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非文摘】从西伯利亚归来 -- njyd
我们在三月中一个酷寒的夜晚抵达舒密卡。在牲畜车中待了六百九十六个小时,我们的身体和心理都起了变化。我们的骨头快要戮穿皮肤。我们满怀恐惧,坐立不安.胡须把我们下半截的脸变成黑色面具。污垢在身上结了壳。成群结队的虱子侵入我们的头发、身体和衣服。唯一可靠的杀虱办法是用大拇指和食指指甲咔哒一声捏死它们。
舒密卡是西伯利亚南部的一个小镇,坐落在乌拉尔山东麓的草原上。周围没有公路可通,只有一条土路,可是土路到了那小火车站后面就没有了。
车门最后被拉开时,外面的气温是摄氏零下四十度。谁都不急于要出来。直到乌克兰老警卫气得破口大骂时,我们中间身体最强壮的人才跳进积雪里。都缺了腿的托尼诺和我,是最后出来的一批人。搀扶我们的是普罗迪。他在我们这一批人中是年龄最大的,可是他眼睛明亮,皮肤滑腻如年轻人。我们一瘸一拐走到火车站月台时,警卫遥指停在铁轨旁边的两辆送货马车:残废者的交通工具。从铁轨到马车只有二十五米,可是我在西伯利亚最初跨出的那几步艰苦而缓慢。
“赶快!”普罗迪对我说,“不然,你会失去另外一条腿。”
我一瘸一跛地往前跳时,他伸出胳臂搀扶住我的胸部,支撑着我,然后帮我爬上一辆马车。一上了车,我就钻进这一群人中间取暖。不过即使挤在一团,也不可能抵御那种严寒。冷风直侵肺腑。不到几秒钟,我们的皮肤已经发青僵硬。痛彻肺腑的血和眼泪,从我们仍未愈合的伤口、冻伤的皮肤和和我们的眼睛中泪泪流出。
“行行好,让我们快点离开这里吧!”托尼诺大声喊道。我们也加入央求的嘶喊。也许是看到那么多僵尸样的脸心有不忍,那些警卫很快点过我们的人数,然后命令赶马车的出发。
马车驶过那些尚在沉睡中的小镇的无灯街道。难以想象真的会有人睡在那些黑洞洞的小屋子里。不久,我们在一幢大木房子前停下。我们爬下马车,彼此搀扶着走进屋内。我们在细流温水的莲蓬头下洗了淋浴,灭了虱,经过虚应故事的健康检查,然后被送到附近一幢似乎庞大无比的两层建筑物内。那就是舒密卡的监狱兼战俘医院。因为正面是红砖砌的,所以它在大草原和围绕它的矮房子中显得特别突出。有点像裹尸布上的一团血渍。
苏联人准许朋友们呆在一起。因此托尼诺、普罗迪、我和其他几个人在底层一个大房间内找到安身之所——和其他所有病房一样,没有床,只有铺在地板上的稻草垫。每块草垫上有一条粗毛毯和一条塞了稻草的粗糙被子。一个小窗户透进恹恹无力的冬日太阳。
这不是个奢华的病房,却是我们被俘以来第一次有真正的枕头垫脑袋,有真正的墙壁可以靠背。那已经相当不错了。而且我们终于有了正式的口粮。这里的规矩是一天进行四次食物分配,虽然不能算是真正丰盛的餐点。
上午9点,我们有一小杯茶,很浓,味道不错的俄国茶,还有450克俄国黑面包。11点30分,酸菜汤,还有一大勺子“快餐糊”(Kascia),这是那里苏联人的主食,基本上是磨碎的玉米或大米,煮熟后加猪油——我们这里是骆驼油——至少在乌拉尔山这一边是如此。苏联人通常吃快餐糊的时候配以咸猪肉、腌板油和烟熏肥肉,不过我们一星期只有一次肉。下午4点,再一杯茶。晚上7点,又是酸菜汤。
我们不喜欢这种汤。酸酸的,上面漂着几片白菜叶子。菜叶永远不会超过十片或十二片——我们总是在数的。汤的强烈发酵味道使我们反胃,不过好在这汤总是热的。
我们发现自己很幸运。三月底前后,监狱里的小道消息传出来了从谢科沃出发的牲畜车上的其他意大利战俘的遭遇。这个医院太小,只能收容少数几个人。其余留在舒密卡车站滴水成冰的火车上的人,遭到了斑疹伤寒的袭击,很多人死于非命。
小道消息终究是小道消息。我不能确实说出在那车站被迫停留期间有多少人丧命。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斑疹伤寒至少把他们消灭了三分之一。这消息立刻使我们病房分成两个意见相反的阵容。一派相信苏联人对遏止这场瘟疫未做任何努力。另外一派则相信瘟疫是苏联人故意制造的。不管真相如何,也许是因为事出意外,也许因为战争使人类感情僵化。苏联人未能遏止这场瘟疫是事实。不过我们也不应该忘记,俄罗斯人天性上就是宿命论者,他们对白己人的生命都是漠不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