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一所大学五十多年来的零星琐事1 -- 东张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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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华东理工大学?

      原来的华东化工学院?

    • 家园 【原创】一所大学五十多年来的零星琐事2

      二,从无到有的五十年代

      一转眼十年过去了,这是从无到有、蓬勃发展的十年。到了五十年代末,学校已经初具规模,成为了一所完备的工科大学。

      又是一个夏天,一个年轻人背着铺盖卷向学校大门走去。提起这个人可是大大的有名,他不是旁人,正是我爸。这所学校是他填的第十七个志愿,也就是倒数第二个。我爸年轻时立志这辈子为国防科技做点贡献,所以他的第一志愿是哈工大,按他以后的说法,分数肯定是到了,可他当时被美好的憧憬冲昏了头脑,忘了(其实是他当时根本不懂)家里是什么成分,能让你读上大学就不错了。我倒是要感谢这个政策,如果我爸去了东北,别的不知道,肯定是遇不上我妈了,那也就不会有我了。人的一生很大程度是由很多不能预测的小事所决定的,其中有很多个人不论多努力都控制不了,也无从选择。既然这样,那就无论什么结果都开开心心地接受吧,毕竟人怎么活都是一辈子。可惜我爸很久以后才想通这个道理(比我差多了)。但不管怎么说,他开始了大学生活。

      其实那时候学校已经通了公交车,我家虽然和那时大多数人家一样,都很艰苦,倒还不至于需要徒步从家里走到学校。问题是这票价设计得不尽合理,从终点站到学校的前一站一毛钱,而到学校这站就要一毛五。因此,包括我爸在内的绝大多数老师和学生都选择了走这一站路。

      都说上海人精明、会算计,可这也是让没钱给闹的。当年的老师学生们心安理得地在前一站跳下车,结伴走向学校,根本不用不好意思,因为大家都一样,还美其名曰锻炼身体。可是现在,同样是这些人,当年热衷于锻炼身体的教师们出门拦起出租来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也是那样的心安理得。

      这站路我爸一走就是二十多年,先是和同学同事一起,后来和我妈,再后来抱着我走,最后改成搀着我走了。从这里也能看出来这二十多年物价没有变动过,当然了,工资也没长过,大家都和原来一样的穷。

      忘了从哪一天开始大家渐渐不在乎这五分钱了,而路两边残存的坟地也慢慢变成了高楼。

      • 家园 哎。

        听长辈说,以前平民子弟哪有坐公车的。我父母读住宿学校,每个礼拜从人民广场走到桂林路。 工人上班也有天天走20多公里来回的。所以说上海人民也算艰苦的。住沙丁鱼罐头,坐‘11’路电车。

      • 家园 【原创】一所大学五十多年来的零星琐事3

        三,文革

        毕业后我爸得到了班上唯一一个留校当老师的机会,我要再次感谢他老人家,因为如果他不好好读书,成绩不是班上第一名的话,按照当时的政策,一定被分配到外地去了。去不去外地还是次要,关键是这样的话他就又没机会碰到我妈了。这也说明那时候学校的风气很好,也不是样样事情政治挂帅。但凡有一点不正之风的话,无论从哪方面讲,这个机会怎么都不可能轮到我爸的。

        就这样,我爸开始了他这辈子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工作----当老师。可直到七十年代末,十来年的时间里他这个老师称号一直都名不符实,非但没教过几个学生,还尽接受学生的教育了。

        我爸对他这十年的经历一直讳莫如深,但我还是从亲戚朋友中旁敲侧击知道了不少。

        我读书的时候,有一门课,老师满脸大胡子,虽然长得五大三粗,但却是我大学里遇到的最nice的一个老师。有一回课上他看我们都昏昏欲睡,突然说,今天正课就讲到这里了,下面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吧。他说文革初期他还是个学生,那时候流行过一阵学生考老师,他们就把老校长拖到实验室,要他回答实验规范操作的问题。

        我在初中的时候,碰上过一道复杂无比的平面几何题目,我那个大学教授的父亲和交大研究生毕业的叔叔研究了一个周末,最后答复是他们不会。可到了周一我的初中数学老师轻轻松松就给出了答案。术业有专攻,别说多年来老校长一直被行政束缚了手脚,就算他一直奋斗在科研第一线也未必回答得出这些琐碎的问题。因此同学们拥有了一个极好的理由很畅快地开了一次校长的批斗会,口号就是----“大家来看看这个所谓学术权威的嘴脸!”

        老师讲故事时真情流露,表达了深深的忏悔,说到最后我仿佛看到他眼睛里有着泪光闪烁。回到家我说了这件事,我爸感叹良久,说:“这个‘阿胡子’有良心啊!”我说你认识他呀。我爸说当然认识了,一起在农村劳动过好几年,那时候大家都叫他“阿胡子”。----忘了谁说过,知识分子也应当参加劳动。这话没错,但怎么都得有个度吧。比如说,让每个大学生参加为期半个月到一个月的军训,我虽然憎恨军训,但还是不得不说这很合理,但如果四年时间里训了三年半,还有半年政治学习,是不是就有点过了?顺便说一句,老校长最终还是熬过了文革的岁月,直到八十年代末,才以九十多岁的高龄去世。

        有关学生考老师还有一段趣事:学校有个老教授,外号叫“硝基苯大王” ,也就是说,至少在五六十年代,老先生在国内工业生产硝基苯方面是绝对权威。造反派们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写出硝基苯的分子式。没想到老先生脖子一梗:不会。为此是不是也开了批斗会我不知道,估计是跑不了,不过主持人在喊老先生“不学无术,混进权威队伍” 口号的时候,多少也有点心虚吧。这个倔强的先生也熬过了文革,并且在我出国的时候仍然在世,以近一百岁的高龄成为了学校第一人瑞。

        我爸在文革中一直安分守己,十年里除了没教过书和搞过科研,其它似乎什么都干过。比如说种地,挖防空洞,建主席塑像,甚至还开过机帆船,当然了,干得最多的还是在农村种地。剩下的日子在学校政治学习,开开会,闲时他用抄药方来打发时间,也算自得其乐,在文革中他算是逍遥派。我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其实我爸也有过一次极大的危机。有人告发他用一张报纸擦桌子,而那张报纸上有伟大领袖的头像。工宣队极其重视,专门派了调查组。我爸的回答当然是没有,事实上他也记不清了。可那个告密者说出了时间、地点和当时在场的另两个老师。把那两人找来一问,一个结结巴巴说没印像了,另一个斩钉截铁地说肯定没有这回事。衷心感谢那两个老师,还有那个并不想生事的调查组组长,否则结果很可能是现行反革命。

        我在偶然的情况下知道了这个故事,当时的感觉就是奇怪。因为文革后学校进行了很多项改革,其中之一就是每个系都成立了很多科研小组,那个告密者与我爸居然曾经在一个组(我爸是组长),而对那两个恩人这些年也没见我爸和他们的交情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告诉我这个故事的老师也觉得奇怪,因为那年成立科研小组的时候,没有哪个组愿意要那个告密者,最后还是我爸做主收下了他。我当然要去问我爸为什么,他说当年那个人的日子很难过,急于摆脱困境,逼不得已才想用告密来立功,反正也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再说他的业务能力相当不错,搞科研是把好手。对于后者,我爸没说什么,我猜想那大概就是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表现吧,但我明白他心里是不会忘了这件事情的。不过,我知道这个故事的时候那个人已经离开了我爸的系,那是因为后来他又出了件事,和我爸却没有关系。

        系里有个最德高望重的老系主任,从学校成立的那天起就是系主任了,那年他组织了一些老师合作翻译了一本书,别人都没什么,可那个人觉得稿酬分配不公和老系主任打起了官司(八十年代打官司的事情听着还是很新鲜的),结果当然是惨败,因为法院调查下来老系主任干的活不少,自己拿的钱却是最少的。事后他自己也觉得没脸再在系里呆下去了,自己申请调到了图书馆当上了管理员。

        很多年以后,有个老同事要调走,我听见我爸对他说:文革最大的好处就是让老同事们都知根知底,谁的爷爷是干什么的都一清二楚,对每个人的脾性和人品更是摸了底,你现在去新的地方就不可能拥有这种优势了。

        终于,终于,文革结束了,学校里又忙乱了好一阵。倒不是忙着平反(事实上这个工作一直持续了好几年),而是大家连轴转地赶场开追悼会,死者包括批斗斗死的,武斗打死的,还没轮到斗自己先吓死的和没斗死但斗过以后自绝于人民的,等等等等。虽然日夜加班,但这件事两个月后才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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