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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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中篇】我的朋友徐文长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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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宏道却没有直接表态接受第一粉丝的赠号,他听郑板桥说到童二树,就嚯地跳起,东张西望地大声喊:“童二树,他来了吗?童钰童二树来了?二树山人、树道人、梅道人、树树居士,他来了吗?我喜欢他的梅花,我喜欢他的猫,我喜欢他的歪诗:左圈右圈圈不了,不知圈了有多少。而今跳出圈圈外,恐被圈圈圈到老。他怎么没来?”

这童二树姓童名钰,我用手机查了下,是个别号狂,给自己起了二十来个别号。

张岱坏笑着说:“童二树没来,他被祁世培强邀了去,挑了一担担食盒,烧酒、猪头肉、羊尾、跳神肉,到寓园去吃。”

“祁彪佳祁世培为什么不来呢?”袁宏道说,“他说得多好:南曲多拗折字样,即具二十分才,不无减其六七。独文长奔逸不羁,不骫于法,亦不局于法。独鹘决云,百鲸吸海,差可拟其魄力。”

张岱说:“他听说你要来,就不来了。祁老弟小字虎子,与你儿子小名相同,他说他不愿给你占去了便宜。”

“他是不读我的文字。”袁宏道笑着说,笑得有些勉强,“我当时在诗中说过,虎子先我而去,即是我的鬼先辈,祁前辈来了,是他占我便宜。”

这两人聊天,旁若无郑板桥。郑板桥僵在那儿,脸色不好看。我与他隔得远,否则可以和他说两句话,替他遮掩尴尬。这袁宏道估计对郑板桥提议做大师兄也很尴尬,一是郑板桥不待提醒,便承认袁宏道是徐文长头号粉丝,自居其后,显得袁宏道此前争第一有些小气;二是他比郑板桥老了一百二十多岁,可以做郑板桥的太爷爷,可郑板桥想做他的师弟,答应还是不答应呢,只好装作没听见;第三,如此装聋处理,他袁宏道在率性这一点上,就给比下去了,远远不及郑板桥,那么他这第一粉丝就马马虎虎了。

张岱脸上也有些讪讪的,袁宏道两个儿子都没长大,可他偏偏失言提及。但他似乎长于社交,很快打破了尴尬气氛,做手势请大家吃水果甜点,又请茶艺师姑娘替大家换茶,并说:“还有蕺山刘先生也没来,他们都有师门之谊,不喜我们这般胡闹,自己小聚去了。知道中郎前辈和板桥先生两大粉丝会不辞远而来,嘱我这里事完后,邀请两位和江前辈一道去寓园一聚。童二树家的烧酒是很有名的,十斤烧酒,泡上四两枸杞、二两苍术、一两巴戟天,以布包坛口,密封一个月,开瓮时特别香。”

“陈老莲前辈也在寓园吃酒吗,他曾在青藤书屋住过,我以为他会过来。”郑板桥说。

“陈老莲是蕺山先生的弟子,自然也去了。”张岱说。

“我饮不能一蕉叶,却极爱吃酒的气氛。”袁宏道说。

院子里挤了几十个人,几乎都是古装,清朝的光亮额头电视里经常看到,别的大概是明朝的衣冠,我买过沈从文的服饰史,放在那里积灰尘,还没翻开来看过,搞不懂各个朝代的衣裳。他们身穿古装出现在了我的面前,证明了阮修“今见鬼者云著生时衣服,若人死有鬼,衣服有鬼邪”的理论靠不大住。那么,哪个是天池鳖?哪个是组织者,为什么没有主持人宣布开始,让大家坐下?桌上为什么只有茶水果品,没有名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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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方濬师大声说:“你们是这样招呼客人的吗?”他已整理好衣服,一脸的愤愤不平,“你一个扬州人跑到绍兴来打架,殴打绍兴人的客人,丢了谁的脸?”

“自然是丢了你的脸,挨了一顿尅。”袁宏道说。

“他偷袭暗算,不要脸,无耻。”方濬师说。

“哈哈哈哈哈。”我放声大笑。人们愕然看我,安静了下来。我大着胆子说,“这位方老师,你跑到青藤书屋,那样子说话,就是踢场子来了,这不是自己讨打嘛。但我觉得也不怪你,讨论么什么观点都可以说一说,好听的可以说,难听的也可以说。我是觉得,最需要明确的事情是什么?我们是开讨论会,不是打抡会,比的是舌头,不是拳头。”

我也没想到我这么一个喜事的人,忽然鬼迷心窍,维持起秩序来。恐怕是因为看到白胡须老爷爷气坏了,怕他心脏病发作,或者怕郑板桥与方濬师又打起来,惊动警察。对于恶作剧爱好者来说,惊动警察就太扫兴了。我内心深处也许还有个恶搞想法,你们这么喜欢吵,我不让你们吵爽快,噎死你们。

“我想你们这些古代人,一个个都没读过罗伯特议事规则,诶,”我说,“这位方濬师方老师可能读过?也没有?罗伯特议事规则出版之时,方老师还在世的。”

见大家傻傻地看着我不说话,我的勇气泄掉了,怯得胆子塌了一半,硬着头皮又说:“罗伯特议事规则其实很简单,主要的几条是,轮流发言,遵守限时,不能打断,不能跑题,不能质疑动机,不能搞人身攻击——方老师刚才就犯规了,不起哄不打架——郑老师刚才也犯规了。”

这时我决定激他们一激:“瞧瞧你们,一帮文人为纪念一个文人开讨论会,开到了打架,打得鼻青脸肿,真当是风雅丑闻。你们个个胡子一大把的人,连这几点也做不到吗?发言也不会发吗?才智在哪儿呢?风度在哪儿呢?”

“那么你先发个言吧,做个样范。”不知谁冷冷地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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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研究过徐文长先生的作品,读得少,记住得更少,我只是喜欢关于徐文长的民间故事而已(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感觉很一般,但这句话我没有说)。本来我没资格在这里发言。不过我有点简单的梳理,也许可以分享一下。

徐文长获得过三次拯救。

第一次大家晓得,是张元忭、诸大绶两个状元公——请各位老前辈原谅,你们有名有字又有号,我们这个时代不作兴了,基本上只叫姓名,并非不尊敬,徐文长例外——两个状元公联络了一帮朋友,把徐文长从狱中救出。

第二次大家也晓得,是袁宏道、陶望龄、张岱和王思任诸位前辈。袁宏道的大叫之功,世人皆知,陶望龄穷搜整理之劳,以及好脾气的张岱、坏脾气的王思任广披逸稿、釐正旧刻,更是细致难得,徐文长先生的著作得以流传后世。

第三次拯救徐文长的,是乡下农夫,市井走贩。他们给徐文长编派了不少故事,各种恶作剧,这些下里巴人的故事,传扬了徐文长的名声。各位学问渊博,可能觉得这种臭拉巴几的名声,躲开还来不及呢。但是如果我小时候没有听到过徐文长的故事,他的诗文我可能一篇也不去看。像各位这样的才子,大学问家,你们的文章诗歌我读过吗?没有,或者很少。但我读过一点徐文长。我还不是个读书人。那些读书人,如果一辈子致力于研究人类文化,古典著作,可能就是因为小时候听过徐文长的故事,长大后选择了这个研究方向。所以他占了便宜,也是大家占的便宜。

尽管各位大师不屑于此,但我们这些市井群氓,就这么的,将徐文长从故纸堆中救出,救到了市井生活之中。我们喜欢他到什么程度?你们这么多人加在一起,也不及他一个。

徐文长是个有福之人。

我把徐文长当作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徐文长,活着时日子过得很不好,我怎么说他有福呢?这是我的朋友胡适之说的。胡适之说,历史上有许多有福之人,一个是黄帝,一个是周公,一个是包龙图。上古许多重要发明,不知专利权属于谁,就给了黄帝,黄帝便成了上古大圣人。中古许多制作,也这么的归于周公了,周公成了中古大圣人。包龙图身上呢,许多精巧的折狱故事归给他了,他成了中国的歇洛克·福尔摩斯。

胡适之给这种人物起了个名称,叫做“箭垛式的人物”,就像小说上说的诸葛亮借箭时用的草人一样,刺猬也似的插着许多箭,不但没受伤,反而立了大功,得了大名。

徐文长也是这样的人物,箭垛式人物。他箭垛得像个刺猥(所以叫做徐渭——这句话我好容易忍住了没有说出口)。

但徐文长活着时运气不好,袁中郎先生说过:“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悲夫。”这话说得沉痛。他死了,袁先生救了他一次,算他万不幸中的大幸。但第三次市井之救,把徐文长塑造成了一个猥琐人物,这是他不幸而幸中的不幸。他这个人啊,真当是“无之而不奇”又“无之而不奇”。

从另一个角度看,徐文长又是何其幸运呢,市井百姓,将他们的认知和欲望,将他们的喜笑与小心眼,通过那些低俗故事,投射到了徐文长身上,徐文长代替我们大家伙活着,代替我们品尝生活,代替我们嘻皮笑脸,代替我们感受欲求。从来没有人的市井生活体验,能够如此丰富。

通宝推: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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