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非文摘】从西伯利亚归来 -- njy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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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一)

  天亮时,两名士兵把我从临时拼凑的外科手术室中抬了出来。那是远征俄罗斯的意大利第八军“神枪手师”军医在顿河之西约八十公里、屡遭兵火的小镇谢科沃设立的。那是1942年圣诞节后的第三天。谢科沃是我们一小队意大利士兵的临时休息站——是正从顿河流域向西撤退的一个近两万德意联军大纵队的尾梢。

  我被切断的左腿残肢痛彻肺腑——在我们穿越苏联的冰封大草原撤退期间,我受了冻伤。膝盖以下,好像所有的神经、肌键和肌肉都仍然存在似的。我几乎可以感觉到我的脚趾在收缩,小腿在抽搐。那两名士兵把我抬到一间小房内,放在地板上,旁边是另外四名新近截肢的伤兵。

  “嗨”一个身材矮小,缺了右腿的人跟我打招呼。“我是托尼诺·范蒂,萨波迪亚人。你是谁?什么地方人?”

  “我叫卡洛,米兰人”

  我们都因为伤痛而筋疲力尽,不过还是自我介绍。托尼诺是那种能把整团哥萨克骑兵搞得手忙脚乱的人。相貌丑陋,冲劲十足(或者应该说是充满活力),也似乎讨人喜欢,慷慨大方。此外还有诺瓦拉人乔万尼,失去左脚,右腿则切断二十五厘米。黎齐人安东尼奥·布里西奥少了一条胳臂。那不勒斯人托通诺四肢健全,但是右腿内因为有弹片而僵硬得难以屈伸。

  正午时分,一名士兵送来我们的食物:饼干,罐头肉,巧克力。我肚子并不饿。“你必须吃东西。强迫自己吃下去,”托尼诺说,“有一天,我们回到意大利时,我要请你到我家里吃饭。我母亲总是自己做面食。她是个好手。我一想到她做的面食就口水直流。你知道吗?战争应该让知道怎样吃得好的人打赢。这样一来,甚至战败的一方也能赢到一点东西。对不对?”

  我微微一笑,看着他狼吞虎咽,眼镜半悬在大鼻子上,脸在凛冽的寒冬中有点像小丑。

  新年带着和前一年同样苍白的脸色来临。我们继续等待明知不可避免的苏军攻击。1943年1月15日傍晚,一枚迫击炮弹在屋顶爆炸。屋外街头,我们听到爆炸声、喊叫声和街上皮靴的行进声。

  门打开了。一名士兵出现在门口。他朝我们扔来五包饼干和五罐沙丁鱼,接着退出门外。

  “带我们一道走!”托尼诺尖叫。

  但是这个士兵的脚步声慢慢地在走廊上消逝。接着是一阵沉寂。我们面面相觑。

  “会走的都走了”安东尼奥说。

  “我在想,下次推门进来的会是谁?”我说。

  曙光初现时,托尼诺正在用随身携带的小刀开一罐沙丁鱼。突然他停住了。罐头从他手上掉下来。罐里的油渗透了他的毛毯。屋子外头传来沉浊的军歌声,一秒钟比一秒钟清楚。苏联兵!

  “大家躺到毛毯上面!”我说,“快!身上不要盖任何东西!要让他们一眼就看出来我们是残废!”

  我们不盖任何东西躺在稻草上,五个瑟瑟发抖的可怜虫,肩膀靠在墙上,眼睛盯着房门。两发手枪声轰然在走廊上回响,房门随着一脚猛踢而洞开。

  一个大块头走进来了,身穿黑皮大氅,腰系子弹带。带上插着一把短弯刀。大鼻子下面有两撇大胡子。手里是一支意大利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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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国人?”他对我们吼道。

  “不,意大利人。”托尼诺回答。

  我们谁也不敢呼吸。这家伙看着我们,啤了一口痰。他瞧瞧我们的伤口,摇摇他的大脑袋,喃喃讲了几句叽里咕噜的话。接着他朝天花板上放了两枪,骂了一句“意大利人!”,砰然带上房门走了。

  “那家伙是游击队员,”托尼诺说。“如果他不把我们拖出去枪毙,别人就更不会了。”他转身对我说:“喂,你要不要吃点沙丁鱼?”

  我正在吃最后一口时,房门又打开了。这次是个神情冷漠、中等身材、身穿黑衣的人。他瞪眼看着我们,两顎紧闭,然后微露笑容。

  他说的是半吊子的意大利话。“你们意大利人,不是?”

  “是。”托尼诺回答。

  “好得很。意大利人不象德国人。意大利人心肠比较好。比较有感情。”

  我们都立刻点头,好像是说:“你说得真对!”

  “我,苏联陆军政委,”他接下去说,“苏联人不杀俘虏.你们受了伤。没腿。没胳臂。苏联人敬重。你们不会死。有一天回家告诉意大利人,说苏联人好。你们休息。别怕。好了,再见。”

  “再见。”托尼诺代表我们全体说。

  接着这个苏联政委拖着一条僵硬的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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