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文摘】金克木:《天竺旧事》佛涅槃地的现代鸟巢禅师 -- 抱朴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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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三、维也纳钢琴学生

印度的佛教圣地鹿野苑,住着一些不同国籍的人。其中有一位英国的女居士。

这位女居士单独住在她自己修建的一大间房屋里。房后附着一小间厨房,有一位大师傅给她做饭并办一些买菜和取牛奶等等杂务。她很少出门。住在那里的一些和尚及居士等总是在傍晚出来散步,大概就是佛教经律中所说的佛的“经行”,这是印度的古老习惯吧?可是女居士也从不参加这种差不多象竞走一样的快步行走。她似乎也极少进庙拜佛,尽管那里有中国和尚庙、锡兰(现在的斯里兰卡)和尚庙和缅甸和尚庙。此外还有一处耆那教大衣派的终年关着的庙,当然她更不去观光了。她不去那个小小的博物馆,也不巡游古迹。她长年累月在屋里,不大出门。听说她学习巴利语,翻译经典,—个人闭门潜心研究,或则说—心修行。

她有时也出来,穿着—身黄色的出家人衣服,上身披着或裹着—大块黄布,算是袈裟吧。她脚下是赤脚穿—双印度式凉鞋。她的皮肤是白的,头发是带栗色的,由此可以认出她是欧洲人。

我们在路上遇见的时候只合掌为礼,说声“南无”(敬礼),就走开了,并不搭话。别人也大多是这样对待她。

有一天,在那里退隐的印度的qiao赏弥老居士对我说,那位女居土要听他讲《清净道论》中的论“四无量”(慈、悲、喜、舍)的一章,要我也去听。老居士当时正在教我念梵语经典。他是佛教徒,擅长巴利语,又表示相信马克思主义。他的意见我当然得听;又可借此学习巴利语,何乐而不为?我也由此知道,原来这位女居士也是老居士的学生。

开讲第一天晚上,我先到,同老居士一同坐在象中国北方的炕一样的大床上。他是盘膝而坐,我是半盘膝半跪着,有时有点象中国古人或日本人那样“坐”着。这间屋子实在小极了,除这张大床,上面放一个小炕桌外,只有壁问一排书架,架上是暹罗(泰国)字母印的巴利语大藏经。此外还有两把小凳子和一个大些的方凳子或说矮桌子。老人的活动多半在那个大炕上。

女居士来了,一手拿书,—手举着一盏带白磁罩的大煤油灯。锡兰(斯里兰卡)的法师一同来到,手里拿着一本僧伽罗字母印的书。女居士的书是罗马字本。我的书是印度天城体字母本。一部书有四种字母(包括缅甸字母就有五种)的印本,但暹罗(泰国)字母本放在书架上,老居士晚间不看书,因为眼睛不好,他也用不着看书。

煤油灯放在大方凳或矮桌子上,女居士和大和尚各坐一边的小凳子上。和尚宣读本文,老居士逐段讲解,有时中途打断,讲讲字句或别的;女居士忙着记笔记。

老师讲得非常生动。学生们也常捉出问题。有时大家都无拘无束地笑起来。只有大法师严肃一点,朗诵经文,不苟言笑,但也不是板着面孔。

我没有想到“四无量”真是“无量”。老师的讲解涉及全书,也就是巴利语佛教经典和信仰的许多方面,随口引用经文,确是“如数家珍”。他也可能是为了我,也可能是由于习惯,把巴利语词句常用梵语也说一下;这对还不熟悉巴利语的我大有好处。我从未想到“讲经说法”能这样生动活泼吸引人,简直是谈今论古。讲的本来是“无量”嘛。

记不清学了多久,结束了。我和那位女居士仍然除礼貌问候和偶然对论经典交换几句话外,谈不上有什么了解,只能说是认识。

后来有一天,我在路上看见她迎着我走过来。不料这次“南无”之后她忽然站住了。

“我明天要去看一位朋友,新来不久的,离这里不远,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有时间吗?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使我无从考虑,只有脱口而出:“愿意”。

“谢谢。明天上午八点钟请你到我这里来。”

“是。”

她点一点头就走了。我看见她是回她的茅舍去了。

第二天我准时到达。她准时在门口,掀开门帘,请我进去。

原来这是一间屋子隔做两间。外面一间中间摆着一张桌子,上面供着一尊佛像,面前有“香花供养”。桌前地上有一张小拜垫,这是她自己安设的佛堂。

为了尊重主人,我先正面对佛像合掌低头致敬;然后一转身,只见主人掀开了里间的门帘,请我进去。也许是我的错觉,她仿佛嘴角流露出一丝笑容。

进里屋一看便知这是她的书房、餐厅兼卧室。一张朴素的小床,一张桌子,上面摆些书和纸,还有那盏老朋友煤油灯,另有两把椅子。床边好象是个箱柜之类的东西。

“请你略坐一会儿,一分钟。”

我刚坐下,还没有仔细观察桌-上的书,她已经拿过黄“袈裟”裹在身上了。真是一分钟。

我们一同出发。

她是一身黄,皮肤是白的。我是黄皮肤,却是一身白,白土布大衬衫,白土布大脚裤,白土布的小小“甘地帽”,光着脚踏一双用大拇指和“食指”缝夹住襻子的印度式拖鞋。

走了一段路,谁都没有说话。

这里是一片平原,路边一片麦田,只有稀稀落落的人家和一些树木,田里和路上的人更加是稀稀落落。

这是印度的春天,这里同我国江淮流域的春天相仿。麦子正在长起来,可是很憔悴,很少长得好些的,明显是缺水又缺肥。

走了约莫几华里了,女居士引我从大路转到小路,又转了几个弯,我眼前忽然出观奇异的景象。小路一边仍是瘦弱的麦子,另一边却—片青绿,又肥又壮的,也是麦子

“这真奇怪。”我说。

不等我说下去,她就明白了。

“这一边麦子是属于教会的。”她说。

“这可以显示出他们的上帝的力量,对于传教有利吧?”我笑着说。当然我知道这是因为教会有钱施肥并雇工管理。

“不过效果不算大,改信基督教的农民很少。”

又走了一段路,她指出前面树丛中一所房子就是传教士的。传教士经常在城市里,不常来这里住。她的朋友就住在这里。

“你的朋友也是和传教士一起的吗?”

“不是,她已经放弃自己的宗教了。她来印度是来寻求真理和信仰的。她不过是借住在这里,我想她应当了解一下佛教的真理。”

显然那位朋友放弃的不是基督教,否则基督教传教士不会让她住在这里找什么别的真理的。

说着就到了。

她的朋友已经出来到门边迎接我们了。原来是一个青年女子,还穿着一身短袖的黑色连衣裙,光着—双脚。女居士也许不到四十岁,她的朋友在我看来比二十岁大不了多少。

见面是一番寒暄和介绍。我这时才看出她的头发是黑的,皮肤也不怎么白。我觉得有点象中国人的肤色,只是脸型和神情不同。

进屋后,空荡荡的,大概是因为主人不在的缘故。很大的一间会客室,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桌子上放着几本书和一瓶花。特点是靠一边对着墙角有一台钢琴。

谈话主要是在她们之间进行。谈的是找到了什么“古鲁”(师父),得到什么经典传授,以及佛教信仰和出家是怎么回事之类。我觉得自己是个外人,不便多插嘴,也不好意思太注意听,只当她们问到我时才答复几句。有时仿佛感觉到女居士以眼神示意要我讲几句话,我也没有开口。

也许是因为我老向钢琴那边望,引起了女居士的注意。

“弹一曲吧?”她说。

她的朋友笑了笑,对我望了望。

“是,如果你乐意的话。”我说。

她坐到钢琴边,抬头想了一想,弹了起来。

这仿佛是我在中国时从朋友的唱片里听到过的。是什么?萧邦的一首什么曲吧?

琴声悠扬而带点伤感,我看弹琴者的眉宇之间含着忧郁。因为我正坐在她的斜对面,所以一面听琴,一面看着弹琴人,也不致显得太无礼貌。

弹完了。她望了我一望。

“萧邦?”我猛然受到考试,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女居士在我身边笑了。弹琴人只微微笑了一下。

她又接着弹了起来。

这一次不比前一次,变化多端,和风细雨,急风暴雨,引起心神随着飘忽,我也顾不得想这是什么曲子了。曲子相当长,我渐渐走神了,想到也许又会有考试,想到这曲子的作者,是莫扎特?李斯特?难道还是贝多芬?不巧,我正在寻思的时候,曲子奏完了。没等我醒悟过来,弹琴人已经又在望着我了。

我无言可对,我的神情当时大概很难看。女居士竟也没有“大发慈悲”,救一救我。恐怕是因为她坐的地方稍靠我的身后,没有注意看出我的窘态。

“你跟得上吗?”弹琴人间。我当然懂得这就是问:“你能欣赏吗?”“你听得懂吗?”这话有点不大客气,可是解救了我,因为她的口气是把我当做熟人,而不是当做外人。可能是她把我当做年纪同她相仿,其实我以为我比她大不到十岁也差不多。

她眉宇之间显然又露出忧郁之色,把琴盖合上了。如果不是我神经过敏,那就是她当时还微微吁了一口气。

女居士来救我了,她问:

“你还练琴吗?”

“这是我到印度后第一次弹琴。”她回答。

我希望这不是她的最后—次。她没有说这话。

没再谈多久,我们就起身走了;因为再过些时阳光就会晒得人无法在露天走路了。

回来的路上,女居士告诉我,这位朋友本来是在维也纳学钢琴的,后来才到英国;来印度以前有人来信介绍给她,托她照顾。

我没有看见这位朋友到鹿野苑来,大概她并没有到佛教中找寻真理和信仰。

女居士和我又恢复从前那样的关系。她再没有同我谈这位朋友。我电没有再拜访她。

到现在我还觉得可惜、可叹。我的音乐知识和修养竟是这样不及格,不仅是零分,简直是负数。

那琴音还象缭绕在我耳边,假如我能知道那是什么曲子,该多好啊!

关键词(Tags): #金克木#天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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