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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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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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得不耐烦,从桌上取了甜点吃。

纪晓岚也抢过一小碗甜点,一口吃了,将小碗随手往桌上一丢说:“怎么只摆了这么些水果盘头?没有肉?没有猪蹄髈?不吃肉叫我来做什么?我与徐文长是知音,知就知在吃猪蹄髈上。饿死老纪了也,你给我上二十斤肉,我倒竖蜻蜓给你看。”

那个戴黑面纱的姑娘收起了纪晓岚乱丢的小碗,两只眼睛眯起,似乎在哂笑。

桌上摆了许多玻璃茶杯、果品案酒和水晶甜点。甜点有冰淇淋、冰粉、猫耳朵和小蛋糕等种类,有几样的味道有点像袁媛做的什么“冰泊克”。水果是百寿山庄的油蟠桃、枣油桃、大秋柿子。茶是石埭茶,当年徐文长也吃过的。

张岱喜欢吃甜点,吃得很斯文,尝了一小口,眼睛闭了好久。他说:“今天的茶不错,这个甜食更是滋味悠长,这么好吃的吃食,很久没吃到了。我阿叔做得一手好茶,取日铸瑞草,以禊泉之水煮,杂入茉莉,色香俱佳,我叫它兰雪茶。兰雪茶汁可以做乳酪。我自己养了一头牛,夜取牛奶,到天亮乳花簇起有一尺高,用铜铛煮,一斤牛奶加入四瓯兰雪汁,煮之百沸。真当是玉液珠胶,雪腴霜腻,吹气胜兰,沁入肺腑,可以特供玉皇大帝了。这种乳酪,热吃用鹤觞花露蒸,冷吃搀豆粉漉,也可以酒凝,可以盐腌,可以蔗浆和,各种味道俱佳,制作方法是绝密,便是父子也不轻传。这位姑娘如果想学,我倒可以教给你。你这个叫什么?也教给我,我们交换秘密吧?”

茶艺师笑了笑,点点头,没有说话。

“这个很像我女朋友做的冰泊克。”我说,“好吃。”

“你们张家,还是算了吧,”纪晓岚三角眼斜着看张岱,“张氏兄弟赋性奇,肉不论美恶只是吃,酒不论美恶只是不吃——吃肉不吃酒,简直破坏了人生。”

忽然有人叫喊:“纪晓岚,你要说便说,东拉一个周书昌,西拉一个陶石篑,再扯一个王渔洋,又扯一个猪蹄髈,我听了这半天,就见你吃甜喝辣,嘴巴馋痨得只晓得食祭。我且问你,你有没有一点担当?你有没有骨头?你怕什么?”

“是方濬师方子严哪,你好你好。”纪晓岚打过招呼,转头对我说,“怀诗寿字定文章,这方老师是定远文章的方家才子。”

我有点生气,大声说:“定远文章,没听说过。”

“徐文长这种人,是烂货,是臭贼,是无耻之徒,是绍兴的耻辱。”那个方濬师也是拖着长辫子的。他朝着纪晓岚点了点头,语气义无返顾,看也没看我一眼,“——我就这么直说了。”

“这方濬师谁啊,胆子这么大。”我说。我惊了。我看到好多人变了脸色,袁宏道张大了嘴巴,两只眼睛弹丸似的脱了出来,也吃惊得舌头打结。

纪晓岚看看惊诧的众人,笑着说:“我们远来是客,说话还是……”

“我家藏书是周书昌六倍,六十万卷,有资格说三道四吧?”方濬师说,显然对纪晓岚也不满意,听他这话,好像不是不满意纪晓岚东拉西扯没担当,而是不满意纪晓岚说周书昌家里书多,也不服气陶望龄说周书昌说三道四,“我只举一个例子足矣。”

总算有人开始举例论证了,我想。

“严嵩是个贪冒专权的大奸臣,可是那徐文长替胡宗宪写的什么《代寿严公生日启》,咿——多少恶心。我读得隔夜饭也吐出来了。”方濬师勇猛地说,“什么‘知我比于生我,益征古语之非虚’,什么‘感恩图以报恩,其奈昊天之罔极’,什么‘寿考百年,讵止武公之睿圣’,什么‘弼亮四世,永作康王之父师’,真当是谀词满纸,可谓廉耻丧尽,足为文人无行者戒。”

袁宏道、陶望龄、江盈科、沈虎臣几个人面面相觑,无话可对。袁宏道铁青着脸,一步一步走向方濬师,沉甸甸的像移动着一个大铁砧。这场架还真是非打不可了。我想。真当是胆子横阔大,跑到徐文长家里来骂徐文长,要是徐文长在家,随手一个恶作剧,这方濬师非吃点小苦不可。

忽然“沃”的一声狗叫,一条影子蹿起,将方濬师扑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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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声狗叫很耳熟。

那条影子扑上方濬师,撞翻了几张椅子。他脑后也挂着长辫子,比方濬师的长辫子粗。他骑在方濬师身上,将粗辫子捋过来咬在嘴里,才挥拳殴打。我以前一直以为鬼魂可以无视物理学法则,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避免引力和摩擦力的约束,看他们打架的样子,引力和摩擦力似乎还能在他们身上起作用的。

有几个人拖住了粗辫子的手臂,劝他不要动手。有人起哄大喊:“打架喽打架喽,快来看有人打架喽。”也有人说:“啊呀,辩论就辩论,动口不动手,动手就输了。”

粗辫子回应说:“输了也要打。”

这时有人拉着我的衣角,在我耳边喋喋地说着“山鸡和孔雀”,说徐天池先生晓得世上有这么种人,喜欢红口白牙如此攻击,所以他早就说过:“昌黎为时宰作贺白龟表,词近谄附,及谏佛骨则直,处地然耳,人其可以概视哉。”

这是个七八十岁的老爷爷,须发皆白,说几句就咳嗽一阵,神情激动。他说:“你年代隔得久远,数百年前的情形可能不熟悉。你别相信这种人胡说。天池先生‘处地然耳’四个字,道尽了苦衷。当年贵如胡宗宪大帅,智勇之将如戚继光、俞大猷,也不得不向严嵩低头,为什么呢?严嵩大权在握,如果他一掣肘,将军们就没法子打倭寇,生灵涂炭,万姓遭难,如果他们要打倭寇,他们就没得选择。这岂是方濬师这种后辈小子所能知。”

老爷爷是徐文长的老粉丝,辩护得猛咳。这个方濬师老师在徐文长500岁纪念会上来吵棚子,也是够坏的。我想,不过严嵩是嘉靖时代最坏的坏人,严家只有一个严兰贞的大姑娘是好人,这在越剧《盘夫索夫》有记载,“知我生我”什么的过头话,就算是说包公包青天也过于肉麻了。我如此腹诽,因为老爷爷让我不快:被他这么一打岔,我就没看见粗辫子打架的过程,也没看见粗辫子是怎么给人拉开的,只见他已在满意地拍打自己的衣裳了。

“哈——唷。”粗辫子梗着脖子说。

张岱认出了他:“郑板桥,你火气这么大,吃了火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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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刚才听到一声狗叫,原来粗辫子是郑板桥。我突然想到那声狗叫耳熟,与我的板板狗叫声很像。莫非板板狗是郑板桥的化身,这次下凡是来捍卫徐文长的?我好像爱丽丝漫游奇境记,进入了古怪的神话世界。那个踢场子的方濬师也已爬起,远远的坐在椅子上,低着头掸衣裳生闷气。他怎么也没想到绍兴这地方如此野蛮,一个文学讨论会也会打架,而且还打到他的头上。

“这位郑板桥说过,‘文长才横而笔豪,而燮亦有倔强不驯之气,所以不谋而合。’是以有人说徐文长坏话,他就要打人。”袁宏道说。

“没想到拙文有此荣幸,曾得袁前辈过目,”郑板桥说。可能他此时和我一样,感觉怪兮兮的——我得到古人恨,他得到古人赞,让人觉得后脑勺空虚。

他接着说:“听说有人在议论,谁是徐文长第一粉丝。排名这个事,绍兴的童二树小老弟已经替我们做过了,他的《题青藤小像》说:‘抵死目中无七子,岂知身后得中郎。’又说:‘尚有一灯传郑燮,甘心走狗列门墙。’徐文长身后得中郎前辈一力宣扬,非唯青藤之幸,也是文学之幸,我亦受其惠,得一灯之传足矣。自然中郎前辈是徐文长第一粉丝,我愿拜中郎为大师兄。”

郑板桥不说我倒没什么感觉,他这么一说,我立即对郑板桥很失望,极失望。就算你敌友分明,与自己人不打架,也不能只说了两句话就服输,退居第二,这让我们围观者情何以堪?我们不就是想看个热闹吗?就算不比武,那也该比文,三局两胜,决定谁是徐文长的第一粉丝。最好是比四局:徐文长既然书第一诗第二文第三画第四,那么就书诗文画四样各比一局,选几个人打分,如果二比二打平,就并列第一。从实力上说,我猜郑板桥胜算极大,书与画他稳赢,诗与文胜一局就可以了,但看起来围观者之中袁宏道朋友多,必然当仁不让大肆作弊,所以实际打分的话,我赌袁宏道赢。

至于陶望龄和张岱,他们笑眯眯的在闲聊,看来并不在意粉丝谁第一谁第二。

通宝推: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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