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我的一些经历 -- 余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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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大马风情话四

        大马风情话系列四

        莲花村的记忆

        “莲花不曼不枝,出污泥而不染。”《爱莲说》如此描写莲花。无论在何时何地看到娉婷而立的莲花,心中总会感到一份惊喜,惊喜中油然升起一份缅怀;缅怀那带莲花名字的村子-----------莲花村,一个在地图上找不到名字的村子。

        莲花村,我生命旅途中的一个驿站,年青的一段生命,曾在那里度过。74年,年华正茂,,被调派到莲花村来。那年,带着黄金般的光辉理想,背起了包袱,踏上那条黄泥路。

        路上黄尘滚滚,遮断前路。路两旁一行行的橡胶树,像英勇的战士挺立着;翠绿的叶子,被泥尘染黄了。

        烟尘蒙蒙中,走到路的尽头,看到第一排房舍。黄泥路就中断在那沼泽地带。一道木桥,从这头横跨过沼泽到对岸。黄泥路由独木桥延续下去,延伸到村中心。

        走过独木桥,在水草杂生的泥滩中,非常意外地发现那亭亭玉立的荷花,挺拔俊秀,绽开在田田荷叶上。清冰玉洁的荷花。处在杂草丛中,显得出类拔萃,令人惊喜。

        莲花-----花中君子,第一眼看到它,就爱上它;尤其这长在沼泽地带的莲花。啊,莲花村。果然名不虚传,那长在烂泥中的莲花,增添了莲花村的光彩!

        莲花村,被团团密密的胶园包围着,有如绿色海洋中的一沙洲;几乎与世隔绝。黄泥路是莲花村跟外界唯一的联系。大旱天里,黄泥路尘埃滚滚,随风四处飘扬;雨季里,黄泥路湿漉漉,泥泞一片,寸步难移。

        习惯了有水电供应的舒适生活,初临莲花村,十分不能适应。必须学会从井里汲水洗澡;夜晚只能点上煤油灯,在昏暗的灯光下阅读。

        入夜时分,在市区里正是华灯初上,莲花村已随夜入梦乡。街道上(其实也只有一条街),只剩下狗儿在闲逛。狗儿的踏步声从街头传来,在宁静的夜里,分外清晰。深夜万籁俱静,只有当晚风刮起时,胶园传来阵阵树涛,打破夜晚的沉静。这里没有夜归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正是村民生活的写照。村民已养成了这简单朴实的生活规律。

        常常喜欢在傍晚时分,漫步在村中唯一的街道上;从街头走到沼泽边,享受村中宁静而安详的黄昏。经过了一天辛劳的村民,此时,家家户户,老老少少都搬了椅子坐在屋前纳凉,谈天说地。孩童们则在街心奔跑,或玩老鹰捉小鸡,或玩官兵捉贼。童真的欢笑,回旋在平稳的空间。民众会堂前的篮球场上,一群青年男女在积极地练打篮球,矫健的身手,青春的活力,使沉寂的村子也感受到青春脉搏的跳动。

        沼泽旁,晚风习习,迎面扑来,夹带着莲花淡淡的香味,使人精神一振。偶尔,会有一些村童,拿着长竹竿挑拨莲蓬。

        一次,碰到一位老者,正集精汇神地钓鱼。他能钓到鱼吗?好奇心驱使下,忍不住趋前攀谈。老者和颜悦色,不认为我唐突无礼。交谈之下,我的心灵深深受振动。往后不再平静,对莲花又有了一番新的感受。

        一天早晨,才踏进学校办公室,一眼就看到桌上放着一支莲花。一支洁白,含苞待放的莲花,花瓣上还沾着露珠儿。这是刚采下来的莲花。心中一喜,拿起莲花深深一闻,一股香气沁入心脾。啊,这是谁送来的呢?为何悄悄放在我桌上呢?走进教室时,孩子们七嘴八舌抢问道:老师,喜欢那支荷花吗?美不美?我因此说:荷花很美。长在荷叶上的荷花更美。把它采下来,脱离荷叶,它不是很孤单吗?孩子们抿嘴微笑不作答。

        当天晚上,莲花散着清香,伴着我在煤油灯下批改作业。孩子们纯洁的心,有如洁白的莲花,使我深深感动。孩子们能在莲花村里幸福成长吗?他们的上一代辛苦奋斗,为他们奠定一个安稳的环境,他们会像莲花一样出污泥而不染吗?像莲花灿放光华吗?

        我的心一直不能平静。耳边又回响起上次跟老者的对话----------------------

        莲花村的成立是不寻常的。它是诞生在历史的悲剧里。如果你了解吉蓬(Bukit Kepong)的那一场浴血战。你就会了解莲花村是在多么艰辛的环境下成长。

        哦。莲花又是怎样而来的?先有莲花还是先有村子?

        这可不清楚。也许莲花是他们留下来的,也许是第一批开荒的人带来的。

        这一片沼泽地带加上原始森林,是天然的庇护所,是卧虎藏龙之地。50年代,吉蓬(Bukit Kepong)那场战役,波及深远。这里因此也上演过一场激烈的龙争虎斗。

        当时殖民政府鼓动新村居民前来此地开荒垦植(谁愿意来的,就能得到土地)。生活在新村而没有土地的村民,渴望得到土地的欲念,驱使他们冒着生命之虞,来到这沼泽地带。

        两派势力的斗争,遭殃的是夹在中间的无辜村民。第一批开芭先锋,就遭杀身之祸‘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村民仍像灯蛾扑火,前仆后继,前来这里开拓土地。付出生命的代价是村民终于取得这块土地。就这样,血泪交织的岁月催生了莲花村。

        老人低沉的语调,一直在我心底荡漾。对莲花产生了一份新的感情。不仅仅因为它出污泥而不染,觉得它更像村民旺盛的斗志和坚忍不渝的生命力。莲花跟顽强的生命连在一起,只有在莲花村里,你才会感受到那股震撼。

        由于工作的调动,几年后,我离开了莲花村。那一年,临走之前,村里来了一辆挖泥机和一架抽水机。原来村里的领导为了贯彻青皮书计划,决定把这一道狭长的沼泽变为可供生产的土地。沼泽上的木桥被拆除,改建水泥钢桥。沼泽的水被抽干涸,莲花被连根拔除。为了保保留莲花村的实名,特地在石桥旁,筑了两个莲池;一个供养睡莲,一个栽上了莲花。

        抽干了水的沼泽地,被划分为十几个小段,分给村中几十户人家。每一家可在小段土地上栽种玉米,香蕉,木薯等作物。

        我离开时,走过石桥。望向那两个莲池。原本生命旺盛的莲花,被供养在池塘里,反而失去了朝气蓬勃,只看到一朵莲花,孤零零地站立在枯黄的荷叶中。(原本光华盛放,一片莲花之海,日不复见。)

        再见吧!莲花。再见吧!孩子们。带着失落惆怅的心,走出了莲花村。

        来时,黄尘滚滚的泥路,在我走时,已舖上了柏油!

        登于12-04-1991,星洲日报,星云版。

        (补记:莲花村由于只有一条路跟外界联系,因此非常孤立。可以说是99.99%的纯华人村。唯一的马来家庭,就是那警察局的警员。常年跟村民打成一片,说得一口流利的华语。村里民风淳朴,从来没有犯罪案件,因此也没看过他穿警服。山高皇帝远,自由自在,多好。1978年,被调走时,还哭得好伤心。1975年,村里盖了一间诊疗所,派来了一位马来女护士。不到三个月就申请走了,主要无法沟通。村民都讲华语或广东话,少接触马来人,不会讲马来话,因此派来一位华人护士。谁知,这位是香蕉人,不会华语,幸亏会讲一点广东话,勉强可以沟通。后来,又陆续增加了几位马来人。教育局派来学校的书记,office boy, 两名校工,一名园丁都是马来人。在新经济政策的名誉下,增加马来人的就业机会。进入90年代,村里才开始有水电供应。15/8/2011)

        通宝推:故乡明月,山远空寒,南寒,
      • 家园 大马风情话二

        大马风情话(系列二)

        缘结万里茂

        蔴坡,因为雍容的蔴河,而众人皆知;马六甲,因为古老的历史遗迹,而闻名遐迩。我却不知道这两城之间有一个默默无闻的小镇。直到好友L.E.搬来这里后,才知道这个小镇叫万里茂。(Merlimau).

        L.E一家从砂益搬到万里茂园丘后,一直拳拳相邀,盛情难却,我因此第一次踏入万里茂。可是没有看清楚它的面貌,第二天就匆匆告别了。印象中,觉得万里茂跟砂益似乎没有两样,都是围绕着葱翠的胶园。此后,因为L.E的关系,偶尔会想起它,但再也没有踏足此地。以为就此缘尽,谁知却是缘的开始呢!

        中学毕业那年,在金山顶峰露营而认识他---------------一位来自万里茂的小伙子。从金山顶瞭望远处的马六甲海峡,可以看到孕妇岛。他的家乡就在海峡边依伴着孕妇岛。

        金山顶的相遇,种下了情苗,两颗心红线紧相连,从金山顶牵到海边,从此结下我跟万里茂的不解之缘。

        再踏进万里茂是他用电单车载我去的。第一次会见他的家人。他的家不在万里茂市区,而是离市区3公里处的一个马来甘榜里。屋子建立在马来保留地上。从他的父亲开始直到他的侄儿们,他们一家在这块土地上已经住了三代。像许多早期从中国南来的移民,他的父亲赤手空拳,向生活拼搏挣扎,总算在这土地上挣到一个可以依凭的立足点。用勤劳的双手,他的父亲刻苦耐劳的耕耘,使这荒芜的土地变成果实累累的椰林;`果园。椰林,果园是他父亲的心血结晶,灌溉着他老人家一生的血汗,哺育着他们一家大小。

        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就在这片椰林果园里消磨掉。采椰,拾椰,剥椰,挖椰肉,晾椰干,是他童年的活动。果子成熟的季节,顾榴莲,赶松鼠,捉果子狸,扎红毛丹,采鲁古,是代替采椰的新鲜活动。劳动一天的刺激是跑到海边去泡海浪。椰林的尽头是泥海滩。海滩的交界处就是马六甲海峡。每当海水退潮,他就和甘榜里的小伙伴,成群结队,往这海滩来摸蚬捉蚌。

        他陪我在泥滩上漫步,向我谈起他的童年。我只能在脑海里编织着他童年活动的情景。他伤感地说:父亲临去世时,嘱咐我们一定要守住这片园地。但这是马来保留地啊!守得住吗?

        几年后,我们共结连理。虽然当时我们一无所有,但他的忠厚勤恳,却令我感到充实安全。在外过了两年不安定的生活后,他决定回来万里茂展开他的事业。我们没有回甘榜去,而是奔向万里茂工业区,希望在这里从头来过。

        在万里茂落地生根后,才让我仔细看清楚它的面貌。因而发现万里茂跟砂益不一样。砂益是个华人新村,而万里茂是华巫印三大民族杂处的小商业市镇。它不像砂益围绕着青翠的树胶园,而是疏疏落落的马来甘榜,穿插着许多荒芜的土地(后来才知道,这些荒芜的土地曾是稻米飘香的田地。)。

        镇中心有一个交通圈。交通圈分叉成四条主道:分别通向马六甲,蔴坡,野新及另一个小镇---象石村。(Batu Gajah)。这四条主道就是它的心脏命脉。一切的日常交易买卖,都在这四条主道上进行。银行,警察局,邮政局,政府医疗所,巴杀,车站,消防局,农业局及各种类的商店,就分布在这四条主道上。

        以这四条主道为中心而伸延出去的区域,则代表着不同的职业和人口分布。沿海的马来渔村,虽以马来人为多,但是捕鱼业却以少数的华人占领导地位。通往蔴坡和马六甲的大道两旁,马来人拥有大部分的土地,但是操纵椰业和果园活动的,却是胼手胝足,节俭的华人。年青一代的马来人都涌向市区,或向政府部门发展。因此本地区年青一代的马来人有80%是公务员。这也是造成稻田荒芜的因素。由于土地的缺乏,华人子弟也都向外发展谋生,而最大的选择是南部的狮岛。

        走向野新的道路,沿途都是三大经济作物:可可,油棕,橡胶树。由于大园丘都集中在这一条路上,因此这里的华族和印族人口比较密集。野新路也集中了万里茂的两间高等学府-------耶谷中学及当安侬中学。,都建立在山坡上,风景非常优美。尤其当安侬中学校门前的那一排凤凰木,每当花朵盛开时,远远望去火红一片,映着蓝天,衬着绿叶,非常鲜艳夺目。

        这两间中学之前,有一条道路通向万里茂花园。万里茂花园是70年代中期新开辟的工业区。当年,我和他搬回来万里茂,决定选择在工业区落足时,工业区还非常荒凉清冷;只有两三家工厂在进行生产。许多地段还空芜着。但是工业区的设备已齐全;尤其是道路宽阔平坦,可以通往各已分划的地段。一切准备就绪,就等商家来投资。

        没有建立工厂的空地成为儿童耍乐的天地。傍晚时分,常见儿童成群结队在空地上比赛骑脚车,畅行无阻,真是乐开怀!另一地段,有一群年青人在踢足球,而平坦的马路,成为跑步者的天堂。每天的傍晚,洋溢着平和安详,宁静中浸透着活力和欢笑。

        进入80年代,国家经济复苏。带动了工业区。工地上开始大兴土木,挖泥机,凿地机,打桩机在地上活动,轰隆的响声,开始在工业区的上空回响。一间一间的工厂,如雨后春笋,纷纷建立。外流的人口,有一部分回流了,而工厂的成立,也带来外地的移民。沉寂的工业区显得有生机了,万里茂市场也蓬勃起来。但是儿童失去了耍乐的天地,踢足球的人儿也不见踪影。不错,工业区为附近的居民提供了就业机会,但随之而来的是空气污染,和环境的破坏。

        如今,随他在万里茂生活了8个年头,他终于为自己的事业打下了基础。虽然在法令下,他将失去它父亲所挣来的土地,但是他的生命是在这里开始的,也将通过他的下一代,在这里延续下去。生于斯,长于斯,也将死于斯!我们将相随相伴共度一生。啊!缘结万里茂!

        写于婚后十周年的纪念日。(于1-1-1991刊登于星洲日报星云版)

        (补记:沧海桑田,经过20年的变化,万里茂比当年更繁荣热闹。尤其野新路的许多橡胶园丘被开辟成为住宅区,人口越来越集中在这一带;这里也建立了公众图书馆,技术高等学府,还有一间社区学院(comunity college),医院也搬迁到这儿。)

        通宝推:潮起潮落,atene,
    • 家园 期待,对马来西亚华人的情况了解很少
    • 家园 期待啊,一直关注马来西亚华人的事情。
    • 家园 巨赞狂顶,宝推等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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