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人物志 写在前面的话 -- 端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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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人物志之二 五姥姥(1)

      五姥姥跟我没有血缘关系,她是我妈那边的一个亲戚。至于怎么认识的,倒要费一番力气来解释。

      我的姥姥一家,3几年的时候,把老家的地卖了,房子卖了,举家搬到北京。这次搬家,是因为姥姥的公公在北京谋到了差事。一大家子,到了北京后,发现老爷子的差事并没那么多钱好赚。三房儿子和老子一起,赁了一处四合院,挤挤插插的住下了。谋不到差事的哥几个,成天在外头混,又沾上了大烟。几年耗下来,积蓄渐渐光了,老子和儿子都不是能吃苦的料,这时候反过来指望家里的女人做活挣钱了。姥姥的针线活很好,托人找了一些大户人家,做点精细的针线,挣出些吃的。姥姥帮忙做活的有一家,是老乡,论起来还沾点亲。这家的老太太,就是五姥姥的婆婆。活做的多了,成了熟人,姥姥管老太太叫婶子。老太太心善,不时额外接济点钱粮,不要的旧衣服洗干净了也送过来。再后来,姥姥的丈夫抽大烟死了。一家子谁也顾不上谁,各走各的,散了。姥姥在前门附近,找了大杂院住下,还是做针线、洗衣服、帮人看孩子。嫁给姥爷以后,日子好过一些,还是常到老太太那里走动,跟那家里上下都挺熟。45年,姥爷接了禁烟局的差,派到济南。济南解放前,跑回了老家,住在小县城,开了个茶馆。那几年,从城市跑回老家农村的不少,包括老太太一家。可是接下来的日子,真的是地覆天翻了。

      五姥姥是在这个时候嫁过去的。她的娘家,按成分划,是中农,可是她嫁的老太太家,是大地主,49年以后,理所当然成了当地的主要批斗对象。而这个嫁过去没几年的小媳妇,因为自己没怎么享受的好日子开始了煎熬。

      老太太一家被批斗的时候,我妈已经有10岁了,有些事情都记得了。她说,老太太那么干净利索的人,后来被打折了腿,窝在一个破土房里,饿死了。家里其他人,要不关在监狱里,要不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谁也顾不上照应谁的时候,能听到这样的消息,已经不容易了。五姥姥那些年怎么熬的,真是难以想象。

      我10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五姥姥。心里很是奇怪,哪里来这么一个姥姥?

      她那个时候50出头,穿家常布的衣裤,藏蓝深黑的一身,可是非常整洁利落。头发梳成纂,紧紧地贴在后脑,脸上不见一丝头发阴住。我特别喜欢她的眼睛,无论在哪里,都是精光闪烁,从来不见暗淡下去的可能。之所以来到我家,是因为她在打官司,到县里法院上诉,要有个地方歇脚。一知半解地听她说宅基地、前邻起檐不占理,滴水过了她家的院墙。我稀奇地想,这也值得打官司啊!一个小老太太,就挎着个蓝布包袱,告了一级又一级。上诉和反诉这些词,都是听她说我才知道的。最后终于是她赢了。那已经是3、4年以后的事,这中间她不时出现在我家院门口,说一句:“华呀,俺又来了。”然后就住个1、2天,走的时候,再说一句:“看看,又扰乱了这些时候。等过去这事,到俺家住几天。”她住在我家的时候,我家的院子总是特别干净,夏天的话湿润润的细细撒了水,冬天的话晾衣服的铁丝上也不会有冰挂,鸡窝附近的萱草,一年夏初经她的手,开得特别盛,收获格外多的黄花。她会侍弄小鸡小鸭,会告诉我当门口种香椿树是吉利的,她会把我那个小土池子划出陇,虽然我啥都没种好,而池子靠边的死不了还是开得齐齐整整。

      我都认识她好几年了,才记起来怎么从来不听她提起丈夫,那个大地主家的少爷。问我妈,我妈说跟你小孩子说得到那里吗。好歹还是听说,那少爷当真就是少爷,横不挑竖不拿,麦收时候老婆孩子下地,他遛一圈回来,躺在炕上翘起腿凉快着,等老婆回来了还说:“天热,吃井水湃的凉面吧。”关于宅基地这么麻烦的事,少爷怎么会费神去弄呢?五姥姥,不知道是本来就精明强干,还是被这样的丈夫,还有命运,逼成了这个样子。

      关于以前,我只听她说过一件事。她的婆婆,不允许媳妇上桌吃饭,伺候着吃完了,才能去吃点剩的。论起来,老太太对待媳妇不算很苛刻,只不过就是那时的规矩。可是五姥姥,我想,为闺女的时候,也算是小家碧玉,受这样的对待,心里总是不平的,所以才记了几十年吧。

      关键词(Tags): #人物志#五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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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人物志之一 玉姨

      在小县城,玉姨这个人是很特别的。

      首先就是她的口音特别。小时候,只是觉得她说话跟别人不一样,上学后知道了,那是北京话。我妈说,玉姨出生在北京,十二岁时回到老家,一口的京腔,没少受笑话。玉姨也想改,想跟别人一样,可是她再努力也改不彻底,总是撇呀撇的,语调轻扬。

      作为60年代初的老高中生,她和我妈毕业后都去当民办老师教书了。她那轻扬的口音,在厚重沉实的鲁西南方言里,还是会被孩子们取笑吧。

      玉姨的另一个特别,在我记忆里,是喜欢穿黑色衣服。是,那个时代本来就不是缤纷色彩的时代,可是,女人们多少还是会偏好花布的,哪怕在蓝罩衣的里面穿着,只露个花边呢。而到了夏天,也会愿意扯块素素的小碎花布,做个家常的短袖衫。玉姨在我印象里,无论冬夏,总是黑色的。她非常瘦,皮肤白,脸上也没什么笑容,还总是穿黑色衣服,在孩子看来,不是可以亲近的人。

      事实上,玉姨就是这么不可亲近。她的双眼仿佛总在向生活的外面看,似乎不懂得生活的所有方面。她的工作不是很出色,一直到四十七八岁,才转正成为公办教师。她的家收拾得并不干净利落,民办教师一样要种地,她的庄稼也是马马虎虎,她也做不好饭,她的孩子管教也不是很成功,最失败的,是她的婚姻。

      我妈曾经好多次叹着气说:这就是命。我上大学以后,看文艺理论的书,看到“性格悲剧”的时候,脑子里浮现的,就是玉姨的样子。

      玉姨的相貌,不算很出众。但是年轻时候,两根长长的黑发辫,黑衣服,衬着雪白的脸,一双细长的眼睛,在眼睫下藏着,似乎总是看不到黑与白的界限,双眼又分的很开,迷茫又无助的样子。在人人恨不得健康到一跳八丈高的背景下,无论怎样都是特别的,惹人注意的。她不一样的口音,同样也是吸引人的新鲜元素。最先被吸引的,是她的——也是我妈的一个老师。

      那时候上到高中的人,二十二、三岁的年纪,一点都不稀奇,玉姨年纪小一点,也有20岁了。60年代一个县城的高中,老师们也都是很有来头的。像一个美术老师,80年代初一幅画拿出来,也可以卖到4、5百;还有一个经常给我妈他们排戏的音乐老师,是北京师范大学毕业的。这么一个看起来柔弱又特别的姑娘,显然是会吸引成熟又浪漫的男老师注意。也就有那样的被吸引的男老师,为了爱情也好,为了说不明白的欲望也好,陷了进去。

      那个老师,最后因为这件事被开除了,因为他是有老婆的人,孩子也有4个了。

      好些年了,我曾经无数次设想这段逾越禁忌的爱情,从最浪漫奔放,到最理性哀伤,情节设计了无数个,那个长长发辫、苍白面孔的姑娘,总是像十九世纪的俄罗斯贵族小姐,脆弱而又坚强。她应该在新和旧的悲哀中守望爱情,每一天都在盼望爱人回到身边,将自己的心作为爱的祭品裂成丝丝缕缕,直到绝望。

      然而事实上,没过多久,玉姨结婚了,嫁给一个同学。这同学死追玉姨不放,信誓旦旦,阴魂不散。再然而,她又后悔了,撕了结婚证,很长时间不搭理那个法理上的丈夫。

      如果要展开写玉姨那时候的心理,会是非常漫长和艰难的。而她的命运,在她还完全没搞清楚状况的时候,初露端倪。

      我不清楚对于玉姨来说,20年的婚姻生活到底是什么滋味,我所知道的,是那个法理上的丈夫,给了玉姨三个孩子,一个瞎了眼的婆婆。之后,在80年代,这个男人承包了小工厂,很顺理成章似的,他包养了厂里的会计,一个28岁的老姑娘。被老姑娘的兄弟们打上门以后,这个男人带着老姑娘跑路了,一去10多年。中间偶尔寄钱回来,但是没有回过家。老姑娘后来回家了,那男人却没回来。听说在新疆,和一个湖南女老板一起过了。

      玉姨的日子,像别人的一样,一眨眼就没了。老了的玉姨,我见过两次,还是那样,黑色的衣服,眼睛分的很开,总像是在望向别的地方,皮肤却黑了。她的北京口音还在,听起来还是轻扬的。她跟我妈说,还是离婚了。我吃惊地得知,这十多年来,她拉扯孩子,侍候婆婆,还种地,煎熬着日子,居然没有离婚,那个杳无音信的男人,那个抛妻弃子,老娘都不管的男人,竟然还是她名义上的丈夫。

      玉姨离婚了,虽然那男人跑回来,想维持住这个家,玉姨还是坚持离婚了。

      离婚,然后又退休的玉姨,孩子们都结婚搬出去住了,她对着自己那暗淡又寂寞的家,心情无论如何也不会很好吧。

      经过朋友介绍,她认识了一个做建材生意的小老板,在当地,应该说是家境很不错的。谈了一阵子后,打电话来叫我妈回去喝喜酒。我妈回来后,摇着头跟我们说:“这个人,真是要糊涂一辈子啊!”原来玉姨并没有正式结婚,出去玩了一趟,回来请一次客,就算结婚了。虽然这样的事实婚姻在当地不算少,但是玉姨格外糊涂一些。她卖掉了自己的房子,搬到男方家里一起住了。半年后,小老板突发心脏病去世,玉姨突然发现自己没有了去处。要说,小老板的子女很厚道,给了玉姨一些钱,但是,房子,无论如何人家是要收回去的。玉姨打点行李,搬到了女儿家。女儿正在闹离婚,没功夫管她的事。住了1个多月,玉姨满心不情愿地去投奔邻县的儿子了。

      之前就听说玉姨和儿媳的关系不好。第二次见,是她和儿子一家到我妈家来,赶巧我也在,一起吃了顿饭。玉姨和儿媳之间,没有任何交流。听我妈说,儿媳并不虐待婆婆,也不吵闹,就是不搭理。可是,没有去处的玉姨,只好忍着。又过了半年,玉姨的前夫,那个消失了20年的男人,回来了,托朋友捎话,想复婚。玉姨打电话和我妈商量,说:他也挺可怜的。湖南女人跟别人好了,两个人拆伙后,他被诊断得了肝癌。要不就复婚吧。我妈气的在电话上就嚷嚷起来:你这个人!你傻啊!!

      后来的事情,没有再听说。

      忽然想到,也许真如我设想的,玉姨的心已经丝丝缕缕,早已不复完整,早已枯槁如灰了。此后的生活,不过随便过过而已。

      又想,悲伤的爱情真是对女人有致命的吸引力,到底要编排一个这样的结尾才满意。

      关键词(Tags): #人物志#玉姨#婚姻#性格悲剧元宝推荐: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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