫至此跳崖自杀的清风娘娘,顿时觉得买得不值当。

“王季重老师怎么没来呢?”我说,“这汤若士既然这么佩服徐文长,怎么也没来呢?”

花花公子瞥了我一眼,转头对袁宏道说:“王季重与王元美、王渔洋,跑去参加王安石一千周岁讨论会了,无法分身前来。他为了姓王的本家,弃了绍兴的老乡。他们就是汤若士邀请去了,因为汤若士与王安石是临川老乡。”

我谢了他,又请教了他的姓名。他说他叫张岱,他家与徐文长是世交。我脑子里闪过“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以及“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之类乱七八糟的句子,定了定神,走过去与他握手,并告诉他,我读书时买过一本《夜航船》。他诧异地说:“你们现在有了巨厚的《辞海》,还读《夜航船》做什么?”

“《辞海》不如《夜航船》有趣。”我说,“《夜航船》中有许多搞笑的、不科学的说法,很好玩。”

“徐文长才华是有点猛,学问差了点。”一个酸溜溜的声音说。院子门口站着一个结实的胖子,背了一条长辫子。

“纪晓岚,烂鼻子,”袁宏道认得他,指着他大声说,“这等满口胡柴,可驱之中原,令尔僵死白雪中。”

来了个纪晓岚,我读过他的鬼故事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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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呀,袁中郎老前辈,没想到,真当是霸悍生风呢。”纪晓岚说:“这徐文长嘛,不幸学问未充,声名太早,一为权贵所知,就放纵了自己,后来时代变了,他侘傺穷愁,晓得没了前途,更加愤激无聊,放言高论,古人法度皆废,所以他的诗歌就成了公安一派的先鞭,文章也给金人瑞……”

袁宏道在桌子上砰地拍了一记:“公安一派怎么了?啊?我们怎么了?瞧不起么?谁要你这性亢进分子瞧得起?居然借死去的儿子来踩我们公安派,哪个当爹的做得出来?你还像个人吗?”

这两人一遇上就吵架。袁宏道说话如此凶狠难听,挖肝挖肺,这仇结得解不开了。我觉得他们要打起来了。打架的话,我想我帮身体单薄的袁宏道。

他们结仇怎么还与纪晓岚的儿子有关?我急忙拿出手机搜索,果然找到一条,是《阅微草堂笔记》中的,以前读过忘记了。纪晓岚说他从军西域时,他儿子跟一些诗社才士混,写文章“遂误从公安、竟陵两派入”,接着又埋怨《聊斋志异》抄本,几乎把儿子的死怪到了公安派和蒲松龄头上。

但此时纪晓岚已不那么悲伤难过了。他好像没听见袁宏道的恶言恶语,笑眯眯地说:“这话不是我说的啊,是周书昌说的,四库的子部是他负责的嘛。他也说徐文长很有才华,只是苏东坡说过,才难才难,非才之难,处才之难。”

陶望龄说:“周永年周书昌也来了吗?听说他有十万卷藏书,怎么也喜欢如此说三道四。”

纪晓岚说:“我没看到他。他平生只买书,不买别的,学问是很好的。再说了,陶周望先生你老人家也说过的,徐文长负才性,只是不能节制,未免有瑕。袁中郎袁前辈,你是在陶前辈家里发现徐文长的,他这些话可算是平心之论吧。还有王渔洋,我也是很敬仰的前辈高人,他说道:《中州集》诗‘石鼎夜吟诗句健,奚囊春醉酒钱粗’,豪句也,然不如南唐‘吟凭萧寺旃檀阁,醉依王家玳瑁筵’风调娴雅。予向谓徐文长诗欠雅驯者以此。”

这纪晓岚侃侃发谈兮,旁征博引,入我耳朵兮不知所云。

袁宏道大笑:“这王渔洋真当好笑。他认为宋朝人李子迁的两句诗,不如五代人江为的两句诗,因此明朝人徐文长的诗不够雅驯。就这样推出了离奇的结论,他的逻辑,哈,哈,哈。”

这时前院已经聚了不少人,听着他们辩论。这些古人谈论徐文长的作风,与我们现代人完全不同。他们东拉西扯,下了一个又一个结论,也只有结论,连例子也不怎么举,连论证过程也没有。好容易听懂几个词,我也搞不大懂意思,需要拿出手机搜索,还经常来不及搜索。正如俗话所说:书到用时方恨少,上网搜索也难找。

我们可不这样,我们谈论徐文长有趣几百倍,而且有论证过程:啪嗒一个恶作剧,捉弄了一个卖柴的,因此他的肚才比得上李太白;啪嗒一个恶作剧,捉弄了一个老太太,所以他的肚才比得上苏东坡。这才是谈论徐文长的正确方式,符合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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