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外婆 -- 序 -- 匹马戍梁州

这一年，四合院外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四合院里这个家也发生着变化。

外婆在四十岁头上生下了舅舅，这给全家带来了无尽的快乐。外婆的婆婆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抱着舅舅到街上向街坊们炫耀。借着她高兴，外婆的小姑在两年都没来往之后回了娘家的门。她的男人给大户人家当差的，平时就爱喝两盅，现在大户人家在解放军进城的时候跑了，他就闲在家里每天醉着不醒。小姑生了个女儿，孩子身子骨儿不太好，总是生病，短不了哭闹，小姑看着有些憔悴。外婆抱着找了相熟的医生（外婆弟弟的同学），说是肠胃不好，给了一包酵母片，每次掰一点儿，融到白糖里每天喂一勺，病竟然就好了。许是因为这个，这孩子长大就爱闻发面的味道，一不留神还偷吃一口生的发面，后来到了街道上的粮油食品铺工作，就做戗面儿馒头，这是后话。

秋天的时候，大女儿出嫁了。这个婚礼怕是外婆出嫁后最精心准备的了，一切都按照老规矩，礼数复杂有序，有媒婆，有嫁妆，有聘礼，有全活人儿，有早栗子，一板一样的。外婆一针一线的绣了福字儿的门帘儿，喜字儿的被单儿，带鸳鸯的枕巾，还做了顶着大红绒球的绣鞋。一家老少被外婆打扮得喜兴体面，外婆的婆婆穿着斜襟儿的绸面袄，金丝的蝴蝶儿盘扣，三个女儿用红色带金丝的头绳儿扎了辫子，还在襁褓中的孩子戴着虎帽，蹬着虎鞋。

外婆自己也穿上了滚了金边儿的旗袍，没有烫头发，只是叫理发的师傅在脑后挽了个荷叶型的大发髻，又一次插上了红色的小绒花，当起了岳母。站在外公旁边，外婆被男方迎亲的客人称赞，说外公有福气，这媳妇看起来也就三十岁上下。女婿生的高大，眉粗口阔，比大女儿年长八岁，是个新型工人，在京西矿上做工。因为这，要带着新媳妇住到郊区。外婆很是舍不得，这女婿就答应外婆每个月带媳妇回娘家探望。

入冬时分，外婆的婆婆没能熬过这个冬天，去世了，肺病。外婆不让孩子们帮忙，怕被传染，可是自己却一直在跟前伺候着。趁着晚上孩子们睡了，外婆给婆婆赶制了绣着福寿字儿的寿衣棉袍。婆婆临死的时候，让外婆伺候着数头洗澡，换上寿衣，端端正正地躺好。她给外婆一个匣子，里面是这个三进院子的房契地契，跟外婆说，外公的收入有限，要指着这个宅子收租贴补家用，嘱咐外婆收好。外婆的婆婆指着母亲和舅舅对外婆讲：“你人性好，待人厚道，老天爷对你不薄，有儿有女的，比我这一辈子强。”外公从天津赶回来，跪在床边，外婆的婆婆只是说：“你跟我不亲，从小就不亲。”小姑回来探望的时候，外婆的婆婆竟然阖了眼，装作睡觉不理她。

母亲对自己奶奶的唯一印象就是穿着棉袍，头发一丝不乱，面容慈祥，睡着了的样子。外婆提起婆婆，没有抱怨过，只是说她后来因为生病，人瘦得都塌了架，一辈子没过上什么好日子。不过外婆的婆婆对外婆“人厚道”的评价让外婆很欣慰，我小的时候被外婆管教，跟父母念秧儿的时候，外婆总是拍拍我的脑袋，说：“学会告状了啊，连太姥姥都说我人厚道，我怎么会亏待你。。。。。。”

这天，外婆坐在院里井边的大榆树下，正在教大女儿做活儿，二满他妈在一边凑热闹，“我说丫头，你可好好跟你妈妈学，别回儿到了婆婆家，笨手笨脚让人骂，就像我似的，嘿嘿。。。”

“呦，瞧这十字盘扣做的，真秀气。。。”

正说着闲话，二女儿放学回来，满脸通红，没有打招呼，一径冲到屋里，砰的一声把门摔上。

这二女儿上学晚了点儿，年纪在班里是大的，可那时候一个班的孩子的年纪是参差不齐的，按理说不会受欺负。外婆撂下手里的活儿，走到门口窗格子边，朝里望了望，看见二女儿趴在床上抱着书包，两肩抽动，像是在哭。外婆转身，朝大女儿摆手，让她进屋问个究竟。

一会儿，院子里就听见两个孩子放声大哭，外婆着了急，推开门进屋，这两个孩子竟然一下儿止住悲声。无论外婆怎么问，这两个孩子就是怯生生看着外婆不作。

“严家嫂子，你来！”院儿里头二满他妈直着脖子喊。

外婆走出屋，被二满他妈一把拽着，到了他们家门口儿。大满挎着书包，正用袖子擦额头上的汗。

“来跟你严婶儿说，学校里的几个小子跟他们家二丫头说啥了。。。”

“他们班的几个喊她是要饭婆儿的闺女儿，她妈在城南墙根儿讨饭吃，饿死了。严婶儿，这不是我说的，我从来没欺负过她。”

“你进屋吧。”二满他妈把孩子哄进屋，转过来对外婆说：“有些事儿你不知道。。。”

二满他妈告诉外婆，外公的前妻是原来河北老家送过来的，挺内向的，不爱吱声。开始还挺好的，可是几年没有生养，婆婆就不喜欢。后来求医问神的，生了这三个丫头，就更是不招婆婆待见儿，于是饮食上开始克扣，饥一顿饱一顿的。她为人软弱，又是从乡下来的，不敢对人讲。可能是挨不过去了，有一天得了空儿偷了婆婆的首饰卖掉买东西吃。结果一下儿吃了很多带油的东西，消化不了，竟然上吐下泻，就露了馅儿。婆婆一

怒之下把她赶出了家门，对人讲她得暴病死掉了。当时孩子小，怕奶奶和姑姑，不会讲，外公常年不在家，竟然不知情。后来听说，她变得半疯儿，在城南门口一带讨饭，再就没了消息。

外婆第二天就一个人跑到了城南。

整整一个月，外婆有空就往城南跑，揣点儿零钱，沿着城墙根儿向一个个乞丐打听。

一天外婆跑回院子，拜托二满他爸拉着板儿车跟他去城南。他们从护城河边的乱草丛里拉回来一个女人，用麻袋片裹着，奄奄一息。外婆给她擦洗干净，换了衣服，安顿在屋里。找来的医生说，基本上没救了，一方面是长时间的饥饿，另一方面是手脚上被人打伤过，伤口感染攻了心。

外婆没日没夜的照顾没能延长她的生命。外婆让三个女儿站在床前，外婆拉了她的手说：“我能做到的就是让你体体面面地走，这三个丫头，我会让她们顺顺当当长大成人。”她竟然睁开了深陷失神的眼睛，冲着外婆笑了一下。

出殡的时候，外婆让三个女儿戴了重孝，当街站在邻居面前说：“街坊四邻，这三个孩子命苦，亲妈生病去了，以后我照顾她们，少不了大家的帮衬。我们这里给大家行礼了。”

邻居们点头应承着，二满他妈一边帮忙张罗着，一边悄悄地抹了眼泪。外婆的婆婆合眼坐在屋里，桌上摆了香炉。

打那以后，再没外人跟三个女儿提起过这个事儿。倒是外婆常常念叨，到了日子提醒外公和孩子们上注香。也许只有外婆深深理解着她的苦痛。

母亲百天儿的时候，外婆按照老规矩摆了一床的东西，让母亲抓，一方面讨个吉利，一方面也算是热闹一下。母亲对花布绸子一类的不感兴趣，却抱着毛笔不撒手。大家都说这女孩子要读书，将来会有出息。外婆的婆婆知道了，就说：“女孩子读书，就算是将来赚钱，也没有娘家的份儿，还不是便宜给了外人。”

春暖花开的时候，外婆的小姑出嫁了。这本来的喜事，让外婆的小姑狠狠地把全家上下闹了个鸡犬不宁。先是把外婆陪嫁的布料统统翻走了，还让外婆赶做了三身儿旗袍和冬夏衣裳；然后不知道怎么跟大女儿说的，把外婆给大女儿绣好做陪嫁的鞋面枕巾被面都哄了去；最后跟自己的母亲大吵了一架。外婆的小姑一直是跟外婆的婆婆一起掌管着家里的财政，也知道家里到底有多少收入。不知是因为嫁妆不够气派，还是外婆的婆婆应允的陪嫁礼不够数，总之，在婆婆的屋里掀了桌子，摔了茶壶茶碗。

出嫁的当日，敲锣打鼓地送走了她，外婆松了一口气，刚回到自己的屋里，就听到里院儿里一声惨叫。冲进去一看，外婆的婆婆倒在地上喘着粗气儿，痉挛的手指着桌上翻开的箱子。箱子上挂着打开的锁头，里面的红布包摊开着，散着几枚铜钱。原来这个小姑偷配了钥匙，把箱子里面外公留下的这一年剩下的家用拿走了。

外婆忍痛当掉了陪嫁的首饰，又没日没夜的替人家绣花做旗袍贴补家用，直到外公得了信儿，周转了些钱回家。外婆的婆婆生了一场大病，身体大不如以前。

这年的夏天，外婆写信给外公，得到外公的支持，用上外公留下的五块大洋，送了二女儿去读书。外婆的婆婆竟然没有反对，实际上，自打春天小姑子出嫁，她就不再管事，家里的事情全丢给了外婆。她每天窝在屋子里，等着外婆端来一日三餐。有时候外婆出外给人家送做得了的旗袍衣服，就把母亲放到她的屋里。母亲咿咿呀呀的唱歌，她就笑笑；母亲爬到床边，她就蹬蹬眼睛，用拐杖把母亲挡回来；院子里孩子们喧闹，吵了母

亲睡觉，她就在屋里大骂。有两次，外婆去收房租，有的邻居周转不开，没有按时交，她也不再计较，就是让外婆别忘了，等到下个月一起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