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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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春秋左传注读后05诗言志 上

    诗言志是古人常说的话,《尚书虞书舜典》中说:“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礼记乐记第十九》中也说:“乐者,德之华也。金石丝竹,乐之器也。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气从之。”这个“志”大体上是志向、意向的意思,一方面是说通过赋诗来表达自己的意向和志向,另一方面也是说听歌者可以通过这歌声来判断歌唱者的志向与前途。这也是古人“见微而知著”传统的一个方面吧。

    《论语》上就记载了两次孔子让弟子言志的事,但都是以讲说的方式来言志,尽管有一次现场有乐器(曾皙“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但仍未以赋诗(唱歌)的方式来言志。

    这两次言志一次载于《论语公冶长第五》:孔子对自己身边的颜回和子路说:“盍各言尔志。”二人就各讲了自己的志向,随后孔子也讲了自己的志向。(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子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

    另一次言志载于《论语先进第十一》:在四个弟子讲了自己的志向之后,孔子说:“吾与点也!”随后还评价其他三个弟子说:“亦各言其志也。”(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哂由也?”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

    不过,在《左传》上,就记载了两次在正式的宴会上用赋诗的方式来言志的场景。而且与孔子及弟子们言的“志”比较偏向于志向不同,《左传》记载的言“志”所言的更偏向于意向。另外从时间上说,《左传》记载的言“志”也比孔子及弟子们的那两次“言志”早几十年。

    《左传》记载的这两次赋诗言志中较早的一次是在公元前五四六年(晋平公十二年,楚康王十四年,郑简公二十年,此时孔子只有六岁),当时郑国国君郑简公在垂陇这个地方设宴招待霸主国晋国的执政大臣,正卿赵孟(赵孟是赵氏家族族长的称号,此人氏赵名武,谥文子,公元前五四八年开始执政)。当时这位赵孟刚刚代表晋国和楚国签了和平协议,实现了几十年的和平,当时人称为“弭兵”(关于这次“弭兵”,可见:《襄二十五年传》(p 1103)(09250701)、《襄二十七年传》:(p 1129)(09270401)、(p 1129)(09270402)、(p 1131)(09270403)、(p 1132)(09270405)、(p 1133)(09270407))。

    在这次宴会上,郑简公(此时二十五岁)带来了郑国七位最重要的大臣,所谓“七穆”,指以郑“穆”公七位公子为始祖的七大家族(“氏”族)的族长,即:公孙舍之,良霄,公孙夏,公孙侨,游吉,印段和公孙段(“郑伯享赵孟于垂陇,子展、伯有、子西、子产、子大叔、二子石从。”)。这七个人实际掌握着郑国的政权,这种几大家族共同统治是当时常见的现象。宴会快完时,赵孟(赵武)就对这七位大臣说:“你们七位一起随同国君来参加这个宴会,是对‘武’的抬爱,就请你们最后每人唱一首诗来完成你们国君的好意吧,我也顺便了解你们的想法。”(赵孟曰:“七子从君,以宠武也。请皆赋,以卒君贶(kuàng),武亦以观七子之志。”(“武”是赵孟自称名))(《襄二十七年传》(p 1134)(09270501))。

    于是首席执政大臣子展(公孙舍之)唱道:“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召南草虫首章》)(子展赋《草虫》),子展是说,没见到您的时候,我很担心,见到您以后,发现您是君子,我就放心了。所以赵孟(赵武)说:“唱得好!你真是对国家和老百姓负责任的人,但是您说‘武’是君子我可不敢当。”(赵孟曰:“善哉,民之主也!抑武也,不足以当之。”)(《襄二十七年传》(p 1134)(09270501))。

    然后伯有(良霄)唱道:“鹑之奔奔,鹊之彊彊。人之无良,我以为兄!”(《鄘风鹑之贲贲首章》)(伯有赋《鹑之贲贲》(bēn)),伯有这里就有了对自己的长上(郑简公和子展)不满的意思。而赵孟却装不懂,这首诗原意是讽刺卫国的宣姜淫乱,所以赵孟就打岔说:“这种男女之间的事只能在屋里悄悄的说,现在我们在野外,你敢唱我不敢听。”(赵孟曰:“床笫(zǐ)之言不踰阈(yù),况在野乎?非使人之所得闻也。”(“使人”是赵孟自称))(《襄二十七年传》(p 1134)(09270501))。

    当然赵孟并非没有听懂伯有的埋怨之意,宴会之后,赵孟(赵文子)就对跟随自己来郑国的晋国太傅叔向(羊舌肸)说了:“这个伯有要被他的国君杀掉了,诗以言志,他在这里却说国君的坏话,目的只是讨好来宾,老这样怎么行,将来国君要不杀他,只把他赶走了事就算他走运了。”(卒享。文子告叔向曰:“伯有将为戮矣!诗以言志,志诬其上而公怨之,以为宾荣,其能久乎?幸而后亡。”)(《襄二十七年传》(p 1135)(09270502))。

    在伯有之后是子西(公孙夏),子西唱了:“肃肃谢功,召伯营之。烈烈征师,召伯成之。”(《小雅鱼藻之什黍苗四章》)(子西赋《黍苗》之四章),把赵孟比作历史上著名的召伯。赵孟(赵武)赶紧说:“有我的国君在,‘武’算老几。”(赵孟曰:“寡君在,武何能焉?”)(《襄二十七年传》(p 1134)(09270501)),前面的例子里曾提到,一般分寸还是以召伯比附晋国国君,所以赵孟赶紧撇清。

    然后子产(公孙侨)唱的是:“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小雅鱼藻之什隰桑首章》)(子产赋《隰(xí)桑》),表达与赵孟相见的喜悦之情。赵孟(赵武)答谢道:“‘武’更想听您唱这首诗的最后一章(一般唱诗都只唱头一章)。”(赵孟曰:“武请受其卒章。”),这首诗的最后一章是:“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小雅鱼藻之什隰桑卒章》)(《襄二十七年传》(p 1134)(09270501))。赵孟意思是说请子产说点指教自己的话,自己会虚心接受的。

    这里的背景是这几年晋人已经多次与子产打交道:五年前,晋国派人去郑国,要求郑国国君去朝觐晋国,但是郑国其实已多次去朝觐晋国,每次朝觐都要贡献很多东西,郑国已经受不了了,只好派子产来回绝。子产说了一长篇话,有理有节,《左传》作者专门将其记录下来供后人学习,见《襄二十二年传》((p 1065)(09220201)、(p 1065)(09220202)、(p 1067)(09220203))。随后的两年中,霸主晋国对各小国的需索越来越重,这时又是子产给晋国执政的范宣子写了一封信,说服了范宣子,减轻了各国的负担,这封信也成了《左传》中的范文,见《襄二十四年传》((p 1089)(09240201)、(p 1089)(09240202)、(p 1089)(09240203)、(p 1090)(09240204))。又一年后,因为陈国跟着楚国欺负郑国,做得很过分,郑国就突袭了陈国,大获全胜,然后派子产向晋国献捷,希望得到霸主的肯定。哪想到此时晋国换了赵孟执政,要讲“礼”,要“弭兵”,所以责问郑国“何故侵小”,子产又讲了一篇大道理,说我们郑国是按照“王命”行动的(王指历代的周天子),当时接见子产的“士庄伯(士弱)不能诘”,只好上报给赵孟,赵孟也只能说:“其辞顺,犯顺,不祥。”于是晋国接受了郑国的献捷,肯定了郑国的行动。子产的这番话也被《左传》记载下来传之后世,孔老夫子后来还评论说:“《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晋为伯,郑入陈,非文辞不为功。慎辞也。”此事见《襄二十五年传》((p 1104)(09251001)、(p 1106)(09251002)、(p 1106)(09251003))。子产在和霸主晋国打交道时充分展示了他的贤能,而“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这两句诗就正好道出了赵孟钦佩子产的心声。

    随后子大叔(游吉)唱:“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郑风野有蔓草首章》)(子大叔赋《野有蔓(màn)草》),子大叔的重点在这首诗的最后一句,“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是说一直想见到您,终于如愿了。赵孟则回答:“您太客气了。”(赵孟曰:“吾子之惠也。”)(《襄二十七年传》(p 1134)(09270501))。

    接着,一位子石(印段)唱:“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无已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唐风蟋蟀首章》)(印段赋《蟋蟀》),印段是表示自己要尽职尽责,也是用“好乐无荒,良士瞿瞿”来比附当前这场宴会。所以赵孟说:“说的好,您真是能够保持自己家族(“氏”族)的族长,别辜负了我的希望!”(赵孟曰:“善哉,保家之主也!吾有望矣。”)(《襄二十七年传》(p 1134)(09270501))。

    最后是另一位子石(公孙段)唱道:“交交桑扈,有莺其羽。君子乐胥,受天之祜。”(《小雅甫田之什桑扈首章》)(公孙段赋《桑扈》),公孙段在这里恭维赵孟是君子,所以能得天的保佑而有福。赵孟于是引了《桑扈》这首诗最后一章的一句来回答:“只要是‘匪交匪敖’(既不希图侥幸,也不骄傲大意),福能往哪里跑呢?只要按这句话做,福和禄都会有,推都推不掉。”(赵孟曰:“‘匪交匪敖’,福将焉往?若保是言也,欲辞福禄,得乎?”)(《襄二十七年传》(p 1134)(09270501))。

    既然是要了解这七位大夫的想法,赵孟在了解了之后也就给出了他自己的感想。除了批评了伯有以外,赵孟(赵文子)还表扬了另外几位,他说:“这几位都是能让他们的家族(“氏”族)保持几代不衰落的好家长。子展居于高位却不忘体察下情(“在上不忘降(jiàng)”,扣子展所赋《草虫》中的“我心则降”),他的家族会保持的最久。印氏虽娱乐也不放任,他的家族也会保持的很长久。利用娱乐来安民(也是用了印段唱的《蟋蟀》诗中“好乐无荒”一句,但与印段用这句诗的原意不同,与诗的本意也未必相同),同时不无休无尽的役使他们,这样的家族自然不会那么快就衰落。”(文子曰:“其余皆数世之主也。子展其后亡者也,在上不忘降(jiàng)。印氏其次也,乐而不荒。乐以安民,不淫以使之,后亡,不亦可乎?”)(《襄二十七年传》(p 1135)(09270502))

    这样一场宴会,通过赋诗,既交流了感情,加深了相互的了解,又表达了各自的想法,而且还能够利用赋诗的歧义性避免外交的尴尬,同时,赋诗时已经有了现成的篇章,可以张嘴就唱,不必字斟句酌,这诗歌真是非常有用的在政治外交场合交流、交往的工具。

    请注意,这几位张嘴就能唱出《诗经》里的篇章,而且别人也能听得出他们在唱什么,还要很快理解出他们的唱外之意,尤其是赵孟回答子产时,只提到诗的篇名和章数,就能让别人了解他要表达的意思,确实反映出当时的“君子”都经过特定的相关教育,形成了特定的共同语言,在这个方面,这共同语言就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若干篇诗歌,即《诗经》所收的那些诗篇。在正式场合,“君子”们经常会利用这些诗歌来交流,而在礼仪上,本来又有赋诗这一环节,所以孔子才会说:“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第十六》)

    也是在公元前五四六年(晋平公十二年,楚康王十四年),《左传》中还记载了一个通过某人的赋诗得以了解其为人和志向以至前途的事情。那是在上面晋、楚两国缔结了和平条约后不久,楚国的大夫薳罢(子荡)出使晋国落实盟约,晋国国君晋平公设宴招待他,在宴会结束将要离开时,薳罢唱道:“既醉以酒,既饱以德。君子万年,介尔景福。”(《大雅生民之什既醉首章》),用这首诗歌颂晋平公,也感谢他的招待(楚-薳(wěi)罢如晋涖盟,晋侯享之。将出,赋《既醉》)。通过这次薳罢的赋诗,晋国的太傅叔向(羊舌肸)就判断说:“看来薳氏家族应该会在楚国长远的延续下去,薳罢接受国君的命令出使,能够随机应变,非常通达,子荡很快就会在楚国执政了,用通达的才能为国君服务,必定能对百姓有好处,不用这样的人执政还能用谁呢?”(叔向曰:“薳氏之有后于楚国也,宜哉!承君命,不忘敏。子荡将知政矣。敏以事君,必能养民。政其焉往?”)(《襄二十七年传》(p 1138)(09270801))。虽然薳罢不是特意为言志而赋诗,但是别人仍然能够从他的赋诗来判断他的为人和志向以至前途,这正是所谓“见微而知著”,不仅与赋诗本身有关了。

    通宝推:昔杨今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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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献花宝推兼顶帖, 左传我之最爱

      不过随看随忘, 实在惭愧. 只能用人生若只如初见来安慰自己.

      子产实在让人印象深刻, 不毁乡校, 铸刑鼎, 学而后仕还是仕而后学, 感觉是个超越了当时时代的人物啊.

    • 家园 春秋左传注读后05诗言志 下

      能实现这种“诗言志”,除了要有赋诗的传统之外,还有一个不太为人注意的基础,就是教育。赋诗也好,听歌也好,如果大家没有共同语言,你唱的我没听过,我唱的你不熟悉,就无法起到交流的作用。一般来说,民歌是有地域性的,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民歌,在日常生活中只会学到本地方的民歌。而在《左传》中所反映的政治外交场合,各国的“君子”们在交往时,即使遥远的别国的歌曲,也能听得懂,反应的过来,不经过专门的教育,是无法实现的。

      孔老夫子曾经教导他儿子孔鲤说:“不学《诗》,无以言。(你要是没有学过《诗》,就不会说话。)”(《论语季氏第十六》:“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不过孔老夫子说的这个“言”,并不是一般的指日常的说话,而是说在政治外交活动中要通过诗的歌唱来表达自己的意向。所以孔老夫子还说过:“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论语子路第十三》),就是说,学诗是要用来从政的,要能够在政治外交活动中用赋诗来表达意向,同时还要能听懂对方赋诗所表达的意向。

      而且由于当时在所谓政治外交活动中要利用诗歌来互相交流,所以诗歌在当时很有用,是包括在当时的正式的教育体系中的。今天我们知道,孔老先生在他教的有数的几门课中也包含了现在看来不那么重要的诗歌以及音乐(“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史记》 中华书局1973 《卷四十七孔子世家第十七》 六 世家[二] 一九三八)),这应该就是从以前的“公立”教育中继承下来的。当时的贵族子弟要从政,先要经过某种教育,“学而优则仕”,“学而后入政”(《襄三十一年传》(p 1192)(09311201)),这种教育既包括《春秋》,也包括《诗》,还给今天的我们留下了一部诗歌教材——《诗经》。

      我读的书不多,据我见到的,徐中舒先生就曾指出《诗经》是当时的教材,而且引用了生动的近代例子:“古代教学以诗乐为先有,此颇可以近代苗、瑶之习俗例之。据刘锡蕃客岁出版之《岭表记蛮》第十八章云:‘蛮人无论男女,皆认歌唱为其人生观上之切要问题。人而不能歌唱,在社会上即枯寂寡欢,即缺乏恋爱求偶之可能性,即不能号为通今博古,而为一蠢然如豕之顽民。故每值大集会,各寨常于寨内遴选聪明强记善歌能唱之人,鐻金为学费,使往某地某寨向善歌者习歌。此人亦不远千里而赴之,以求为一寨博荣誉(原注:此事惟苗山最多)。业成,归而授其同寨男女,日夕不辍。学者心写神会,惟恐或忘,一至会期,乃群出决赛。’”“此为最原始之教学,以此例彼,可以晓然于古代以教职属于乐官之故。”“诗之教学,既为乐官之职,则今本《诗经》必为乐官所传。盖古代典籍不但民众不易接近,即达官显宦亦不易获见,惟典守之官以职业之故,世代相续,而后乃得流传于不坠。故《易》必出于大卜,《书》必出于大史,《诗》必出于大师(即乐工之长)。《汉书艺文志》论诸子之学无不出于王官,其事与此先后实同一例。”(p196—197)“注(20): 《左传》载季札观乐,鲁之工师所奏除无《鲁颂》、《商颂》外,大致皆与今本《诗经》同,此必鲁之大师备有各种古今方俗之乐队,其所存乐歌之底本,必与今本相差无几(《鲁颂》、《商颂》之作仅前于此数十年,当是后来附入者)。”(p213)“注(21): 《左传》谓当时诸侯于宋、鲁观礼,又云周礼尽在鲁,且先秦旧籍多称鲁用天子礼乐,故鲁之诗乐,在春秋时应最为完备。”(p213)“注(22): 《论语》载“孔子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即孔子以卫乐校订鲁乐之证,而鲁乐之有《雅》、《颂》更为季札观乐以外之又一有力之佐证。”(p213)“注(23): 古代诗乐之教学,出于乐官,故《诗经》为乐官所歌之诗之底本,实为最自然之事。”(p213)(《豳风说——兼论《诗经》为鲁国师工歌诗之底本》 徐中舒《徐中舒论先秦史》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 177-213, 2008年1月)。

      不过“鲁国师工歌诗之底本”经过孔子校订之后,与原貌已有较大差别:“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史记》 六 世家[二] 一九三五 中华书局1973 《卷四十七孔子世家第十七》),经过孔老夫子的校订,《诗经》作为“君子”教材的意味更明显了。“君子”的教材与“师工歌诗之底本”本来是一体的,很可能是到了孔夫子那里,二者才分开的。

      《汉书》有云:“孟春之月,群居者将散,行人振木鐸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大师,比其音律,以闻于天子。故曰王者不窥牖户而知天下。”(卷二十四食货志第四),是说趁着“上巳”或“三月三”一类聚会青年男女对歌的时候,“天子”派出“行人”采集民歌,献给“大师(乐师之首)”,再唱给“天子”听,由此,“天子”不出门就能知道天下事。但是在我看来,无论是“师工歌诗之底本”还是“君子”的教材,都有其特定的功用,而没有“采诗”即采集民歌“上达天听”的目的,但也不排除《诗经》中实际收入了一部分民歌,不过收的标准是要符合其功用。在我看来,所谓“瞽(gǔ)为诗”或者“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瞽獻曲”(见《襄十四年传》及其《注》(p 1016)(09140601))都不是指民歌的采集,而是指这些人以歌诗的方式建言。在当时的风气下,以歌诗的方式建言是很正常的事,而且唱一首现成的歌比自己组织语言建言要容易。汉代设乐府采集民歌虽然号称是继承前代,但与《诗经》的功用其实不相干。而经过孔老夫子之手从“鲁国师工歌诗之底本”分离出来的《诗经》,则更突出了用于政治外交交流的功用。孔老夫子自然会注意诗歌本身的教育和借鉴意义,但这是政治外交交流的题中应有之义,未必有什么“微言大义”。

      当然,《诗经》成为专门的“君子”的教材没几天,“君子”本身就没有了,诗歌在政治外交交往中的功用也消失了,后人也就难以理解《诗经》何以为“经”,所以各种附会的说法才大行其道。

      无论是孔老夫子校订后的教材,还是“师工歌诗之底本”,应该都只包括诗歌的歌词,并不包括这些诗歌的音乐,当然前面《史记》的叙述中提到,孔老夫子是做了让这些歌词合乐的工作的,但这本身就说明《诗经》只包含诗歌的歌词。诗歌和舞蹈的音乐部分另有《乐经》,但早已失传了。我一直有两个疑问,一个是《诗经》中的这些四字句的歌词,在今天流传下来的民歌中十分罕见,不知与其相应的乐曲是什么样子?另一个是历史上主流诗歌从四字句变成五字句再变成七字句,不知反映了主流乐曲什么样的演变?请河友指教。

      《诗经》一般分为三个部分,所谓《风》、《雅》、《颂》,《风》、《雅》是各地方的歌,而《颂》是特别创作的专为在庙堂祭祀仪式上唱的歌颂祖先的歌,所以《风》、《雅》和《颂》还是有点区别的。在《左传》中,提到《风》、《雅》部分的诗,一般称为《诗》,提到《颂》部分的诗,一般称《颂》,或《周颂》、《商颂》、《鲁颂》,有时还会《诗》、《颂》并举,但也有个别地方《颂》亦称《诗》的。

      在《诗经》的《风》、《雅》、《颂》中,《风》可大体分为两部分,《二南》和其他《国风》;《二南》部分共有25首诗,在《左传》中涉及了11首,占44.0 %;其他的《国风》部分共有135首诗,在《左传》中涉及了35首,占25.9 %。《雅》则有《大雅》和《小雅》;《大雅》部分共有31首诗,在《左传》中涉及了21首,占67.7 %;《小雅》部分共有75首诗(不算已佚的六首),在《左传》中涉及了41首,占53.7 %。《颂》共有40首诗,在《左传》中涉及了15首,占37.5 %;其中《商颂》五首,涉及了四首。另外《左传》中还涉及了十几首逸诗。上面所说的“涉及”,包括赋诗言志或引用诗句,还包括一些其他的“涉及”情景。在当时的政治外交交往中,相隔遥远的人群这样大面积的赋诗言志或引用诗句,并且能够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只能说明互相交往的各方都有一个共同的知识背景,最可能的就是都经过相似的教育,其教材就是《诗经》。尤其是《大雅》、《小雅》,在《左传》中涉及的《大雅》和《小雅》中的诗都超过了《大雅》、《小雅》现存全部诗的一半,看来《大雅》和《小雅》像是某种必修课。

      什么是其他的“涉及”情景呢,下面是几个例子:

      公元前六二〇年(宋成公十七年),刚上台的宋国国君宋昭公想要赶走那些不服他管的公子们,大臣乐豫劝阻他,就说到“葛藟(lěi)犹能庇其本根”,《文七年传》:昭公将去群公子,乐(yuè)豫曰:“不可。公族,公室之枝叶也;若去之,则本根无所庇蔭(荫)矣。葛藟(lěi)犹能庇其本根,故君子以为比,况国君乎?此谚所谓‘庇焉而纵寻斧焉’者也。必不可。君其图之!亲之以德,皆股肱也,谁敢携贰?若之何去之?”不听。穆、襄之族率国人以攻公,杀公孙固、公孙郑于公宫。六卿和公室,乐豫舍司马以让公子卬(yǎng)。昭公即位而葬。书曰“宋人杀其大夫”,不称名,众也,且言非其罪也。(p 0556)(06070302)。杨伯峻先生在《注》中指出:此用《诗王风葛藟》义。其首章云:“绵绵葛藟,在河之浒。终远兄弟,谓他人父。谓他人父,亦莫我顾!”《序》云:“《葛藟》,王族刺平王也。周室道衰,弃其九族焉。”(《王风葛藟》:“绵绵葛藟,在河之浒。终远兄弟,谓他人父。谓他人父,亦莫我顾!”“绵绵葛藟,在河之涘。终远兄弟,谓他人母。谓他人母,亦莫我有!”“绵绵葛藟,在河之漘。终远兄弟,谓他人昆。谓他人昆,亦莫我闻!”)。乐豫虽然没提到《诗》,但寓意很明显。

      公元前五五九年(晋悼公十五年,秦景公十八年),晋国的士鞅(范献子)由于得罪了栾黡被赶到了秦国,一次,秦国国君秦景公问他:“晋国的大夫你看谁家会先灭亡啊?”回答说:“栾家。”问:“是因为他们太傲慢吗?”答:“是。栾黡已经非常傲慢暴虐了,到他儿子栾盈就会灭亡了吧。”问:“为什么?”士鞅就回答:“栾武子(栾黡的父亲栾书)的仁德深入人心,老百姓就像周人思念召公,进而爱护他常坐的那棵甘棠树一样,也爱护栾书的儿子。等栾黡死后,栾书的恩德逐渐被淡忘,栾黡的暴虐却近在眼前,那时就会报应了。”(《襄十四年传》:秦伯问于士鞅曰:“晋大夫其谁先亡?”对曰:“其栾氏乎!”秦伯曰:“以其汏乎?”对曰:“然。栾黡汏虐已甚,犹可以免。其在盈乎!”秦伯曰:“何故?”对曰:“武子之德在民,如周人之思召公焉,爱其甘棠,况其子乎?栾黡死,盈之善未能及人,武子所施没矣,而黡之怨实章,将于是乎在。”秦伯以为知言,为之请于晋而复之。(p 1010)(09140304))。关于周公与甘棠树的故事,有一首著名的诗,在《诗召南》中,就叫《甘棠》,是让人们要爱护这棵树,以后这故事成了常见的典故。这里提到召公和甘棠,提到爱护这棵树,就让人不能不想到这首著名的诗,《召南甘棠》:“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

      公元前五四五年(晋平公十三年,楚康王十五年,鲁襄公二十八年,郑简公二十一年),由于两大霸主晋国和楚国在宋国签了和平条约,本来属晋的小国也要去朝见楚王,鲁襄公和宋平公、陈哀公、郑简公、许灵公等都要前往楚国。鲁襄公经过郑国时,郑简公不在,郑国的大臣伯有(良霄)前往黄崖慰劳,但是在整个过程中没有一个严肃恭谨的态度,结果鲁国的大臣穆叔(叔孙豹)就评论说:“伯有无戾于郑,郑必有大咎。敬,民之主也,而弃之,何以承守?郑人不讨,必受其辜,济泽之阿,行潦之蘋、藻,置诸宗室,季兰尸之,敬也。敬可弃乎?”(《襄二十八年传》(p 1151)(09281201)),他是说:“伯有要是不倒霉,整个郑国就会有大灾难。严肃恭谨的态度是老百姓的主心骨,如果没有这种态度,怎么能保持安定。郑国人如果不能把这种人搞下去,必定会受到连累。在祭祀时,即使献给神的是蘋藻这样菲薄的物品,也要季兰来亲自主持,这就是严肃恭谨的态度。没有这样的态度怎么行。”关于其中“济泽之阿,行潦之蘋、藻,置诸宗室,季兰尸之”这几句,杨伯峻先生说:“此数句义与《诗召南采蘋》同。诗有句云:“于以(何处)采蘋?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又云:“于以奠之?宗室牖下。谁其尸之?有齊季女。”季兰即《诗》之季女。俞樾《平议》谓季兰即《诗小雅车舝》“思娈季女逝兮”之思娈季女,兰借为娈,似是而实非。汪之昌《青学斋集季兰尸之解》谓季兰实人名,尚可备一说。隐三年《传》亦引此诗,唯此言敬,彼言忠信耳。”(《襄二十八年传注》(p 1151)(09281201))(《采蘋》:“于以采蘋?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于以盛之?维筐及筥。于以湘之?维锜及釜。”“于以奠之?宗室牖下。谁其尸之?有齊季女。”)。这也是虽未言《诗》而《诗》在其中了,当时的人可说是浸淫于诗歌之中,自然而然的发之于外。

    • 家园 春秋左传注读后05诗言志 中

      二十年后,又有一次精彩的宴会,是在公元前五二六年(晋昭公六年,郑定公四年),是在夏天,还是在郑国,还是宴请晋国的正卿,不过这位正卿是(自公元前五四〇年开始)继赵文子(赵武,赵孟,赵氏家族的族长世世称赵孟)执政的韩宣子(韩起)。郑国六位执政的卿在郑国都城的城郊为韩宣子开送别宴会,为什么上次是七卿而这次是六卿呢?其实当时郑国是各大家族(“氏”族)联合执政,之前执政的家族也就是现在执政的家族,甚至各家族家长(也就是各位卿)的排序都大体相同,只是少了伯有(良氏)家族的族长,如前面介绍的赵孟的预言,伯有已经在前五四三年(郑简公二十三年)被驷带(前面子西的儿子,后面子游的父亲)杀死了,其家族从此衰落,见《襄三十年传》((p 1176)(09301003)),所以七卿就变成六卿了。

      宴会上韩宣子对主人说:“请各位都唱一首诗吧,也让我能够了解郑国的意向。”(宣子曰:“二三君子请皆赋,起亦以知郑志。”《昭十六年传》(p 1380)(10160304))

      于是子齹(罕婴齐,上次参加宴会的首席大臣子展的孙子)先唱:“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郑风野有蔓草首章》)(子齹(cī)赋《野有蔓(màn)草》)。这首诗在上次欢迎赵孟的宴会上子大叔(游吉)就唱过,重点在这首诗的最后两句:“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是说一直想见到您,终于如愿了。显然,这个意思非常适合在这类场合应用,在类似的场合,这首诗肯定被唱过无数次。而这次韩宣子回答说:“孺子真不错,我就指望你了。”(宣子曰:“孺子善哉!吾有望矣。”),子齹继承其父子皮(罕虎)的族长之位未满三年(三个年头),当时的惯例,将要继位和已经继位而服丧未满的“氏”族族长(包括国君)称孺子(《昭十六年传》(p 1380)(10160304))。

      然后是子产(公孙侨,参加过上次欢迎赵孟的宴会)唱:“羔裘如濡,洵直且侯。彼其之子,舍命不渝。”(《郑风羔裘首章》)(子产赋郑之《羔裘》),是说我生生死死都会忠实于你:这里的背景是子产刚刚拒绝了韩宣子向郑国索要一件玉环的请求,还讲了一篇大道理,说我不答应你的要求是为了郑国更长久的从属于晋国,也为了不破坏你来之不易的好名声;韩宣子听了以后心悦诚服,放弃了自己的要求,见《昭十六年传》((p 1378)(10160302)、(p 1379)(10160303))。所以韩宣子(韩起)赶紧回答说:“‘起’不敢当。”(宣子曰:“起不堪也。”,‘起’是韩宣子自称名)(《昭十六年传》(p 1380)(10160304))。

      接着是子大叔(游吉,也参加了上次欢迎赵孟的宴会),上次他唱的诗已经被子齹唱了,而且那首诗是初次相见时唱的诗,也不适于他唱了(十四年前韩宣子继赵孟执政后曾遍访各国,当时子大叔应该参加了接待),所以这次子大叔唱了另一首:“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郑风褰裳首章》)(子大叔赋《褰(qiān)裳》),他的意思是说您作为霸主晋国的执政如果能够照顾我国,我国即使小有困难,也会服事晋国,如果晋国不能照顾到我国的利益,我们就会投奔别人。这里的背景是韩起为人相对比较懦弱,晋国的霸权衰落(“韩子懦弱”《襄三十一年传》(p 1183)(09310101),“晋政多门”《昭十三年传》(p 1358)(10130307)),以致当时的人有“诸侯之无伯(bà霸),害哉!”(《昭十六年传》(p 1376)(10160203))的说法。韩宣子(韩起)就回答说:“有‘起’在,怎么能烦劳您去求别人呢?”(宣子曰:“起在此,敢勤子至于他人乎?”),子大叔马上向韩宣子下拜,表示感谢。随后韩宣子又说:“您说这件事真说到了点子上,我如果不能尽到自己的责任,也不会有好下场。”(子大叔拜。宣子曰:“善哉,子之言是!不有是事,其能终乎?”)(《昭十六年传》(p 1380)(10160304))。

      最后,子游(驷偃,已经是参加了上次欢迎赵孟宴会的子西的孙子)唱道:“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郑风风雨首章》)(子游赋《风雨》),子游是说见到了您这位君子,我就没有忧虑了。子旗(丰施,是参加了上次欢迎赵孟宴会的公孙段的儿子)唱道:“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郑风有女同车首章》)(子旗赋《有女同车》),子旗是恭维韩宣子有风度。子柳(印癸,是参加了上次欢迎赵孟宴会的印段的儿子)唱道:“萚兮萚兮,风其吹女。叔兮伯兮,倡!予和女。”(《郑风萚兮首章》)(子柳赋《萚(tuò)兮》),子柳是说您唱我就会和,我们都会跟从您。

      韩宣子(韩起)听了这六个人赋的诗非常高兴,马上说:“郑国以后一定会兴盛,几位君子奉国君之命宴请我,赋诗的时候又都用郑国自己的诗,以此表达了对‘起’的亲近。有您几位这样的君子做族长,一定会保持你们的家族(“氏”族)的传承在几代之内不会中断,完全不用担心。”(宣子喜,曰:“郑其庶乎!二三君子以君命贶(kuàng)起,赋不出郑志,皆昵(nì)燕好也。二三君子,数世之主也,可以无惧矣。”)(《昭十六年传》(p 1380)(10160304))

      前面韩宣子说:“起亦以知郑志。”后面郑国的六卿就“赋不出郑志”,这“郑志”可以说是一语多关:首先是指“郑诗”,“诗”、“志”音符相同,古音应当相似;其次是志向、意向;然后可能还有风气的意思。所以韩宣子想要了解“郑志”,郑国的六卿就一人唱一首郑国的诗歌给他听。

      于是韩宣子向每个人都送了马作为答谢,然后唱道:“我将我享,维羊维牛,维天其右之。仪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伊嘏文王,既右饗之。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于时保之。”(《周颂清庙之什我将首章》),韩宣子这是向郑国的诸卿保证自己将安定四方。子产立刻向韩宣子下拜,还让其他五位一起下拜,然后说:“您要安定天下,我们怎能不拜谢您的恩德。”(宣子皆献马焉,而赋《我将》。子产拜,使五卿皆拜,曰:“吾子靖乱,敢不拜德?”)(《昭十六年传》(p 1380)(10160304))。

      这次宴会上,除了礼节性的交流之外,小国郑国的六卿利用诗歌表达了本国的担忧,霸主国晋国的执政则利用诗歌进一步重申了要负起保持安定的责任,双方各得其所,达到了外交的目的。但是,韩宣子没能像赵文子那样,利用各人的赋诗真正品评赋诗者的人品志向,这也许是因为韩“宣”子不像赵“文”子那样“文”吧。

      还有一个孔子通过《诗》了解弟子的志向、意向的例子,不过不是赋诗,而是老师出了一个有关《诗》的题目让弟子答,见于《史记孔子世家》(《史记》 六 世家[二] 一九三一 中华书局1973 《卷四十七孔子世家第十七》):

      孔子知弟子有愠心,乃召子路而问曰:“《诗》云‘匪兕(sì)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子路曰:“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邪?人之不我行也。”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齐?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

      子路出,子贡入见。孔子曰:“赐,《诗》云‘匪兕(sì)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子贡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盖少贬焉?”孔子曰:“赐,良农能稼而不能为穑,良工能巧而不能为顺。君子能脩其道,纲而纪之,统而理之,而不能为容。今尔不脩尔道而求为容。赐,而志不远矣!”

      子贡出,颜回入见。孔子曰:“回,《诗》云‘匪兕(sì)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颜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脩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脩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

      三大弟子,回答各不相同,反映了个人不同的意向和志向乃至前途,孔子“见微而知著”,也一贯根据这些不同而因材施教,用其所长,三人以后的人生道路也就不一样。至于“匪兕(sì)匪虎,率彼旷野”这句诗,则是出自《诗小雅鱼藻之什何草不黄》:“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独为匪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栈之车,行彼周道。”

      虽然以后时移世易,赋诗的传统消失了,“诗言志”也不再发生,但《吕氏春秋》里提到的伯牙、子期的故事:“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方鼓琴,志在泰山,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如泰山;志在流水,子期曰:洋洋乎若流水,伯牙所念,子期必得之。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以及后人常说的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未尝不是这一传统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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