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倾海难洗之罪 – 对方伯谦案的看法 -- 萨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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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伯谦照片，取自留英学生的集体照

甲午战争中，有一个不太起眼的插曲，就是济远舰舰长方伯谦之死。这个留英学生中成绩出色的海军军官，在奉命督造军港防卫炮台的时候，曾经表现过不错的专业素养，以副将衔能够直接上书李鸿章，担任北洋舰队中战斗力排名第五位的济远舰舰长，说明他也深受上峰重视。在甲午战争中方伯谦曾经参加过丰岛，大东沟两次海战，却在大东沟海战后一个星期因“临阵脱逃”被军前正法斩首。其后人多有为其鸣冤者，但我的看法方死得可说罪有应得。

说到方之临阵脱逃，一般谈起会涉及他在两次海战中的表现。争论焦点集中在两点上，第一，丰岛海战中，方曾有被指“挂白旗逃跑”一事，是否属实；第二，大东沟海战中，方是否真的临阵脱逃。现在为方翻案的文章不少，特别是提到东乡于北洋舰队战败后问老方能打你们干吗杀他？（这个我没有见到日方记载）还有就是认为杀方程序不对。

关于第一点，电影《甲午风云》中，曾有济远舰护航高升号遭到日舰截击的镜头。其中，方伯谦带济远挂白旗遁逃，日舰穷追不舍。水手王国成气愤不过，用尾炮连发四弹，重创吉野，。这是历史上的真实事件，除第三发走线未中，其他三弹连续命中，吉野仓皇退却，济远才得以脱险。

牙山海战中参战的中国军舰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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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制巡洋舰济远号，1883年建成，排水量2440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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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自制炮舰广乙号，1891年建成，排水量1000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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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自制木壳运输舰操江号，1869年建成，排水量640吨

值得一提的是这艘运输船是北洋舰队各舰最为长寿的，被日军俘虏后，一直使用到1965年，舰龄几乎百岁。可惜的是直到它解体以后，国内才知道它在日本被使用的情况，否则，在1945年抗战胜利后，它应该有归国的机会

牙山海战中参战的日本军舰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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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制巡洋舰吉野，1893年建成，4216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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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制巡洋舰浪速，1886年建成，3700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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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设计，日本制造巡洋舰秋津洲，1893年建成，3150吨

（以上日舰照片皆为作者在日本发现并提供北洋水师网站使用）

可以看出，此战中日的战力对比很不公平，中方三舰吨位相加尚不及吉野一舰，舰龄也老得多。

电影里面与历史稍有出入的是方伯谦并非一开始就逃，他曾经指挥济远广乙进行了相当顽强的抵抗（战区另外一条中国军舰操江是运输舰，只有两门80毫米老式炮，基本没有战斗力）。小舰广乙一度勇敢地逼近日舰试图释放鱼雷，被日军扣留的高升号船长也曾见到浪速号巡洋舰尾部被中国军舰击中的弹痕。此战中国军舰以二敌三，吨位火力准备都在下风，战败非战之罪也，而且此战也给后来北洋水师作战提供了一些经验，比如炮塔的薄盖无法挡住日军炮弹，但是却把爆炸破片抑留在炮塔内，造成重大伤亡（济远前主炮因此积尸不能转动）。激战之后，广乙重伤搁浅，济远中弹起火，大副沈寿昌，二副柯建章先后阵亡，方遂下令撤退，用尾炮反击吉野，就发生在这个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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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弹搁浅朝鲜海岸的广乙舰。

有一种说法广乙作战虽然英勇，但搁浅后撤离时未能销毁有关文件，以至日军获得北洋舰队信号手册。大东沟海战中，由于北洋舰队刚刚更换新的信号系统，信号兵不够熟练，给舰队指挥造成较大困难

日本人自己的说法是这样的 -- “済遠は一旦長の方伯謙が白旗を出して吉野が安心して近づいた時に王国成などが怒り、吉野に砲撃しその砲弾はなんと吉野の機関部の近くに着弾。しかし清国側は予算不足で砲弾の手入れも不十分であったので　幸い爆破せずに被害も大きくならずに済む。”（济远指挥官方伯谦一度挂出白旗，在吉野安心靠近时，王国成等愤怒向吉野舰炮击，其炮弹击中吉野锅炉附近。但是，因为清国方面预算不足，炮弹差劲没有爆炸，才没有造成大难。-- 引自《日朝戦争：豊島沖海戦と運のいい奴》影佐长臣，网上可以找到）。日本人还有说方挂日本海军旗的，是引用高升逃生的外国人的说法，这个也见于中文，据当时乘坐高升号的德国退役军官汉纳根说：当他先在航行中看到一艘日本军舰驶来时，“心中有些不安，但到现在看见这只日本船驶过我们的船时，以旗来向我们行敬礼，我们对于他们和平的意旨感到安慰”\

后来汉纳根发现，这正是逃走的济远挂了日本海军旗！（济远广乙两舰当时在牙山，是护送爱仁，飞鲸两船的，高升和操江则自大沽开来，并不是一个编队，但济远编队的任务的确包括护航）

我的看法方倒未必是要投降，其升降日本海军旗当然并非致敬，而是报警（还算有良心）。同属北洋舰队的操江舰看到信号后转舵而走，说明这个信号海军内部是明白的。但高升号是英国商船，上面均为陆军，大约不明白北洋水师内部的信号，所以只有茫然。

济远撤退中挂什么旗这个事情，我以为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王国成的反击，有记载是自发的，也有可能是方指挥的，但无论哪个记载，方都并无下达不打的纪录，按其性格打便宜仗的可能性极大。当此时，挂什么旗已经是次要的，哪怕是二战中的意大利海军，这类情况下看到自己的运输舰遭到危险都会死战掩护运兵船的（可以参见塔里果号驱逐舰的死战）。高升号离岸不远，汉纳根后来能够自己游上去，只要济远拖一段时间，高升就可以搁浅让陆军上岸，也不会有高善继等数百陆军官兵用步枪抵抗不屈，最终葬身大海的惨事了。济远这个表现实在不光彩。

记述这个“挂白旗”事件的文献很多，日本《廿七八年航海日志》和英国船长的著作中都提到的。高升船长Thomas R. Galsworthy记载：“我们将近丰岛的时候，掠过一艘军舰，它悬挂日本海军旗,旗上再挂一面白旗—这只船后来证明为中国战舰济远号。”白旗勉强可以解释为方不知开战，希望停火谈判。如果说英国和日本双方联合作弊（加上汉纳根这样的北洋内部人员）欺负方伯谦歪曲事实，有些说不过去的。

打不过你逃不算什么，撤退不见得是错误的。但方伯谦饶有一分普次茅斯海军军人的精神，也不能看着自己的运兵船（高升），弱舰（操江）蹈于死路自顾逃跑吧，于公于私，操守人格都说不过去。

第二点，大东沟海战济远是否临阵脱逃。北洋舰队来远舰二等水手陈学海晚年回忆，“数济远打得不行。济远船主姓黄(按：即方伯谦。黄方音近，故误方为黄)，是个熊蛋包，贪生怕死，光想躲避炮弹，满海乱窜。各船弟兄看了，没有不气愤的，都狠狠地骂： ‘满海跑的黄鼠狼!’后来，济远船主不听命令，转舵往十八家岛跑，慌里慌张地把扬威撞沉了。”这段文字中，撞沉扬威是疑案，因为日军的记载是海战后发现了在战场搁浅的扬威舰，用鱼雷将其摧毁。但是，其他内容，作为下层水兵的目击，其观感已经呼之欲出。扬威舰的命运也可证明北洋舰队此战确实败了，虽然日舰先走，但北洋舰队竟然置搁浅的扬威，广甲不顾脱离战场，显然是已经失去战场主动权，否则，大东沟海战的损失当是三舰，而不是五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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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威号线图

实际上，看看当时战斗情况。我认为方被判“临阵脱逃”被杀一点都不冤。

日本战史中有明确的济远逃跑纪录，有兴趣我可以翻译一下，这与中方战史济远广甲先逃的描述吻合，对这种行为任何军队都可以执行战场纪律的。按照战场擅自撤退的处理办法，此时如果是陆军，可以追上当场不经审判斩杀方伯谦，符合军律，实际杀方伯谦虽然快，但已经晚了三天，他要算多活的了 -- 当然要说程序上有问题，这也说得过去，或许应该送北京等秋决。对逃跑者北洋舰队态度也很明确，广甲逃走时其他各舰发炮阻截（可能济远逃走时还没人反应过来），广甲舰在海战中唯一被击中的一弹就是来远打中的 -- 讽刺得很，一弹未中，你逃什么？

济远逃跑的证据还有很多，比如它中弹的数量，海战中仅仅区区十五发，与它同一个等级的来远中弹225发，靖远110发，难道方的运气特别好？好到人家十几倍？就是海战收尾时才投入战斗的平远舰都比它中弹多。这只能证明它跑得早，未经激战罢了。他自称大炮发射过多损坏，所以不得不跑，但此后此前济远的战斗都没有这样的情况，济远各炮今天都被打捞，经百年仍然保存较好，说明了其炮械质量的优良，偏偏此战损坏，不合逻辑。更为重要的是，在打捞上来的济远舰大炮上，的确有铁锤敲凿的痕迹，与北洋水师官员检查济远舰，认定方为自行凿坏各炮以推诿责任的说法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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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留在威海的济远后主炮

从时间上看，方比其他各舰早四个小时到达旅顺（营务处有记录），如果不是先跑难道它装了加速器？

其实，方伯谦还有一个活命的可能。那就是海战第二天，他奉命率济远舰前往三山岛拖带搁浅的广甲（后人多推测为舰长吴敬荣为了掩盖逃跑劣迹故意撞礁）。有人认为这是丁汝昌遣走方伯谦以便决定杀他的事宜，我以为不然。首先说前一天丁对方的态度就已经很严厉了。陈学海回忆重伤的丁汝昌到达码头，方伯谦去迎接，丁汝昌冷笑道：“不敢当，不敢当！黄（方）管带腿好快啊!”并一度将其扣留。如果要杀他，就不该派他差事，否则如果方借机逃跑或者带舰投敌如何？其次如果方果然将广甲带回，不是有功么？那杀之不是要增加阻力？更大的可能是如果方救回广甲，能得到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丁对作战不利的将领比较宽容，比如邱宝仁，来远中雷沉没时居然宿在岸上（一说嫖妓，但考证下来似为谣传），论罪当斩，丁只命他带陆战队效力，邱果然感戴死战。如果他有意放过方伯谦，也不出意外。

不过方这次任务执行得很糟糕，拖带尚未完成，外海有日舰开来，方遂第三次率舰逃跑，日舰遂发炮将广甲摧毁。个人以为，这次撤逃，虽然当时实力对比如何不得而知，但却奠定了方必死的结局。下令杀方的是北洋大臣李鸿章，应是杀一儆百之意，奏请军机处正式下令：“本月十八日开战时，自‘致远’冲锋击沉后，‘济远’管带副将方伯谦首先逃走，致将船伍牵乱，实属临阵退缩，著即行正法”。次日凌晨，方伯谦在旅顺黄金山下刑场上被丁汝昌卫兵杨发斩首，时年41岁。

不知道当此时，方伯谦可曾想到高升号上的陆军弟兄们。

方伯谦的案子，要翻也难。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