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2013年韩国电影《新世界》 -- 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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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一条条说

1. 悬浮感

首先,在大多数的文艺批评的语汇里,“悬浮感”都不是一个褒义词,而是贬义词。

至于你所说的“作用”,更接近的词汇不是悬浮感,而更接近于疏离感,或者“间离”。

至于这种疏离或者间离,在电影中当然不是不能包含。但,首先,无间道本身的主旨并不在于将观众“间离”出去反思它和现实的关系,这是肯定的。

第二,这种疏离或者间离,有其深刻的时代历史原因。

我之前已经说了,《无间道》是一部救市之作,是香港回归之后五年内,自身影响力逐步下滑,在好莱坞电影和内地电影的冲击之下(好莱坞大片频出,内地冯小刚的喜剧电影已经有了稳定的输出能力,多次夺取年冠),香港电影不仅无法进一步占据内地市场,甚至连“基本盘”都保不住。

所以才有了《无间道》,而《无间道》的导演刘伟强,之前最出名的片子是《古惑仔》。这本身就是一部限制级的、“脏乱差”的系列影片。

而在《无间道》中,刘伟强刻意背离了自己之前的影像风格,用全明星阵容打造了一个精英意识强烈的黑帮电影,这实际是体现了香港人自身强烈的精英意识+擅长题材的强强联合。

因此,如果说这部电影本身和当时的现实有什么关联的话,恰恰是反过来“遮蔽”现实,用画面的光鲜亮丽来对抗现实的下沉。至于这个“遮蔽”是不是从另一个层面反映了现实,这就不是观众的任务了。

2. 概念先行

这个问题牵涉到“能指”和“所指”的问题,首先要明确的是,任何情况下“能指”都不能完全替代“所指”,所以你用“人”的无限复杂性去批评电影的“简单”、“化约”或者还原性是不成立的,因为所有的艺术作品,不管绘画、摄影、文学、电影或者游戏,都是“能指”,都在化约,问题只是复杂程度不同而已。

并且,性格简单就是简单吗,性格复杂就是复杂吗?纯粹就简单吗?纠结就复杂吗?不是的。《士兵突击》里的许三多性格简单不简单,但他的生活却一点不简单,活出了比别人丰富得多的人生。化约,不是影视的罪过。

并且,《无间道》这个剧本本身就是建构的产物,当年上映时记得有人问过编导,人物是不是有原型。编剧的答案我记得是,肯定有警方卧底到黑帮,也有黑帮卧底到警方,但是互派卧底这个故事是完全原创的。

3. 关于岛形叙事的问题,这里你又攻击起了自己原来的观点。你认为《无间道》里的精神危机是有意识的,是编导刻意表现的,而我的观点很简单,这种精神危机是无意识渗入的,是经济基础在上层建筑的强大渗透,编导控制不了。而他本身只是想讲一个好看的故事。

至于人性的复杂和纠结,电影里当然有,佛学的意境,也有一点。但也只限于商业层面的浅尝辄止。为什么说编导最初没有这么宏大的企图心,因为《无间道》获得异乎寻常的成功后,续集自然而然提上日程,但后两部充分说明第一部的“基底”并没有那么扎实。

第二部构建了《无间道》的前史,正因为其自身建筑基础的单薄,所以故事结构上也无可回避的“借鉴”了《教父》,不过这也没什么。

最让人诧异的就是将梁朝伟演的陈永仁设置成了前黑帮大佬倪震的私生子。这个改动完全改变了人设,而这个人设在《无间道》中是没有的,也就是说编导给陈永仁“加戏”,而这改变了人物的平衡性。

本身陈永仁在善恶之间的纠结已经足够让这个人物丰满,但加上了一个家族恩怨的背景,则让人物复杂性大大增加,为了做“双男主”的平衡,只能给刘德华这边也加戏,而这种加戏设置,反而不利于挖掘人物内心,而让故事情节走向了狗血化和猎奇化,所以我们看到刘德华演的刘建明是陈永仁的杀父仇人,又跟韩琛的情妇有一腿。

而到了第三部,编导已经无法平衡人物的各种属性,于是不出意外的,刘建明“精神分裂”了。这个结局设置并没有让影片的主题更深刻,事实是编导无法处置的结果,因为所谓无间地狱的人性挣扎和冲突在第一部就已经完成了,造成第三部几乎都是垃圾时间。这种善恶的冲突挣扎的感染力,甚至还不如吴宇森的《变脸》更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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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你对于地方文化的各种概括和归纳,很符号化,好像是一些文化批评书籍里总结的,我们知道即便是一个地方的导演和作品,也有很多种差异风格存在,整体性的存在本身就意味着特例的存在。至于“脏乱差”只是一个概括,我只是反对那种符号性的阐释,比如“仰拍对应着尊崇”或者“霓虹对应着暧昧”之类的理解。

5. 事件的复杂性,不等于叙事的复杂性,当然是这样,你说的这个实际上更对应的是现代性文学或者艺术作品,即事件很简单,叙事很复杂(“怎么说”超过了“说什么”)。

而《无间道》或者《新世界》显然都不属于现代性作品,你说它新现实主义也好,伪现实主义也罢,总之在叙事上其实是非常老实的,没有多少叙事花活的作品。因此引用现代主义的批评对这几部作品是不成立的。

我知道你想表达的是什么,包括你下面写的那一大段,归结起来就是“隐喻不等于高明”。

这某种程度上我也同意,但我想说的是,按照反映论来说,文艺作品无论如何都是现实的反映(真实的或者扭曲的、碎片的),因此无论如何裁切、处理、遮蔽都不可能完全将现实从中抹去,因此结构性上,“隐喻”的嫌疑是不可能完全去除的。

但我真正从《新世界》中感觉到的也不是对于现实政治的结构性批判,这个可以当做一个“大背景”,也有点像我说的“精神危机”一样,它就在那里,遮蔽不了。而影片本身试图表现得还是人性的复杂性,即在现实的各种体系性压力下,人性会作何选择,又如何给自己的选择找一个精神安放之地?

这才是《新世界》超越于《无间道》的地方。无间道对精神危机的表达,从第一部来讲,有一些现代性的影子,但到了第二部,就成了一个家族恩怨因果报应的老套式架构,到第三部直接走向精神分裂,说明编导既无意愿,也无能力做深层分析。

而《新世界》依托的结构可以说没有离开现代资本主义的基本逻辑,引用下《持续焦虑》中的几段话:

中产阶级生活在“基督教”文化及其封建秩序之外,他们在其间并无稳定和荣耀的地位,他们毫不显赫,社会地位等于零。就作为主宰的封建文化的观点而言,中产阶级是什么并无重要性;重要的是他们干的是什么,也就是专指他们提供的功能和劳务。然而终于有一日,中产阶级以其本身的功用性自重,开始用他们的功用性来衡量社会的其他各阶层。最后,中产阶级的这种功利标准也被其他的集团所接受了。

这个中产阶级功利标准是通过与封建规范及封建性贵族特权相对抗的争斗过程而建立的。在封建制度下人们的权利受制于也源于他们的出身、阶级和民族。也就是说,取决于他们是谁,不是他们干什么。新的中产阶级崇尚个人才能、技艺和勤勉,以及由这些因素所导致的个人成就。这样的标准意味着报酬应与个人的工作和贡献成正比。

在功利主义普遍扩张(以功利的标准判断全人类)的同时,它也将个人“非个人化"(depersonalized )了。因为,将公众利益集中在个体的功用性上,也就是只专注在他和其他人的比较性(较高或较低的功用程度)上,而不注意他个人特性的特殊意义。所以说,这个文化既是个体的又是非个人的;实际上,把人变成了物,中产阶级功利主义把人和其他物体看作具有一样的性质;他们全都可以一并以其有用程度和被使用后的成果来加以判断。

功利主义文化根源于诉诸市场以获得财货及劳务的经验。从有用程度的观念判断一个人或一个行动也就是判断其成效。

李子成就身处这么一个体系化的夹缝之中,而根据理性化和效率原则,他能发挥的最大的作用就是做这么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角色,而他梦想的那个住中产阶级house、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将与他无缘,这可以说是他“黑化”的基础动力。

而讽刺的是,即便是按照惯常的逻辑,赚越来越多的钱,有越来越强的能力,做出越来越大的贡献,他在这个结构里就越没有选择。这跟惯常的市场逻辑自由主义神话还不一样,即“越努力越不自由。”

所以所谓对政府的批判并不是这部影片的核心要义,说有,也是对整个资本主义体系的整体性批判。

是的,这并不新鲜。但是对于年产近万部的电影行业来说,无论是叙事题材和叙事方法都很难有完全的“翻新”。因此你要求的理念上的不断“翻新”本身就是很难做到的,能在叙事方法上有一定创新已经不错了。

另外,电影作为群策群力的结果,作为资本运作的产物,要完全规避“理念先行”本身就是苛刻的,没有几个老板会花几个亿让你做什么自由发挥的“个人表达”,“陈词滥调”在电影行业是家常便饭。因此在这个领域发挥你的“理念批评”的特长可以说是找错了对象。

而这跟绘画、摄影、文学、音乐等其他艺术门类都不一样,因为除了3A游戏大作,几乎所有艺术门类都没有电影这样对人力、物力、财力的苛刻要求。因此这个领域的保守可以说是本分,要改变这点,除非电影技术有爆炸式发展,电影成本白菜化,否则你的理念就是镜花水月。

通宝推:独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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