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四十一) -- nightc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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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四十七)

      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四十七)

      随着平反工作在全国全面展开,有关熟人平反的传闻越来越多,团团有天给启元带来消息,程铭德校长也平反了。宝瑞早已将申请报告递交上去,每天心急火燎地等批复。启元劝说自己继续等,起码要等宝瑞的平反得到落实。可理智上是这么想,启元到底还是想做个平平常常不戴帽的好人,他的愿望很卑微,只希望得到政府的承认,他是个好人。

      越来越多的平反消息终于催生出启元的勇气,他也开始白天上街去县政府门口阅报栏看报纸。其实街道阅报栏更近,可启元不愿去那儿,那儿靠近小学,认识他的人必然很多。

      与宝瑞不同,启元看报纸,凭的是他解放前打下的理论底子。宝瑞看的是某某上台了,某某下台了,从领导人名单序列变化猜其背后意思,看新政策公布讲些什么。而启元更看到评论透露出来的倾向,是左倾还是右倾。他看到,报纸上的倾向果然有些转了,无论新闻还是评论,都比过去大胆了一些。启元不断看到四个字,“解放思想”。解放思想?难道移开心底的那块巨石,释放出过去的所有回忆,以及被承文斥为反动的思想?启元不敢。他还是看了不说为妙。

      从银行退休的启元,对银行有着无比深厚的感情,平日里走路经过银行,都会不由自主地走慢一些,好好看上两眼。因此家里只要稍有几个小钱,启元就立刻存到银行里去。平日里与忆莲两个拿退休工资过日子,按说足够吃用,还能挖出钱来与启农一起资助悦华,可启元每月不跑一趟银行不舒服,忆莲也是被那几年的饥饿闹怕了,看到每月领来的退休工资先想到积谷防饥,两人殊途同归,非得每月往银行活期本里存点儿钱才放心。而启元最大的快乐还是按时将活期本里的钱取出,开出一张整的定期存单。

      启元倒不是抠门,他就是享受这一存取款的过程。每次转存单的时候,他先是拿出原有的定期存单检查一遍,看有没有到期的,对于启元这个老银行会计来说,超期一天再去转存旧定期存单而损失一天的定期利息简直是不可饶恕的错误。然后备妥所有的单子本子,和手头须存的钱夹一起,小心藏好,去银行根据他熟透的程序,以最方便工作人员的次序将事情办完,哪儿也不去,回家赶紧拿出古旧的算盘,喜孜孜地将利息所得计算一遍,最终结果一丝不差,启元才满心欢喜。

      可秋高气爽的一天,启元算出来,银行多算给他十元多。启元有点儿不敢相信,十元多,这是多大的错误。他连忙重新计算一遍,并将计算公式列在纸上。重算的结果,还是他正确。咦,如此简单,银行柜员为什么会算错?启元凭经验立刻想到一个柜员经常会犯的错误,他照着那错误程序一算,对了,柜员确实犯错。

      启元看看时间,已近下班前半小时,他熟知规矩,那家只做储蓄的银行在下班前半小时就得关门落锁,工作人员自己在里面关帐。这个十元钱的错误,可以让那些工作人员加班到深夜。

      启元赶紧冲出去,小跑去银行。他身体欠佳,这一顿小跑路程不算近,足有两公里多,跑得他上气不接下气,可好歹在银行关门前跑到那儿。此时,银行已经关了一扇大门,工作人员不客气地告诉他已经停止对外营业,明天请早。启元并不计较那人的态度,狂喘着粗气告诉那人银行多算了十多块钱给他,他来退钱。

      虽然路上捡一分钱的歌从小唱到大,可真正算多了钱来还银行的人还真少见,只有常来怪银行少算的。银行那人当即觉得出问题,忙将态度转变了,请启元进门。后面的大门还是应声关上,屋子里顿时变黑了不少,但是启元如鱼得水,这儿的气息是如此熟悉,他习惯得不行。他趴在高高的柜台上,都等不及气息和缓,找那位给他算账的柜员核对账目。核对下来,那柜员当即眼圈一红,落下眼泪,和身扑出柜台,抓住启元的手直呼“阿公真是好人,阿公真是好人”。

      好人?启元微笑走出银行大门。三十年来,他坐稳阶级敌人,已经不知好人是什么味道。讽刺的是,这三十年来,陌生人屡屡认他是好人,熟人却从来拿他当敌人,亦即坏人。包括政府也不认可他,申请递上去半年多,还没给他平反摘帽。那么他只好继续在陌生人面前充当披着羊皮的狼,继续被熟人认定他是包藏着祸心的大灰狼。

      好人!启元从小以做一个善良好心的人为目标,结果一辈子无法如愿。

      忆莲平反的事也没有头绪。启元中午给悦华送钱去的时候,特意跟悦华提起,让悦华找机会跟校长说说。悦华叹息,她也还没摘帽呢,她敢跟那号称是铁姑娘的女校长说话吗。女校长之铁面无私可是出名的,当年她丈夫重病在床,是她亲手将她丈夫拖出来批斗。而今女校长已经寡居好几年,一张脸益发凛冽。女校长如今钦定缓慢的平反节奏,包括副校长也不敢多嘴。

      启元听了气闷,可也只能理解。目前归属小学管的只平反了程铭德与容斋先生等几个人,轮到忆莲?早呢。但团团来接孩子的时候,启元还是不免唠叨了两句。团团回家,就在饭桌上与宝祥唠叨了两句。宝祥可没启元的好脾气,他当即发扬工人阶级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吃完饭就冲出去找女校长说话。团团有点担心宝祥吃亏,背后偷偷跟去。可跟到小学,团团见副校长一听宝祥来找女校长讲究此事就笑嘻嘻缩回办公室闭门不管,就知道谁得道多助,谁失道寡助了,团团放下心来,一门心思给宝祥助威。在宝祥的拍桌怒吼之下,女校长最初还严肃地辩解几句,最后一个屁都不敢放,口口声声答应一个礼拜之内绝对把忆莲的平反工作做完。

      宝祥夜闯的事情很快传遍整个县城,女校长威风扫地。启元担心了足足四天,怕女校长在忆莲平反的事情上做手脚。但启元白担心了,忆莲的平反手续果然不到一周办完。还是宝祥去拿的手续,女校长躲起来不敢见宝祥。

      反而是启元的平反手续一直拖到来年1981年,天上的太阳晒死人的时节,才蔫儿吧唧地办完。通知寄来,启元很没骨气地恨不得谢主隆恩。宝瑞则是80年平的反。

      启元原以为平反不解决什么问题,可拿到通知,他却是如此欢喜。他拿出这个月准备存银行的钱,张罗着请客。其实他也请不了多少人,无非是团团一家,和悦华一家。团团一听也请悦华家,当即拒绝参与。启元无奈,只能舍妹妹就女儿,遥想一下远方的脉脉,一家六口人吃了顿好的。

      有一句话,启元当着区区和本本的面不便说,等宝祥落单了,启元才问宝祥,活人平反了,死人可不可以也平反,看报上所载,去世的领导同志也是可以平反的,那么……。宝祥一听就知道岳父想要问的是什么,但宝祥没直接表态,而是转告团团。团团让爸爸不要多事,老百姓跟那些大领导不一样,平反不平反与落实不落实政策,没什么不同。还是别去想这事。

      启元虽然嘴上答应,心里却一直想着,怎么也放不下。

      这个夏季双喜临门,悦华的大女儿撞上高考分数线,悦华欢天喜地来找大哥出主意,选什么专业。而其实悦华未进大门已经有了主意,她想让大女儿读师范,师范不收学费书费,还有奖学金。家里以后可以少养一张嘴。女孩儿希望大舅主持个公道,这么好的分数读师范可惜。启元也支持女孩儿考别的专业,但启元想到的却是做老师不太平,所谓授道解惑,教的是思想,思想是这么容易让你教的吗。只要稍有差错,自然先拿教思想的开刀。臭老九并非平白无故所得。但悦华思来想去,顾不得大哥这种谨慎说法了,她只能先解决眼前的温饱问题。没有温饱,涎着脸问兄弟伸手,毕竟是更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要不然,人穷气短,要短到何时才是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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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四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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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7年,对于启元和宝瑞,都是转折性的一年,他们两个从壮劳力转为退休人士,启元倒是名副其实,宝瑞却觉得有劲没处使,日子过得太清闲,宝瑞深深地觉得罪过,于是买了一把锄头,将小小庭院见缝插针地种满蔬菜瓜果。宝瑞的一手机械绝活在搭建瓜棚果架的时候发挥得淋漓尽致,人家的瓜棚台风一扫就折,宝瑞的则是屹立不倒。他年轻时候挣扎着奔向城市做城市人,到了年老,发觉还是守着自家门口的三分土地最有意思。

      闲暇时间,宝瑞几乎是每天风雨无阻地去区政府门口的阅报栏看报纸,他总是独自一个人过去看,以他独有的警觉扫视字里行间的动向。不,他不看大字报,他不看那种经由那些愣头青咀嚼之后吐出来的东西。宝瑞从《人民日报》嗅到一股有关“平反”的呐喊。但宝瑞不敢肯定那样的言论会不会又是一次虚情假意地鼓励你说话,等你被鼓动了说话了,有人就在暗地里给你做了记录,回头,就凭着你自己说的字字句句找你算账。这二十几年来,宝瑞看到的类似陷阱多了去了,他绝不上当。

      1978年,启元含饴弄孙,钓鱼养猫,他与宝瑞不同,他家的院子大门从来都是关闭的,他家种的花草也都藏在围墙里面,绝不对着墙外探头探脑。外人走过他家,甚至听不到里面有什么动静。只有他养的斑纹猫在墙头上蹿下跳,异常热闹。

      启元每天最盼的是外孙和外孙女下午放学,先到他家里做作业,等团团下班接走。刚放学的孩子们饿得穷凶极恶,又胆子大得什么都敢尝试,启元种的仙人掌长出的果子刚刚变红,转眼就不见踪影,两个孩子却伸出小手要外公拔仙人掌刺,启元乐此不疲。忆莲却是持着幼儿园老师的正经劲儿,对两个小猢狲的严加管束,孩子们与启元更加亲近。

      那天外孙区区先来,进门闻到一股猫屎臭,他很奇怪,外公外婆居然安之若素的样子。等他找到位置,那是在水缸背后,一个手够不到,扫帚也够不到的旮旯。正好妹妹本本进来,区区就让本本找东西给他包猫屎。本本随手拿了一张报纸给哥哥。

      启元听到两个外孙在外面发出的声音,就抱着猫儿走出来看,果然看到区区灵活地钻进水缸夹缝,拿报纸将猫屎收拾出来。启元笑了,那位置还真得让区区这样的孩子去钻。他将猫儿放下,接了区区手里的报纸团。但不经意地一瞥报纸,却把他吓出一身冷汗:他看到当前领袖会见外宾的照片。他不顾猫屎酸臭,将照片拿到亮光处再仔细看,果然就是。他吓得不敢将报纸扔垃圾桶,找块瓦片将报纸团盖住。区区和本本不知道这是外公收藏猫屎干什么,追着外公询问。好在启元有早年看镜花缘山海经之类古怪文章打下的扎实底子,他随口编出一个水缸后面的猫屎晒干可以当药引子治一种非常罕见的病来瞒过两个孩子。

      等两个小孩子被团团领走,忆莲就出来批评启元对小孩子撒谎,启元也不辩解,翻出裹猫屎的报纸团给忆莲瞧,忆莲一看,脸色也黄了,敢拿有领袖头像的报纸包猫屎,简直大逆不道。她忙进去屋里找来火柴,与启元一起将报纸和猫屎一起烧了。院子里更加臭不可闻,可两人不敢开门,默默地紧张地盯着报纸烧完,找个隐蔽的角落挖个洞,将烧出来的灰深埋起来,免得被外人看见,无法解释有事没事的为什么要烧纸。

      然后两人回屋子,将平时攒起来的报纸打包好,塞进床底角落,不让孩子们轻易找到。

      第二天,团团来接孩子时候,好奇问起猫屎能治什么病,忆莲拉走团团轻轻耳语,团团虽然笑了,可非常赞同启元的做法,这事儿若是被人看见,确实可大可小,大可大到非同小可。

      走进1979年,所有有关平反的呐喊和争论都归于事实,有些重大事件的平反工作在报纸上轰轰烈烈地展开给世人看。宝瑞这时候才敢特意回一趟老家,告诉启元这回似乎真的有点不一样,他在考虑是不是递申请报告上去,把压了他多年的敌特帽子摘了。

      启元听宝瑞详细解说半天政策,才道:“这事儿,我看你还是再等等。不管怎么说,你女儿考医大,政审没把她拉下,现在已经顺顺利利进入大学。你儿子在纺织厂也是做得好好的,小姑娘都喜欢他,你的帽子不影响他们。现在你戴没戴帽子,对你影响不算太大,街道不会找你,原单位也不会找你,你心急做什么,还是看看别人的怎么处理,我们别当出头鸟。不怕一万,就怕申请交上去,反而被他们惦记上,又来找你。再说,平反才刚开始,你看报纸说的都是重大事件,而我们算什么呢?我们是蚁蝼之辈,工作组忙不过来,等秦专员他们那样的人都平反了,再轮到我们不迟。我们别心急。”

      宝瑞嘬一口酒,道:“怎能不心急,我好好一个人,那十年给我泼了多少脏水在身上,我再不急,就得戴着高帽子进骨灰盒了。你看着我,我先递申请去。”

      “万万不可,你都已经熬了十几年,还怕再等一年半载?你切不可心急。你怎知这会不会是引蛇出洞,请君入瓮呢,我们说什么都不能自投罗网。”

      忆莲本来温顺地旁听,她后来也忍不住加入劝宝瑞谨慎的行列。宝瑞却将一杯酒喝完,将杯子重重一顿,闷闷地道:“我一天鸟气也不肯多捱,不管了,我递报告排队去。启元兄,你看着我,只要我没事,你也立刻上手。”

      宝瑞豁出去了。他请启元执笔,帮他写了一份言简意赅,但情真意切,又充满谦卑的申请报告。有关字句的斟酌,两人都考虑的是如何不刺激审批者的神经,又如何顺着审批者可能好大喜功的心情撸顺毛。而自己的自尊啊之类的奢侈感情,他们不敢放到纸面之上。启元打好草稿,宝瑞誊抄了一遍,但宝瑞看来看去还是启元的字更顺眼,他不愿平反大事伤在小小细节上,还是请启元帮忙誊抄。

      宝瑞看着启元一笔一划工整地写字,忍不住道:“你看,我当初跟你说,活着就有万般可能。你看,世道还是有点变化了吧。到底是比过去宽松了些。”

      启元“嘿嘿”一声,怕影响手底工夫,暂时不说。等全文誊写完毕,才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这道理你懂我懂,上面更懂。所以才会有农村的土改搞完,转移阵地到城市搞反右,城市完了又回农村,一直轮到62年全吃不饱,才又放开让大家喘口气。稍微缓过气来,又全国文革十年。你走着瞧吧。”

      宝瑞一听,可不真是如此,他心里又紧张了。想了半天,他终于还是听了启元的话,平反的事儿看看再说,启元帮他写的申请报告还是先收着,不能急。

      不久,宝祥来告诉启元,秦向东给平反了,现在不仅官复原职,还上升一级,任市委书记。这几年一直坐在县委书记位置上晃晃悠悠,倒也没遭什么大罪的卢少华立刻被秦向东调去市里任常务副市长。启元听说东升哥官复原职,心里非常高兴,他真想写信给东升哥说句祝贺,可想来想去,最终不写,他心里为东升哥高兴,但继续与东升保持距离。他怕万一又有一个反复,他又将连累东升哥。

      不过东升哥的复出还是鼓舞了启元。他也偷偷写了份申请,塞进空白信封里,准备等哪天风向继续转好的时候,他贴上邮票寄出去。他只敢动用邮局,而不敢亲身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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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四十岁开始,启元的身体急剧走向衰老。每天两到三粒的安定才能入睡,安定不仅摧毁着启元的神经,也摧毁了启元的身体,他变得百病缠身,大部分时间里,生存的全部仅存一件事,那就是工作,他几乎没有其他的生活,除非是重病不起,他才得以脱离工作几天。启元身上的器官几乎是轮流得上一遍重病,脑膜炎、肺病、甲肝、胃溃疡、痢疾……尤其是肺病严重的时候,团团和宝祥一起赶去,想接启元回乡疗养,可启元死活不敢回家。他在这边的医院还只是一个普通的牛鬼蛇神,医生即便不肯尽心治疗他,好歹也没赶他出院。可回家,他却是个父亲被枪毙的罪大恶极者,他每每想到当初被抓回去批斗的那段经历就不寒而栗,须得吞三粒安定才能入睡,他岂敢在病弱的时候回家,那是生不如死,不如速死。

      忆莲说什么都不敢请长假去照顾启元,即使启元病重,她也不敢豁出去请假,曾经跟院长小心翼翼地说起,但院长眼睛才一瞪,忆莲立刻不敢再提。脉脉则是困在十万大山里,云深不知处。好在团团胆大,宝祥更胆大,还是大女儿大女婿照顾着启元,有一次启元脑膜炎,团团还是挺着大肚子不顾危险地照顾他。启元真觉得自己是废物,牵累女儿女婿。若非悦华那边还等着他接济,他早已自杀无数次。

      步入五十岁,启元也步入风烛残年。他与比他小两岁的宝瑞一起出门,人家对着宝瑞喊大伯,对着启元喊老爷爷。启元觉得自己很快就会死去,所有的亲人也觉得启元非常危险,但他依然坚持工作,从不喊累叫苦。他全身的精力都耗在工作上,等下班回到宿舍,只能“哎呀”一声躺倒床上,昏昏睡觉。

      所有人都劝启元病退,他这身体和年龄全部已符合病退条件。可启元不敢病退,退了就得退出宿舍,回去家乡。他不敢回乡,死也不敢回。连爹爹都能尸骨无觅,他怎敢堂而皇之地回去做白拿钱不干活的退休人士,他这样的人不干活白拿钱,别人会怎么想,怎么对待。

      但终于,启元还是将悠悠一口气吊到1976年,他亲眼目睹“四人帮”倒台。很多人上街游行,又唱又跳。沿街的墙上也是刷满类似一只巨大拳头敲在四只蚂蚁一样的人身上的大字报,启元无动于衷。因为就启元路过非专程看到的,那些队列中又唱又跳最积极的,正是历来都积极的那帮人,大字报的表达方式也与过去打倒其他国家领导人时候如出一辙,启元觉得那不过是又一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大戏而已,一切换汤不换药。果然,过不久银行墙上毛主席像旁边贴上华主席的像,华主席从神情到衣着,无不模拟毛主席,眼睛不好的话,乍一看会看错。等华主席提出“两个凡是”,启元心中尘埃落定,果然,他没看错。他从解放前跟着东升兄憧憬地看这个组织,一直看到今天,他从来都是旁观,他冷静得很。

      朝华却来信说,这回不一样了,那四个人之中的其中一个过去是斗承文的后台黑手,那人的倒台,意味深长。启元却在心里想,承文又如何呢,承文一样没人性。那只不过是他们圈子内的事情而已,俗称狗咬狗。启元什么都不表态,偶尔有普通人民群众破例降尊纡贵与启元聊“四人帮”,启元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他不敢说,唯恐忽然风向又调头。小心驶得万年船。

      不谨慎会是什么结果呢?爹爹,太太,承文,都是鲜活的例子。启元认定幽灵一般地活在别人视线之外,是最安全的选择。即使报纸说什么,他也不关心,他不愿动脑子,也不敢启动脑子思考。

      终有一天,团团趁出差机会找上门来,与除了工作其余时间都昏昏沉沉的启元闭门商谈。团团再次请求爸爸病退,但这回的理由除了出于爸爸身体的考虑,还有脉脉的顶替问题。团团告诉爸爸,脉脉的大好年华蹉跎在深山老林,而今老大下山,找不到安稳工作。因为有那么多与脉脉差不多上山下乡的年轻人汹涌回潮,工作位置僧多粥少,好工作更是不可能给家庭背景不大好的脉脉。脉脉唯一的希望就是顶替爸爸在银行的工作。虽然国家新政下来,顶替年龄有所放宽,可脉脉已是大龄,今年是符合顶替条件的最后一年。团团希望爸爸为脉脉前途考虑,千万病退。

      启元这么多年工作在外,无法顾及家庭,心中对母女三个很是愧疚的,他当然不能耽误脉脉的前途。启元不得不申请病退。启元是硬着头皮申请病退,银行也是硬着头皮批准他病退,因为启元退休后,银行得用三个人才能扛下启元的工作,因此银行一直拖到脉脉顶替大限年龄的最后一天才将病退报告批准,但银行又提出要求让启元再留几天,将他女儿脉脉教会了再走。启元无不答应,他的口头禅与忆莲的一样,“听领导的。”

      但世道到底还是有点不一样了。启元原本以为他病退,不过是卷铺盖悄悄离开,他想不到银行还专门为他开了一场聚餐会,为他送行。银行还专门派出两个人欢送启元回家,一直欢送到家门,而不是押送。

      启元以为这一程不过是与以往春节回家差不多,他还一再拒绝欢送,说他自己可以回家。可他高估了自己。启元越走,越近乡心怯。想到以后将一直呆在家里,再无银行等工作单位可以躲避,他腿脚越来越虚,下车时候竟然需要欢送他的两位老同事搀扶。他是被人扶着进的家门。

      退休后的日子,启元适应得很难,他不敢出门,就在家里憋着生病。而且除非他病至昏迷,他只要清醒着就坚决拒绝去医院看病,他怕被别人认出他已回家,尤其是他这种身份的人竟然还能享受国家干部的退休待遇,不干活拿劳保。一家人看着启元病得奄奄一息,只得偷偷给他在山上做好寿坟,以备不时之需。

      有次启元又是昏迷中被抬进医院,等他苏醒时候出院,在医院门口撞见熟人,过去的同事程铭德。狭路相逢,想不认都不行,启元只能打声招呼,“程校长。”但是奇怪,程铭德却是一脸陌生地看着启元,仿佛从来不认识启元这个人。很快就有年轻姑娘过来,将程铭德扶走,启元松了口气,找到配药的忆莲一起回家。说起程铭德不认识他,启元很高兴,他心里万分希望所有过去的熟人都不认识他,当他透明,那是最好。忆莲说铭德先生的脑子几年前被学生打伤了,从此连家人都不认识,生活全靠师母和女儿一手料理。启元惊愕,也更是提心吊胆,唯恐行差踏错,又陷当年之疾风骤雨。

      但回家也是有乐趣的,启元最大的乐趣是团团夫妇和团团的孩子们来看他,每当孩子们来家,他就满屋子转悠,翻出所有零食放到孩子们面前。看到孩子们喜欢猫,他特意抱来一只流浪猫养着,诱惑孩子们经常过来玩。

      启元回家后,悦华就经常来探望启元,一坐就是半天,无话不谈。悦华而今千伶百俐,说出来的话总是很让启元欣慰。她告诉启元,当年她选择留下,而让萩华去瑶华家,当初只是真心实意地想让妹妹跟着同父同母的姐姐去享福,可现在看来享福的反而是她悦华。萩华总是写信说瑶华把她当保姆使唤,瑶华养得越来越娇,萩华变得越来越粗糙。不像她悦华跟着大哥,大哥什么都以她为先,什么都不与她计较,反而与同父异母的大哥更是一家人。

      悦华而且察言观色,想出让启元又健身又解闷的法子,她提议让宝祥教启元钓鱼钓虾,钓鱼的人最讲究清净,讲究一个人对着河面,讲究远离尘嚣,而且钓来的小鱼还可以喂猫。悦华的话简直是字字打动启元,启元有生第一次捏起钓竿。无书可看,钓鱼最佳。

      有钓鱼可寄闲情,启元终于慢慢康复。

      启元总是清早五点不到就拎钓竿出门,总是走最狭窄蜿蜒几乎是废弃的小弄堂,寻找最偏僻的河滩,独自一个人钓鱼。他并不求鱼多鱼少,他说他重在参与。回来则是选择早上十点那时候,该工作的这个时候都在上班,呆家里的这个时候都回屋准备中饭,启元掐着这个钟点回家,路上几乎不用遇见一个人。他自得其乐,他觉得那样才安心。

      宝瑞经常回家看老娘时候,顺便过来启元家坐坐,一起喝口老酒。与启元一直紧着一根弦不同,宝瑞明显觉得现在说话行事宽松不少,会少了,批斗稀罕了,抡拳头不再是为打倒,而是单纯为热烈拥护。尤其是酒后,宝瑞不再言简意赅,他会与启元分析形势。有次宝瑞告诉启元,老二前两天居然成了他家久违的稀客,拎了几只罕见的香蕉到他家拜访。说到这儿,宝瑞一脸诡笑看着启元:“你说他来干什么。”

      启元想了想道:“时势不一样了,虽然你不计较,他到底是欠你一个道歉。”

      宝瑞摇头,“你比我善良,我是一看见老二就知道他无事不登三宝殿,但我不问,我看他怎么唱这出戏。他又在我面前装出过去的老实样子,吭哧吭哧半天,忽然两腿一软跪在我面前,求我宽恕他。我跟他说,谁都有鬼迷心窍的时候,我不记仇,自家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皮,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而且男子汉大丈夫,犯不着如此前倨后恭。”

      “对,就是你这句话,这时候我猜他有大事求我。老二跪了后果然提要求,求我退休后让他大女儿顶替。要我先认他大女儿做干女儿,然后才能办顶替手续。老二一走,我们全家一齐反对,不许我答应那小人。他们更担心我认了干女儿等于引狼入室,以后老二家大女儿什么都要来我家分一份。可问题是我还真相信老二这个人做得出来,不大敢答应他。你说兄弟做到这份上,作孽不作孽。”

      “我家悦华也是这样的人。求靠我的时候,她一张嘴能甜死人。自己能独立的时候,忆莲的批斗会她的发言总是最一针见血。但是我能怎么办,我不能在她落魄时候见死不救。只有委屈忆莲跟着我忍气吞声。我们团团和脉脉一看见她在家就过门不入,我看她做人也不是滋味。”

      两个大哥心有戚戚焉,他们岂无怨言,只是他们选择忍耐。唯有碰杯。

      回去,宝瑞力排众议,认了老二家大女儿做干闺女,让老二家大女儿有了条出路。但事情办完,老二家大女儿一上班,老二就一只屁都没有,再次从宝瑞面前消失。宝瑞被全家人嘲笑,他只能捱着。宝瑞退休后总揽了家务活,把妻子伺候得舒舒坦坦。虽然家境也就那么回事,可宝瑞的妻子享有万千宠爱,看上去越来越年轻。

      启元也等着悦华家四个儿女长大后,悦华在他面前消失,不是他希望悦华消失,而是他料到悦华会主动消失。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便她。他现在总之是接济悦华,没有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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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四十四)

      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四十四)

      很快,启元身边不再寂寞。先是身边冒出一个又一个的右派,一些原本看着平头整脸的人忽然变成问题很严重的右派。既然有新鲜血液补充,大家自然就将批得都陈词滥调的启元边缘化了。

      然后在大家都吃不饱的日子里,启元身边冒出不少挖社会主义墙脚的人。有一个人是启元认识的,在粮管所看大门,每次启元去买米,那人都拿启元当阶级敌人对待,非常讲原则。那人家里孩子众多,个个都有一张没底的嘴,那人有天开会时候感慨,他现在每天上班都盯着地面,指望有谁来粮管所买米时候,口袋里掉出一张粮票,他就可以捡了喂家里那些嘴。于是,那人被戴上一顶诋毁大好形势的高帽子,与启元归入同列。那人心里冤得不行,嘴巴依然刹不住,闲时拉住启元评理,启元只一味应他“听领导的,听领导的”,既不敢说不,也不敢唱答。

      再然后,新人层出不穷地出现,启元应接不暇,连名字都记不住了。启元看到,当年他如果不是因为地主问题被打倒,也得因为是做过教师给打倒。而有时候更是今天这个在台上,那个在台下,明天不知怎么就倒了个儿,变成这个在台下,那个在台上,启元永远弄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敢去弄清楚,他最怕思考太多,释放出心底那些被巨石压制的思想。

      总之宝瑞又倒霉了。再没人管他是不是被强抓壮丁,也没人管他是不是抗日将士,只拿他当国民党当特务,狠狠地斗。然后揪出宝瑞的岳母这个腐朽资本家的小老婆……不久,宝瑞的岳母失踪了,有人说她跳河,也有人说她逃亡。宝瑞家里每天栖栖遑遑。老三宝祥请大哥商调回老家去,他现在有能力罩着大哥。宝瑞想这也是个办法,可他妻子不愿去荒寂的乡下住,宝瑞爱妻子,只好继续在城里捱着。只是,宝瑞在家中的权威在一场一场的折腾中,渐渐地失去,他的两个孩子不愿再听他的教诲,老师们与辅导员们也鼓励两个孩抄自己的家,批自己的爹娘。宝瑞内忧外患,可坚持努力地生活下去,努力地紧闭嘴唇,以免一声叹息从胸腔绕肺腑钻出口舌,宝瑞不肯叹息。

      宝瑞家的老二则是一会儿站对了队,一会儿站错了队,起起伏伏,演绎了一出热闹非凡的人生。老二从小蔫不拉几,青春期都没发过几粒青春痘,这阵子则是激情四射,斗志昂扬,抓住青春的尾巴搏击激流,燃烧青春。老二得意地时候,他妻子拖拉着一群女儿到处串门说闲话,接受别人的恭维。老二失意的时候,他妻子关上门哭诉当年瞎了眼嫁了这么个倒霉鬼。老二家天天上演铿锵大戏。

      有一天,启仁写挂号信来,告诉启元,承文吞安眠药自杀了。承文在解放前两次入狱,一次入国民党的狱,一次入日本人的狱,承文被质疑,为什么那么多革命志士在牢狱里惨遭杀害,他却能两次分别逃脱两个监狱的黑手。承文背负不了这样的质疑,每次开会回家都连夜激动地写大字报为自己辩解,阐述自己坚定的信仰和坚定的立场,与那些怀疑他的人士打笔仗。但质疑承文的人并未被承文说服,他们动用一切手段让承文屈服,他们甚至以承文信仰的理论来攻击承文一生的经历,承文渐渐变得恍惚了,整个人变得神经质,大约承文的身体也承受不住一次次的折腾,终于走向崩溃。启元忽然想到团团去年去上海,住在朝华家里,团团曾说姑父很滑稽,早上一个人出去买一人份的牛奶,煮开了,打一只鸡蛋进去,然后一个人突着双眼贪婪地喝,也不说拿好东西招呼客人或分给儿女们吃。启元当时听了不明白,承文似乎不是那样的人,承文一向不算注重物质享受,有好东西都是大家一起分享,客人更受优待。直至看着启仁的信,启元才明白,团团去上海那会儿承文已经不对劲了。过后不久,朝华也写信来说起此事,朝华说承文是以死明志。而朝华也是不幸,臭老九,地主女儿,可奇怪的是,朝华不知怎么做到的,依然坐稳副校长的位置。朝华家的生活现在有启农时不时地接济。启元不知道启仁有没有接济朝华,他推测启仁这个人从来说一不二,说绝交就绝交,解放初不回家,此时也不会接济朝华。

      (以上为浓缩)(以下部分缩写)

      接到启仁来信的晚上,启元照旧睡不好,吃了颗安定。他又是做梦,梦到他蹑手蹑脚地回去故乡,他在最热的夏天,最亮的太阳下,提心吊胆地蹭着墙角回上思房。他走过承文的家,竟然看到少年承文坐在门口大声朗诵课文。他不愿与承文说话,悄悄绕过去,蹭入上思房。他终于又看到爹爹。爹爹在玻璃房里等他,强烈的光线透过玻璃屋顶将爹爹罩住,启元看不清爹爹这回有没有转过身来正面对他。他只听爹爹跟他说打算搬家,启元问搬去哪儿,爹爹叹息,不肯说。启元又是悲从心中来,抱头大哭,哭到惊醒,环视一室黑暗,久久无法止住泪水。他不知道爹爹什么时候能转身看他一眼。而他此时又有些怕爹爹回首,怕爹爹回首看到他浑身上下的卑微。

      一周后,启元接到团团的来信,上思房半夜着火。正当金黄色的秋季,庭院堆满柴草,大火一发不可收拾,延绵不绝一直烧到晴翠楼,救火都来不及,等第二天时,整片上思房只剩断壁残垣,和烧得墨黑的围墙。几年前搬进上思房安家的村人被一把火烧成赤贫,个个哭天喊地的。而更有人说,火光最盛的时候他侥幸冲出门,看见宋老爷站在天井仰望熊熊燃烧的晴翠楼。众人怀疑是宋老爷的鬼在作祟,背后颇多议论。

      难道这就是爹爹在梦中说的搬家吗?启元简直不敢相信,他心虚地将团团的来信烧了,生怕别人看到他梦中的情形。他也赶紧在心中预备应答,若有人问起他如何看待上思房被烧,他应该回答很高兴还是不高兴,他不知道别人希望看到他高兴还是不高兴,他若说高兴,那可能被指他不愿家产被无产阶级瓜分,他若说不高兴,又可以被指他留恋资产阶级生活。启元不懂怎么回答才好,决定别人有问他就闭嘴吧。可惜启元至今实诚,不懂敷衍一句外交辞令。

      可他心里终究是难过的。多年以来,从启元去上海做学徒至今,虽然他已成家立业,早有自己小家的庭院,可离乡别井时的思乡之梦总是毫发无差地回到上思房,如今,连上思房也烧毁,爹爹不知搬去哪里了。他梦里该归去何处,又去哪儿找他的爹爹。

      很快,团团又一封信来,不是他回信之后的来信,而是上一封信之后才隔三天,又来新的一封信。如此破坏频率,绝无好事。启元打开一看,脑袋瞬间空白。爹爹的坟墓终于不保!更令启元痛苦的是,团团让宝祥去找,宝祥踏遍青山,无觅尸骨。没错,现在宝祥是团团的丈夫,启元的大女婿,宝祥因技术高超,出身贫寒,在一波一波的运动中屹立不倒,且人脉广泛,因能完美修理农机而在农村遍地是朋友,因能完美修理轮机而在渔村遍地是朋友。宝祥去山上找团团爷爷的尸骨,村人选择视而不见。宝祥还私下向要好的大队干部朋友咨询,可朋友竟也不知,宋老爷与两位太太的尸骨就这么神秘失踪了。朋友怀疑是上思房被烧之后,愤怒的群众觉得扒坟还不解恨……

      启元曾经侥幸地以为即使爹爹是被县里处决,可爹爹多年的好处村人应是有目共睹,爹爹多少在村人心中留有地位,因此村人一直保留着爹爹那颇显雄伟的坟墓。而现在,启元心中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上思房一家人已被开除出村,彻底地,无情地。

      启元终于明白爹爹在梦中的叹息。爹爹是真的搬家了,而且爹爹当然是不清楚搬去哪儿,他早已身不由己。

      启元迫使自己平静,从被安定搞得神魂颠倒的脑袋里强拽出一丝清醒,写信命团团不要再让宝祥冒险了,宝祥虽然人脉广泛,可沾惹太多上思房的事毕竟还是会惹祸上身。而且关键是爷爷性格洒脱磊落,从来标榜新生活,相信人死灯灭,不信鬼神之说,不提倡死后铺张,因此……爷爷不会在意,大家也不用太将此事挂在心上。启元说一大堆理由,最终还是要求宝祥罢手,让宝祥远离上思房,遗忘上思房。他自己,再一次将有关上思房有关家乡的记忆全部埋入暗无天日之处,不敢触及。

      脉脉读完初中,在家绣了两年花,被限令上山下乡。好在有宝祥上下打点活动,脉脉总算没去支边,而是被发往本市的丛山峻岭,与一帮年轻人一起在终年云深雾绕的高山上开垦梯田,总算家人还能远远地照应。启元春节回家见识到脉脉的手,即便是宝祥的手也比脉脉的细腻。启元深深心痛,若非他罪孽深重,脉脉岂会经受如此大的磨难,他实在是个不称职的父亲。当然,他也是不肖之子,他简直是一无是处。他而今除了还有赚少许工资这点儿用途,他还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想到两个孩子已经成年,不需要他的抚养,人生如此艰辛,很少让他留恋,启元心中时时生出轻生之念。他有时希望爹爹能重回梦里看他,即使还是背对着他,起码跟他说几句也好,可爹爹再也不见。而轻生之后可以在彼岸见到爹爹的想法却时时诱惑着启元,让他经常对着唾手可得的安定药瓶子发呆。

      幸好,最困苦的时候,有宝瑞可以说话。宝瑞年轻时候已经历经生死,他而今甚至能将二弟踩在他头顶求功名和儿女扎着宽皮带贴他的大字报这等事也看得很淡,宝瑞告诉启元,活着才有万般可能,死了一切成灰。所以人必须千方百计地活着,死皮赖脸地活着。启元怀疑这世道真有变的可能吗,即使变,也可能变得更糟,他还很怀疑他的孙辈们往后还吃不吃得到美味的油条。他很有疑问。宝瑞却无比肯定地告诉启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关键还在自己有一套傍身的本事。

      启元也将同样的话写信告诉脉脉,他很怕正是花朵般年龄却煎熬于深山的脉脉也生出轻生念头。但脉脉比启元想得开,脉脉身边的大好青年们全都一样遭罪,无论家庭成分如何,在深山里一视同仁,全部吃苦,没有区别。脉脉反而在这深山里找到平等的快乐。这种快乐,是启元无论如何料想不到的。

      悦华当年结婚后才通知兄弟姐妹,忆莲还是经由启元才得知悦华结婚,她根据启元的嘱咐,送去两只漂亮的铁壳热水瓶。忆莲头痛悦华,想要团团同行,团团不肯去,忆莲只得自己一个人硬着头皮去悦华那儿。悦华这回大约是长大了,懂得待人接物,对忆莲很客气,请忆莲喝红糖水,让忆莲吃完饭才走,还给忆莲包上一包上海买来的喜糖。此后悦华就离兄弟姐妹们远远地活着,连跟萩华和启农都不怎么来往。直到后来悦华调回县里的小学,团团才知道悦华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仿佛从不知道有节育这回事,将生孩子当成了事业。偶尔街上遇见的时候,悦华告诉忆莲,家里就得孩子多,孩子多了热热闹闹多好。悦华一直生到丈夫忽然染病去世。

      启元写信问团团,悦华一个人如何抚养四个孩子。其实启元不用问也知道悦华一个人的工资无法养家糊口。启元与忆莲商量了一下,此后忆莲每月给悦华送钱去。启农也寄钱给悦华,但启农自己也需要抚养三个儿女,不像启元膝下儿女已经出道,悦华家的生计主要还是靠上启元了。团团嘴里埋怨爹妈又养白眼狼,可心里也知道爹妈肯定无法撒手不管悦华。她见过悦华的儿女们,大约是营养非常不良,长得都像豆芽菜,最小的两个还未长成,已经经常抱药罐子。悦华经常抱住送钱去的忆莲痛哭。

      考虑到现在悦华和悦华的孩子们无比迫切地需要他接济才能生存,启元竟是抖擞起精神活着了,在这人世间,他还有很大的责任无法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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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这里面有个道理

        很多时候活着比死了艰难多了。

        启元去寻死,悦华和悦华的孩子们怎么办?而富士康的年轻人们去寻死,他们年迈的父母怎么办?金庸也说过,他生命中最大的挫折,就是他儿子二十岁时因情自杀。

        死的人一了百了,活着的人怎么办?

        • 家园 不愧是教授,善于透过现象看本质

          恭喜:你意外获得【通宝】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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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嘿,你总结,我发财.

          活着确实比死了要艰难的多.人生遇到过不去的坎,往往在当下犹如一座大山般无法攀登,翻过去,回头一望,也不过如此.咬着牙度过去那也只不过是一段经历.

          我中学同学在她二十一岁时因感情问题被她男友残忍地杀害.当时同学们在她墓前发誓以后无论多艰难困苦,我们都没有理由不好好地活着,比比XX,我们还有机会.只要有机会活着,就有希望.对父母,对爱我们的人来说,我们有责任和义务不带走他们的希望.

          • 家园 你展开阐述,我也跟着发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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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老大说“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你们不知道,我才是受尽煎熬还挺下来的人啊。

            所以他就开始作弊,死命给这贴塞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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