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关于一九九九年的一点描述 -- 五鼠闹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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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
家园 再继续

二千零六年已到来,二千零五年业已是一张电影院门口的过期海报,铜版纸加膜,贴在布告栏里,又像法庭上的一件证物,四周被打磨过,中国制造,2005。很多事情没来得及记录,势必永久封存,就这么着吧,我不可能留住所有的东西。

我在一九九九年即将踏上回家之旅,回家之前我给叶岚打了一个电话,我说亲爱的,我喜欢你。就这么简单,妮克基德曼守望聂大远,我爱上了叶子老师。怎么说呢,德芙巧克力,丝般感觉。丝绸从桌子上滑落,这是我的感受。她穿着一双圆头的红皮鞋,皮索贴在脚背上,走起来虎虎生风。二年以后我去看她,她还是穿着这双皮鞋,我摸她小腿肚时,她坐在人大附近的马路牙子上,它们呈外八字撇着。

她挺着一个蒜头小鼻子,分布着一些小雀斑。她盯起眼睛看着你,眼角就将世界陷进比马里亚那海沟更深的深渊。她比大多数人笑得勤奋,但多半是因为懒得做别的表情。这样的相貌,固然可爱,大概无法勾起异性的情欲。当然,我的意思是,这个年代,我们的确与众不同。

一个晚上,一个白天的下午,我们达成了共识,这事儿完全有得商量。我十分高兴,趁机摸了把她的小腿肚子,咬了咬她的耳垂,对于我,这就足够了。我那个时候热情似火,今天很难想象。现在很多人以为我从来就是天性凉薄,对不起,这是误会,我热情得工大二教的花岗岩也要战栗。

我们去中山公园的音乐堂听歌剧,我困得要死,她在认真的听一场交响乐。没有办法,当时我手上只有这几张票,如果可以,我想带我那时的爱人看一场人艺小剧院话剧,那样我们前后的快乐将分别以千克和吨来计量。歌剧宽敞冗长沉闷,把我吵醒,我轻轻抚摩她洋娃娃一样的头发,她总是不胜孤独的把脑袋向反方向倒去,我就像伸手去够一个遥远的世界。

那个短暂的时期,我大量写诗歌,和许多民间题材一样,欢快而忧伤。凭心而论,我历来有点怀古之思,希望进行一种耕读生活。但是少年轻骑从来卷平冈,膘悍用强是草原民族作风,桀骜奔放是骑士性格,诗歌,咖啡屋,散文,酒,晚餐,拥抱,玫瑰,微笑,手势,都是因为手臂颤抖而洒落在杯外的酒珠。人类尚需进化,我们怎么能不从奔腾的河流奔向宽广安宁的大海。不过,现在看来,这条恣意的河流,肯定有那么一点,不成熟。

时间匆匆,等到她走的那天,我去火车站送她,起晚了差点没赶上火车,于是我骑上自行车,在北京深深的巷子里做无障碍穿梭,老爷子们都以为我快要骑到墙上去了,我把车头一拧,像个职业摩托手一样贴地滑行,离开他们的视线。等我赶到西站,只有十五分钟,这种情形,非浪漫主义者一定会精神错乱的冲向站台,可一个拜伦式的人物,他愿意甘冒奇险,先去楼下商铺买几支玫瑰花。

于是一九九九年夏的北京西客站的一号站台上出现这么一幕:多少年来,我拙劣的语言描述都遭到众多世俗煞笔的奚落,我不怪他们,好桥段只能出现在少数电影中,好诗歌都是临时凑出来的。西客站一号站台高出其它站台,顺着车厢走过去,他们就像成群簇拥在麦当劳里的人们,站台上只有三三两两的人做最后的告别。我斡旋于时空之间,带着墨镜,把T恤扎进牛仔裤里,袖子卷在肩膀上,捏着三多玫瑰,像个骑兵一样在站台上奔跑。来到她那节车厢,我俯下身子去找她,可我走到厢尾,还是没有看见她,火车已经做最后的笛声,长长的站台,再也空无一人。

我再转过身,叶子老师穿着白衣,站在车厢那头,眼泪汪汪的。

我冀望一场灾难。我承认浪漫使人暴力而不可理喻,但我需要,在黄昏常存弧形的天空,让大地上布满哀伤的村庄,有时我孤独的一人坐在麦地里,为她背诵中国诗歌。

我们有时候想做一个果决的人和民族。像希罗多得《历史》里波凯亚式人物。当哈尔帕哥斯兵临城下,丫们镇定自若,举城扬五十桡大帆而去(在科西嘉岛经历一场卡德美亚的胜利后,他们才结束了浪漫而残忍的征伐之旅)。我倒不是说他们有多优秀,不过他们背靠大海,最早进行远洋,因而生机勃勃。我们当然不可能成为他们,我想说的是,我们缺乏退路。到夏天之前,这条路或许还摆在眼前,就像博尔赫斯花园里分叉的小径,当你迈起右腿,一条路从你脚边雾化消失,你踏上的第一脚泥土永远不会更替成为通往其它方向的小路。我说的是人择原理。这条小路,是回家之路。

我以前认为具象的家乡对一个人有多重要,不过这几年我观察了我父亲这代人,发现其意义不外如是。就像布恩地亚所说,一个人只要没有个死去的亲人埋在地下,那他就不算是这个地方的人。短暂的记忆,二零零四年我做出一个举动,在厚重的、结满青苔的水泥板上,撩开野百合,找到回到过去的窗户。人类对记忆的追溯,往往能够寻找到更远的边界,我们挖掘更广袤的从前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我们再度言归正传,一九九九年的夏天,七月下旬,某团体东窗事发,这个词用得不大严格,事实上,你们都知道是咋回事,总而言之,如果记史,二十号这几天,其它事件都将退却,史称XXX之乱。我在工大有个朋友,今年春节我在宜昌还见到他,这个人,相当不错,有些人,在我们的记忆中,是一条各种事件的线索,就像黑夜里半空游走的蜡烛,而另一些人,在你记忆里留下清澈的面容,方方正正的一寸大头照,这个朋友就是这么个人。九九年在工大,我常常去他隔壁的宿舍下棋,他笑眯眯的进来看棋,那时候我行棋膘悍凌厉,下兵攻城,常杀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煞笔意外的跟着兴奋、乱叫、悚动、高潮,我被将死那一下,丫就瘫在椅子上气喘吁吁,烦死我了。除此之外,丫热情、善良,我们在工大勤工俭学中心干的煞笔活几乎是丫一手包办。我下完棋去他宿舍,他给我推荐英文版的XXX,烫金封面,看看,他说,我不,我说,我不能告诉他我正忙着泡妞,我只是淡淡的说,我在布伊诺斯艾利斯迷失了方向。

其后几个月,他在东单发传单被抓住,由学校处理,退学遣返回家。他大概再没有回到过北京,现在在宜昌做装修装饰,春节我和他一起吃饭,他告诉我,如果在宜昌买房子,装修可以找他。我倒没看出他有什么变化,如果命运还不足以摧残一个人的心灵,能够平和的与世相处,我就觉得没什么了。

我终于拾掇自己的行李,坐上南下的火车,和此时众多人类心中的大理想不同,我充满着恋爱的喜悦,在火车的硬座上铺陈诗篇。热浪仍然伴随着我们,窗外的黄昏降临,大地铺陈明亮的血色,在淡淡玫瑰花色的车厢里,我们仿佛闲坐在秋天平原上的游廊上,拿着一把木制吉他,弹唱乡村民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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