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资本主义与中国的“钱”（一） -- 陈经

中国虽然看着象资本主义，却一般没有信贷危机。除非政府自己搞紧缩，模拟一个信贷危机，连信贷危机都是“装”出来的。前一段就是一个奇怪的人造信贷危机，准备金率抽到变态的17%，银行还有贷款配额。社会上被逼得到处搞钱，民间利率奇高，股市套现打低到惨不忍睹。如果不是央行这么干，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很多中国企业最近被钱整死，不是社会自然发生的，而是政府干出来的。如果要消除这个信贷危机，就是一句话的事，已经转向了。但美国就不得了，上万亿美元扔进去也不解决问题。

为啥中央要搞这么一个信贷危机出来？因为中央认为可以“防过热、防通货膨胀”。让社会上没钱干项目了，没过剩流动性搞出通胀，问题就解决了。最后实践的结果是信贷危机，市场经济挣不到钱了，人就不投资了，不生产了，经济就硬着陆了，就通缩了。从结果来看，象是要变成这个局面。不管有什么理由，外需如何大减，最后调控的结果是要硬着陆，这水平就不用说了。很多经济学家都来质疑了，把宏调紧缩当硬着陆最大原因。人家使劲避免信贷危机跑不了，我们自己人造信贷危机凑热闹。最后，发现不对劲，完全大变样疯狂放松。这种激烈的动作本身就说明前面有问题，不然用得着这么着急么？

为什么中央的这种紧缩调控总是不那么让人信服，干得七歪八扭，争议很大？而这次4万亿的投资计划出来，却是一片叫好？很简单，因为中国经济的核心理念是“大搞生产”，“大搞信贷”是结果。4万亿投资大搞生产，是一个正向的顺畅逻辑。如果反过来，用“紧缩信贷”来影响“大搞生产”企图“转型”，这个机制就不顺，社会上不适应，要硬着陆，成功转型就不要提了。我去年底直觉就觉得中央的调控看着不对劲，现在可以有明确的理论基础了。

葡萄说，要是不调控，企业疯狂扩大生产，按增长30%定生产计划，现在不是损失更大？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中国没有资本主义信贷危机，却有中国特色的“坏账危机”。西方国家还有印度看中国，都会觉得中国真奇怪，对中国巨大的生产力不得不信，但时不时就觉得中国肯定要崩溃。这种崩溃论的理论基础是，中国“大搞生产”是“透支未来”，在没有产出的时候，先要由银行“创造”巨量的货币。以后建成了，却没有用，政府大楼是浪费，商品没人买，那么透支的那些钱就成为收不回的“坏账”。资本主义的银行如果坏账多了，谁也不肯和它做生意，就肯定会完蛋。所以中国这么透支未来会崩溃。暂时没崩溃，是因为中国政府用更大的透支来掩盖现在的坏账，问题越积越大，早晚完蛋。

这个理论有部分的正确性。如果中国向外国银行借钱，或者用卖股权之类的法子从外国弄钱搞生产，是可能有问题。越借越多，人家怕出坏账，不借了，生产没法搞了，是会出大事。历史上东欧社会主义国家是有这样的事，苏联借了钱还不上，借不到钱生产都没法搞了，日子没法过了，经济崩溃是真的。不过可惜的是，中国早就不用向外国借钱这么干了，反而从外国挣到了数不清的钱。更可惜的是，印度到正在这么做。

如果是境内银行的坏账，当然也是大问题，最好不要产生大笔坏账。银行要改制，要正规经营，要奔着赚钱去放贷。话是这么说，但坏账实际就是出来了。以前有过，最近经济增速急剧下滑，很多公司受损，如果认真算，银行巨量坏账肯定免不了。是因为企业不听中央话借钱过多，还是中央搞得经济环境混乱硬着陆弄得企业亏损，这就扯不太清了，且不论。我是比较同情企业的，因为中央只要狠搞紧缩，一定能让自己正确，看你们不听话，这下亏钱了吧。反正出来大笔坏账了，怎么办？这就是中国经济一个最古怪的地方，别的国家看得糊涂。

上周观察说资本主义的钱，是靠借钱花钱创造出来的，公司或者个人挣到钱是因为有人欠了钱。用一个银行家的话说，“钱”不是“生产”出来的，是“创造”出来的“关系”（这是从jugojl6的论文中学到的）。也就是说，一个公司生产出商品并不增加钱。一个公司向银行借钱又花出去，这样产生一个“欠钱”的关系，这才增加流通中的钱。当然还有更复杂的创造方法，央行借钱给商行，政府发国债，公司发债券，买房贷款，现金流折现，方式非常多。只有你欠我、我欠你的关系越来越多，才有资本增值可言，本来就是从零开始创造的。如果是易货贸易，或者交易主要靠黄金白银等稀有金属，就不是或者不好发展资本主义，因为不太好“创造”欠钱关系。理解资本主义的“钱”，不要只看美元等货币，国家货币只是资本主义“关系”的一种，还有其它很多“钱”。

资本主义的核心是信贷，或者说叫“货币创造”。大搞生产不叫资本主义，大搞信贷才是资本主义。大搞信贷，社会上可以花的钱多了，可能带来大搞生产的结果，就带来了实物经济的繁荣。但也可能不是大搞生产，而是胡乱炒作“资本市场”，象日本泡沫经济一样。或者象美国借钱从别国买来东西大搞消费。或者象香港，公司从银行借钱做生意把中国商品倒卖到全世界。这都是资本主义，实物生产只是资本主义的一种表象，不是内核。可以看出，不借钱是不行的，日本人炒高房产要借房贷，美国人消费的钱是借来的，香港公司不借钱也没有那么多本钱盘货。为什么资本主义发展比封建社会快多了？我看主要原因就是大胆从零开始大搞信贷，形成了强大的推动力。

为什么说现在是西方国家的“信贷危机”？其实不是生产搞不下去了，生产能力在那。美国人的消费欲望仍然在，香港公司还想倒卖。但是，资本主义核心机制出问题了，社会上不喜欢搞“货币创造”了，而是要求还钱了结欠钱关系，搞起了“货币毁灭”。政府创造出来的货币，投到社会上却不能继续创造，大量被用于“了结关系”，或者被“现金为王”了。“欠钱关系”不断自发或者强行了结，社会上钱就越来越少，实物或者股权资产换到的钱就会减少了。信贷扩张进行不下去，“陪本的生意没人做”，社会生产就衰退了。所以，我们理解钱，不要光看美联储印的钱。这个是越来越多，但社会上其它货币创造不进行，还是缺钱。

那么中国的钱又是怎么回事？中国有没有大搞信贷，大搞货币创造？还是有的。不过，中国这些年主要目的是大搞生产，号称“发展是硬道理”。发展就是搞生产，可不是大搞信贷，这还是相当明显的。

中国大搞生产，如果是封闭计划经济，不需要大搞信贷。一种法子是大跃进一样，发动群众免费劳动。但为了管理方便，就引入人民币来分配物资，其实不叫钱也行，可以叫“通用物资分配凭证”，和粮票、布票等“专用凭证”配合使用。价格都定死了，几十年变动不大。钱也会增多，因为物资多了。如果没计划好钱印多了，物资却没那么多，会如何？物价还是可以不变的，凭票供应。多出来的钱也没有用，并不会促进社会生产，因为那年代就不让人私下有什么“经济关系”。这时候，中国的钱只是物资计量工具。中国经济的操作系统核心是“大搞生产”。

改革开放以后，一直到现在，这个核心理念都没有变，就是要“大搞生产”造东西！但是，实践证明计划经济不行，得用市场经济组织生产。市场经济就有一个驱动力问题，那就只能是钱了，要让人赚钱。“陪本生意没人做”也出来了，劳动力想多挣，公司商品想卖高价。做事情要钱了，而且是市场定价的。这时就要大搞信贷了，不然生产搞不下去，人家要有钱赚才肯生产。也就是说，中国现在的内核是“大搞生产”，实践中又选择了“市场经济”这个内核。“大搞信贷”就是顺理成章的表象之一，和资本主义有些象了。但我们还有其它表象，如“政府自己大搞生产”，给两钱就把农民的地收了，这是中国独有的现象。

所以现在中国表面上是资本主义，但实质是自己的“实物生产主义”。假如美国信贷危机太狠，美国政府发狂印钱注资把所有大企业国有化了，终于社会上又开始互相借贷。那美国表面上象是社会主义了，但实质还是“大搞信贷”的资本主义。美国政府就算有那些大企业的股权，却不会管企业到底生产些什么，它就是希望社会上能继续信贷扩张。美国政府会下订单给企业，却不会直接去经营管理企业。中国政府可不一样，不仅有关键领域企业的股权，还会直接派人去经营，也有可能要求企业干些不挣钱的任务。中国政府的组织方式就是以社会生产为目标的。美国政府象是信贷管理员，总统是富人与银行家选的，富人与银行家都想挣钱。中国的主要大银行是政府创建的，这些银行虽然说是要挣钱，但这是上面要求的。如果说上面暂不要求挣钱了，那银行职员可能松口气更高兴了。所以，架构上与名词上虽然差不多，中国与资本主义国家的运行逻辑是相当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