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丁卯分明之 阎若璩的寓言? -- 丁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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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丁卯分明之 阎若璩的寓言?

    古文《尚书》真伪问题一直聚讼不已,至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问世后,将古文《尚书》

    定为伪书基本成为定论,诸多名家如黄宗羲,梁启超,胡适,钱穆等均赞同其说。但是翻案文章也一直没有中绝,近年来在所谓 走出疑古时代 的思潮下影响,这方面的工作更加多了起来。本来这个问题太复杂,辨伪的工作也存在一些问题,讨论这些问题以澄清史实是应该的。但有些先生在这个问题上似乎情绪压倒了理性,让人不那么信服。

    比如张岩先生的《阎若璩〈疏证〉伪证考》以六万多字的篇幅来力证阎氏之非,却并不让人觉得有多少说服力。关于古文《尚书》真伪,这里不讨论,且来看看张岩先生全文的结语:

    五、本文结语:阎若璩的寓言

    阎若璩在《疏证》中(第八十)讲了一个故事。先说郑康成于病重时以书信告子:“末所愤愤者,徒以亡亲坟垄未成,所好群书率多腐敝,不得于礼堂写定,传与其人。日西方暮,其可图乎?”然後讲他自己“《疏证》第五卷写成,年五十有三”。再说卜葬其父的过程。最后说:“后三年,果有……善写生者适至,属写二图,一礼堂写定图,一传与其人图。观者咸叹其秀眉明目,以为康成遗照,而不知实以余像代之。因藏诸丙舍秋山红树阁,视我世世子孙云。”

      郑玄书信见《后汉书》本传。“末所愤愤者”是郑玄于病重时交待遗愿。“其可图乎”是嘱其子设法了却暮年心愿(和画像没有关系)。我读《疏证》三遍。初见上文,哂其误解文义,行事荒唐;连“秀眉明目”〔68〕都要掉书口袋。复见,观其自比康成,沐猴而冠,窃窃私喜之状。三读,蓦然警醒,终于觉察到他移花接木、恶意戏弄的快感:我逗你们玩儿呐。《疏证》五卷写成,他已经蜚声海内。这就怪不得他敢于写下这样的寓言。大约在此之后,他开始往《疏证》中“注水”。

      由于阎氏寓言戏弄成分过于露骨,被他孙子阎学林在集资所刻西堂本中删掉。其动机是对家祖的温情与敬意。阎氏之后,中国一些知识精英逐渐丧失对中国文明的温情与敬意。历史学家最终成为历史的杀手。这样的历史研究转化为酷吏断案深文周纳的笔墨文书。“莫须有”的作伪故事如此这般编造下来,形成一种极不审慎的恶劣学风,于是有了康有为先生的作伪故事(《孔子改制考》《新学伪经考》),顾颉刚先生的作伪故事(“层累”说)。于是一些今文《尚书》篇章和更多的古文献也最终成为“伪书”。

    外链出处

    这一段文字作为全文的结语,理应慎重行笔,遗憾的是,我们看到的却是对阎若璩的根本误解以及对文字训诂和史实考证的草率态度。

    首先,我们把阎氏原文引出来:

    又按鄭康成年七十嘗疾篤

    戒子以書曰

    末所憤憤者徒以亡親墳壟未成所好群書率皆腐敝不得於禮堂寫定傳與其人

    日西方暮其可圖乎

    時建安元年丙子也

    余此疏證第五卷寫成年五十有三

    自念先王父叅議公自崇禎甲申卜葬屢不獲吉壤

    潛精積誠禱於神授以術士始克葬今學山右古蛟龍溝之北原

    後三年果有徴

    閩謝氏善寫生者適至屬寫二圖

    一禮堂寫定圖一傳與其人圖

    觀者咸嘆其秀眉明目以為康成遺照而不知實以余像代之

    因藏諸丙舎秋山紅樹閣視我世世子孫云

    有几个事实需要指出:

    1 鄭康成给儿子写信说,所好群書率皆腐敝不得於禮堂寫定傳與其人 的原因是 徒以亡親墳壟未成。也就是说先辈没有葬得好风水,福荫不至,所以自己的学说才没办法定稿,传之后人。

    2 先王父叅議公 是谁?

    尔雅中有 父之考为王父 ,则先王父为先祖父,阎若璩的祖父阎世科,是明代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进士,官至辽东宁前兵备道参议。

    张岩先生将先王父断为阎若璩的父亲,

    然後讲他自己“《疏证》第五卷写成,年五十有三”。再说卜葬其父的过程。

    显然是将王父理解成了亡父。这是文字训诂的错误。

    3 文中分明说道:自念先王父叅議公自崇禎甲申卜葬屢不獲吉壤

    崇禎甲申即1644年,其祖父阎世科此时过世而卜葬很正常,而其父阎修龄1617-1687,此时还好好地活着,何来卜葬一事?阎若璩1638-1704,那时才6岁,如何卜葬其父?

    如果说训诂问题偶有失误是无可厚非的话,以驳斥阎若璩《疏证》一书为务,而对这些基本史实毫无查证,就让人摇头叹息了。

    4 阎氏讲的这个故事,贯通起来不难理解:

    鄭康成的先辈未能葬得好风水,所以他的学术大业没有完成。而自己的祖父卜葬时经过一番周折还是葬得了好风水,所以自己的学术大业得以完成。然后在学术上以鄭康成的后继者自况---请福建画家画了礼堂写定图和传与其人图,大家都认为图中人秀眉明目,是康成遗照,不知道是他自己的画像。此处不过是夸耀自己的神采颇与康成相通罢了,并无深意。当然,还有别一层的骄傲:鄭康成学术大业未成,苦水向儿子倾倒,而自己大业已成,子孙辈世世景仰就行了。

    总结一下,张岩先生从误读王父开始,没能理解卜葬与学术大业完成的关系,进而以恶意揣测阎若璩,从一个自夸的小故事

    终于觉察到他移花接木、恶意戏弄的快感:我逗你们玩儿呐。《疏证》五卷写成,他已经蜚声海内。这就怪不得他敢于写下这样的寓言。大约在此之后,他开始往《疏证》中“注水”,

    这不由得让人感慨:

    张先生反对疑古学派,认为从阎若璩到顾颉刚都在不公正地 有罪推定,其实,从对这个故事的理解来看,有罪推定 的却是张先生自己。

    而且,这种有罪推定比起疑古学派的境界还要差一些。疑古学派的有罪推定出于对历史真相的坚持,凡没有确凿证据的都可以置疑,虽然有时难免对古人过苛,但对于搞清楚历史问题的客观功绩是无法抹煞的。而信古学者们对疑古学派的有罪推定则是认定古史辉煌不容置疑,置疑则罪,这实在不是讨论历史问题应有的态度。

    • 家园 长见识了,花!
    • 家园 疑古、反疑古皆有现实政治意义

      康、梁、顾、胡之时正是西风东渐,中国危如累卵之时。此时不破不立,若不破去经典又怎能立新思想、新道德、新文化?更何况还要务实救国。人的思想不转变自然不行。而当时儒家的确已经固步自封,腐朽不堪,在外来冲击下摇摇欲坠了。

      然而矫枉太过也是不好,容易造成民族虚无主义。而中国现在正在重新崛起,又不信共产主义了,自然要向故纸堆里去寻信心。

      • 家园 食古不化,还是不能建立真正的信心
      • 家园 【讨论】任兄说得透彻,

        但我始终对

        向故纸堆里去寻信心

        的做法不以为然。

        还是用鲁迅的话来说吧:

        “自欺”也并非现在的新东西,现在只不过日见其明显,笼罩了一切罢了。然而,在这笼罩之下,我们有并不失掉自信力的中国人在。

        ............

        这一类的人们,就是现在也何尝少呢?他们有确信,不自欺;他们在前仆后继的战斗,不过一面总在被摧残,被抹杀,消灭于黑暗中,不能为大家所知道罢了。说中国人失掉了自信力,用以指一部分人则可,倘若加于全体,那简直是诬蔑。

        要论中国人,必须不被搽在表面的自欺欺人的脂粉所诓骗,却看看他的筋骨和脊梁。自信力的有无,状元宰相的文章是不足为据的,要自己去看地底下。

        昔年陈寅恪痛感:

        群趋东邻受国史,神州士夫羞欲死

        为什么为有 群趋东邻受国史 的事情发生,还不是因为人家日本人在中国史的成就上超过了我们。难道人家的成就来自对中国人的温情和敬意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温情和敬意不是搞历史的态度,搞历史要的是手术刀般的冷酷和锋利。

        后来郭沫若,杨树达他们能做出让日本人也敬佩的学术成就,同样不是靠温情和敬意,而是敢于突破前说探索真相的勇气和胸襟。

        实在地说,先辈跋涉的路途由我们自己探明,这是对先辈最大的敬意。

        幻想一条先辈走过的黄金大道,而将真相拱手交由外人去发掘,这才是对先辈最大的不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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