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重症监护室(ICU)见闻 -- 牛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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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重症监护室(ICU)见闻

    游mm写了一个连载讲医院陪护的事。游mm的文笔非常好,所以放在感性世界里了。俺前几年也在重症监护室陪护了些许时间,几年下来记忆开始有点淡薄了。这两天趁着周末写下来,也算是一个人生中的一段纪念。内容比较沉重,就不放到龙门客栈了。

    按重症监护室的规定,病人家属是不能入内陪护的。每天下午四点半开始的半个小时,每个床位可以进去两位家属探视。家属们其它时间就守在监护室外的大房间里,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做,就是时刻准备交钱而已。一天天的日子过得很枯燥,大家除了看书看报,就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了

    下面按床位顺序记一下我的所见所闻,姓名和单位自然不是真实的。

    - 赵师傅家的事

    赵师傅的爱人年纪不算大,五十来岁,除了有高血压外,平时身体还是很好的。单位倒闭以后,每天在家买菜烧饭带带孙子,日子不富裕但也很有规律。有两天她开始头晕,家人以为她高血压犯了,都没当大事。结果抗了两天以后,赵师傅爱人在家做饭的时候晕过去了,紧急送医院CT检查,脑干部分有指甲大的出血,直接送ICU了。

    计划经济时代每个城市基本都有“xx市第xx化工厂”,“xx市第xx胶鞋厂”,“xx市第xx毛巾被服厂”等,这些小厂设备陈旧,工艺落后,进入八十年代之后就开始关停并转。赵师傅爱人工作的小厂很早就倒闭了,医疗保险基本没有着靠。赵师傅已经退休了,每个月退休金不到千把块。

    赵师傅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说话的时候慢慢的,低低的,连眉毛都不挑一下。用“形槁心灰”来形容赵师傅是非常确切了,在医院的一个多星期里,我没见他笑过,甚至连一丝苦笑都没有过。他每天如果不是躺在钢丝床上,就是站在走廊呆呆地望着窗外。

    赵师傅爱人每天要鼻饲蛋白营养粉,一包大概几十块钱。现在据说是廉政的说法,医院只提供个牌子,营养粉是家属自己去买,然后要调成象糨糊一样每天按点送来。第一天,老赵儿媳妇没经验,营养粉调稠了还有疙瘩。护士给退了出来,老赵舍不得扔掉,坐在小凳子上一勺勺地舀着吃。一保温杯的营养粉,老赵吃了大概有十五、二十分钟。。。。。。那东西本来就不是给正常人吃的。

    每天饭后抽烟回来,老赵眉间的皱纹能舒展一点,这时候他能和我聊点家里的琐事,我就知道了他儿子要打两份临时工,儿媳也是临时工还要买菜做饭带孩子,而还没上小学的孙子的身体也不好。现在家里供房的压力很大,买的什么房子我没问。

    每天四点左右护士把帐单送出来,赵师傅都要戴上老花镜仔仔细细地看很久。看完之后,放下眼睛,赵师傅毫无例外地要从牙缝里,慢慢地挤出 TMD三个字。

    进院时交的伍千押金,在乱七八糟的检查之后很快就花掉了。ICU的费用是很高的,赵师傅家最低的时候一天是八、九百多,高的时候是两千多,大致一天要一千五、六的样子,这个已经是病房里比较低的了。但是由于(很可能)拿不到医保,所有费用都要自理,赵师傅每天犯愁的就是一天天累积下来的费用。

    终于,有一天十点多,护士出来满世界找赵师傅要营养粉。到一点多,赵师傅一家三口都来了,空着手。我们告诉他们护士要营养粉很久了,赵师傅只是木木地说,哦。然后,赵师傅和他儿子去找主治大夫了,他儿媳留在陪护室,把枕头摆了又摆,床单抻了又抻。。。。。。

    晚上六点多,赵师傅爱人就过世了

    - 钱师傅的事

    大部分ICU的重症病人都是心脑病人,钱师傅不是。钱师傅是车祸时撞了腹部。严格地说钱师傅的事我都是听说的,因为他在我到的那天早上搬到普外病房了,就是说他和阎罗王握了握手,然后顺原路回来了。

    钱师傅入院的第二周报了病危,大概是感染什么的,拖拖拉拉很长时间,钱太太准备放弃了。某天钱太带了两个孩子来探视钱师傅,大女儿十三、四岁,小儿子十岁左右(别问我他为什么有两个孩子)。两个孩子看了父亲出来以后,抱住钱太大哭,要钱太救救爸爸。钱太送了孩子回来,自己抱着枕头哭,“如果把钱都花完了,我一个人带两个孩子咋过?”

    钱太我后来见过一次,风风火火的,很难想象这样泼辣的人曾经有过那么一段的软弱。

    - 小孙的事

    小孙一家兄弟姐妹好几个,孙师傅中风的时候,就小孙没工作,所以就定了小孙陪护。没想到,这一定就是半年。

    孙师傅是ICU的老病号。由于床位有限,孙师傅脱离危险之后就转到了楼下的神经外科。我去看过,不大的房间放了四张病床,味道很大。小孙在两张病床之间支了一张躺椅,,人只能蜷着睡。但是,小孙说他很满足,因为他可以每个小时为孙师傅按摩一下手、腿,每天可以给孙师傅擦几次背。

    小孙和我们说话的功夫,倒了热水给孙师傅擦脸。小孙动作很麻利,还很细致,最专业的护工也不过如此。孙师傅虽然说不出来话,但是我总感觉他的眼睛有点温润,小孙的孝心他的心里是一定明白的。

    - 李师傅和周师傅的事

    李师傅是老红军,九十多了。周师傅是老干部,八十多了。这两位是,亲家。按孩子的说法,老哥俩平时里一年也见不了几次,这回可好,连病床都是挨着,可算是要亲近够了。

    老红军自称是老粗,身体好的很,九十岁了还每天起大早到公园锻炼。俺们那圪塔不兴遛鸟,老人家就是绕圈地走,按女儿的说法,老头走路时腰杆还笔直的,一副军人作风。要不是中风,老人家是准备过百岁大寿的。

    老红军看不起老干部,工农干部和知识分子搞不到一起是很正常的。老干部本来是装心脏起搏器的,结果本院的大夫没弄好,请来的专家手也潮的很,也没整好,一来一去在手术台上就把老人给冻出肺炎了。心脏病加肺炎,一下子就病危了。

    老红军刚发病的时候是住高干病房的,在单间里住了七、八个月,过了个春节,没好。大概是不活动时间长了,身体虚了,肺功能跟不上了,进ICU后就上了呼吸机。据说插的喉管一周左右就要拔掉改气管切开,否则一来下面容易被痰堵住,二来也容易和黏膜粘连。老红军一直没切,因为子女都知道他走不出去了,没必要多切一刀。

    老干部进来一个礼拜以后,可以吃流食了。肠胃能动就带动全身的血液流动了,应该说是脱离危险了。

    他们两家是家属里最轻松的,一家是准备好了办喜丧,一家是转危为安了,再加上离休干部医疗费用全报(护士不给他们发清单的),两家人来了就是坐一起张家长李家短的聊天。当然,这样也好,否则陪护室里的气氛就太压抑了。

    - 吴师傅的事

    老吴师傅住进ICU是比窦娥还冤。

    老吴师傅早上把孙子送上学以后,自己拄拐杖去医院体检。医生忽悠他说,你血脂高啊,将来容易犯脑血管疾病,比如脑血栓或脑溢血什么的。现在有一种高科技支架,从大腿血管处放进去,流到脖子附近就停下来,把血管撑大了中风危险就小了。不过,你得先作一个血管造影。

    老吴跟范伟似得,稀里糊涂就同意了。结果,一管染料打进去,人就不行了。

    老吴儿子接了医院电话还不信,不可能啊,早上老头儿不是自己走着去的么,怎么突然就病危了?

    老吴有三个儿子,老二当时不在身边。老大和老三坚持了几天就顶不住了,私下商量是不是给个花钱上限,过了这个线就不治了。老二回来一听就不干了,发了狠话不管多少钱都得治。。。治完了再跟医院打官司。

    老二是干部,家境还不错。老大和老三都是半下岗工人,当着老二面不说,背后就不停嘀咕,费用三家均摊,他们两家肯定要拖垮的。最后结果怎么就不知道了。。。

    - 郑师傅的事

    郑师傅和赵师傅完全不是一类人,完全是见面熟,特爱说的一类。他也是来ICU陪护时间最长的,各病床来来往往的历史他都知道。我刚去那天,他一进门看到我坐在躺椅上就问我:“你是从加拿大回来的吧?你妈说你今天回来”。嗯,连俺家LD以前是做什么的,俺家儿子现在如何如何都知道。。。。。。都是俺娘跟他唠嗑时讲的。。。。。。还好,俺小时候尿床的事儿没讲。有老郑在,两、三个小时一晃就过去了。

    老郑当时六十二岁,虽然已经退休了,但身体看起来还很好。郑太六十一岁,返聘的高中老师。“本来说送完这届学生就不干了,趁着身体还好,出去旅游去”,老郑端茶杯的手都开始抖了,“我媳妇说想去西藏看看。谁想,得了这病。这去球了,坐轮椅了,哪也去不了了”。说完这话,老郑的眼圈有点红。辛苦几十年,终于该歇歇了,人却病倒了。生命有时候真是个很残酷的东西。

    老郑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离婚了,自己一个人过,每个月两三千块工资,但是一说到郑太的医疗费就没钱。小儿子没钱,每天和媳妇一起来。老郑每每就叹气,有钱的儿子不孝顺,孝顺的儿子没钱。

    每次小儿子来,老郑都要和他嘀咕债券的事。他除了一套房子,就剩五、六万的债券了。房子不能卖,那么必要的时候就只能把债券卖了。老郑和我恨恨地说,“最怕就是拖。要是救不过来的话,干脆早点完了算了。别整到最后,钱也花完了,人也没了”

    这只是人绝望时候的狠话

    因为老郑和我说起他们怎么买房,怎么收拾房子的时候,是那样的眉飞色舞;说到他太太刚进ICU还能自己抓住床栏杆坐起来的时候,老郑的手不自觉就比划起来了;说到他太太低烧一直不退,呼吸机脱不掉的时候,语调不自觉就低下去了。“坐轮椅就坐轮椅吧,西藏去不了了,市周围的景点也都没逛完呢。天气好的时候,推轮椅到河边公园看看也挺好”。

    老郑不说话的时候,就躺在床上看天花板,半个小时一个小时的看,可以一句话也不说。

    或许他在想以后的日子?

    。。。

    我回来以后给家里打电话才知道,郑师傅爱人在ICU住了两个月左右后还是走了。人没了,钱基本也花完了。这几年没联系了,不知道郑师傅有没有坐过青藏铁路上拉萨?

    - 小王的事

    这个是最后凑数的,小王姑娘是中午送来的,半夜一点就去世了。小王姑娘还不到三十岁,重度糖尿病。但是要命的是,家里人只知道她身体不好,居然不知道她得的是糖尿病。人刚推进ICU,兄弟姐妹在外面就为了推卸责任吵得一塌糊涂。其实,七、八个兄弟姐妹之中,只要有一位真正关心她,哪怕只是稍微关心一点,小王姑娘的生命之花也不至于凋谢的这么早。

    - 不是结论的结论

    没去ICU之前,“死亡”、“下岗”、“破产”都是很遥远的词。北京、上海、广州、深圳丝毫不亚于多伦多,比起都柏林来说,那是要强得太多。但是,一个国家的强大是靠面,而不是靠线,更不是靠点上的强大。什么时候这些众多的二、三线城市的人们,上得起学,住得起房,生得起病,中国才是真正强大了。

    通宝推:第二基地,肥狐,杀猪杀屁股,冰官儿,二宝,hittit,齐眉,双虎,天涯浪子,物格修齐,游识猷,Javacai,原驰,观望者,☆☆☆,请我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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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北京又如何
    • 家园 在医院陪护过家里老人

      那可真是吃钱的地方,每天中午会及时送来催款单。

      确实需要很残酷的面对到底要“人财两空”,还是“舍人保财”。

      怨谁?医院,制度,社会?

    • 家园 很有同感

      到多伦多来以后深刻的感觉到和中国的区别啊。印象最深刻的是当年在中国生病的时候母亲看护,在医院晚上没有地方睡觉把两个凳子并一起睡一下。

      护士进来把她叫起来,还说,“影响市容”。

      来多伦多以后,开学在学校约医生检查的时候人家问我是想要男大夫还是女大夫。

      在中国,自己生重病的时候非常痛苦。护士用床头的广播叫我下三层楼,下去以后看到护士在嗑瓜子,然后叫我量体温身高体重。

      还记得做胸片排队的时候旁边有一位母亲,抱着一个小婴儿,我问她多大了?母亲说2个月,然后进去做胸片。我和母亲在外面,听着里面医生的指导和宝宝的哭声泪流满面。

      然后想起在协和时看到的各地看病的人,从凌晨3点开始排队,为挂一个专家号。

      在中国,他们大多没有医疗保险。

      记得生病的时候隔壁床有个病友,每天必须丈夫陪着,她丈夫没事就在病房外抽闷烟。他开出租,每天不开车就要倒贴几百块钱给公司。

      手术完了要化疗,一罐药两万多。拉着我母亲偷偷的问为什么她的药两万多我们的药便宜(怕自己病太重),我母亲劝她说我们是自费他们有保险医院照顾我们用便宜的药。。她才放心点。。。。

      北京很多人都有医保,其他的很多地方,根本没有。我十三岁生很重的病,父母陪着去北京,请了三四个月陪护,花了十几万。

      像我这样付得起医疗费的,只能算是幸运。

      不能付医疗费的,真不知道怎么办。

      在医院看尽很多人情冷暖,本身生病是件很痛苦的事情,但是更痛苦的是作为国家的一员经常是得不到保障,很多人劳碌了一辈子为国家做了贡献,生一场病却得不到保障,一生的一切都完了。

      北京、上海、广州、深圳丝毫不亚于多伦多,比起都柏林来说,那是要强得太多。但是,一个国家的强大是靠面,而不是靠线,更不是靠点上的强大。什么时候这些众多的二、三线城市的人们,上得起学,住得起房,生得起病,中国才是真正强大了。

      现在是国外的穷学生。面对国外各种只给本地人国际学生没份的奖学金和国际学生高额的学费,只能自己认了,谁叫我想读好学校。

      每天为了以后的学费生活费一分分的省。

      为了便宜几十分的水果来回走两个小时。

      然后想起国内的大学。

      有时候真的挺恨的。

      什么时候这些众多的二、三线城市的人们,上得起学,住得起房,生得起病,中国才是真正强大了。

      泪流满面

      • 家园 那药应该是格列卫吧

        价格和疾病都很符合

        楼上也要注意保养啊,别光省钱了...

      • 家园 生得起病?3000万美国佬都不敢想这个。
        • 家园 ?三千万?

          美国的医疗保险不了解。貌似不是全保。加拿大的医疗保险超级好。基本上是全保到底。基本国家出钱,税当然也高。

          • 家园 在大家拿,你如果等得起,好像总能有医生给你看病

            美国佬至少有3000万人没医疗保险。

            哦8马搞医改,还不清楚将来的情况。

            • 家园 加拿大一个手术可能得等一年半吧

              有钱人都到美国、香港等地去做手术。就是等不起。

            • 家园 是的

              美国和加拿大的医疗体制不同,而且貌似加拿大很以之为傲。

              但是等是问题。这边医生极度紧缺,而且如果没有家庭医生(像我们留学生),是非常沮丧的。

              一朋友得了阑尾炎,打救护车,对方说大概3小时后到。他就直接去医院了,急诊,还是等了三四个小时。

              俺得了疑似swine flu,就直接叫俺回家自生自灭了。

              基本上大家心里都是这么想的:“我X,大概死了都没人管。”

              而从另一方面,如果你进一家诊所,即使你没钱,医生必须给你看病,不然违法。

              当然,在他看你的病之前,你很有可能会先挂掉。

              真是纠结的医疗制度。

              • 是的
                家园 美国的急诊一样的要等

                不管是加拿大还是美国,进了公立医院的急诊室,见医生的时间一般不是按照先来后到,而是要按照病的具体情况而言的。

                • 家园 我到觉得主要是时间问题

                  就是过了正常的上班时间都没人了。我很好奇万一有个人出了车祸大概要多久能被救。

                  • 家园 看来你不是医生,也没有医生的朋友

                    急诊室里的医生24小时都有的。为什么,因为他们就是所谓的“住院医”。大多就住在医院旁边。这些都是刚从医学院毕业,在拿到正式的可以自己开诊所的执照前,一定要在医院做3年(记不清了)的住院医。1天工作10小时或者更多,年薪好像也就4万左右。但只要熬过了这个阶段,以后就钱途无量了。

                    这些住院医是3班倒,和我们普通人的朝九晚五根本不是一个作息时间。

                    急诊的看病顺序主要看你的病情严重程度。我有一次攀岩不小心把手腕给搞成了骨裂,我捧着手在急诊室等了近5个小时。一个小姑娘推了进来却立刻见医生了。送她来的警察一个劲的摇头:家庭暴力,小女孩被她继父砍了6刀。我们平常觉得骨折时很厉害的事情,绝对要急诊的,但在急诊室的医生看来,这真是小儿科。所以预期反差导致了误解。我窃以为按病情紧急程度来决定次序是很有道理的。

                    当然了,什么制度都没有十全十美。加拿大也出过案例,接诊的人判断失误,结果一个小孩本来是很紧急的但没有注意到,结果死在了候诊室里。

                    但整体而言,加拿大的医疗制度还是不错的,至少保证了社会绝大多数人能病有所医。而且还是相对不错的治疗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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