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左传》中的成语14 -- 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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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左传》中的成语14附:晋楚弭兵5

《襄二十七年传》:

郑伯享赵孟于垂陇,子展、伯有、子西、子产、子大叔、二子石从。赵孟曰:“七子从君,以宠武也。请皆赋,以卒君贶(kuàng),武亦以观七子之志。”子展赋《草虫》,赵孟曰:“善哉,民之主也!抑武也,不足以当之。”伯有赋《鹑之贲贲》(bēn),赵孟曰:“床笫(zǐ)之言不踰阈(yù),况在野乎?非使人之所得闻也。”子西赋《黍苗》之四章,赵孟曰:“寡君在,武何能焉?”子产赋《隰(xí)桑》,赵孟曰:“武请受其卒章。”子大叔赋《野有蔓(màn)草》,赵孟曰:“吾子之惠也。”印段赋《蟋蟀》,赵孟曰:“善哉,保家之主也!吾有望矣。”公孙段赋《桑扈》,赵孟曰:“‘匪交匪敖’,福将焉往?若保是言也,欲辞福禄,得乎?”((p 1134)(09270501))(097、098、094)

卒享。文子告叔向曰:“伯有将为戮矣!诗以言志,志诬其上而公怨之,以为宾荣,其能久乎?幸而后亡。”叔向曰:“然。已侈!所谓不及五稔(rěn)者,夫子之谓矣。”文子曰:“其余皆数世之主也。子展其后亡者也,在上不忘降(jiàng)。印氏其次也,乐而不荒。乐以安民,不淫以使之,后亡,不亦可乎?”((p 1135)(09270502))(097、098、094)

我的粗译:

郑伯(郑简公)在垂陇设宴招待(自宋之盟归国的)赵孟(赵武),还带了子展(公孙舍之),伯有(良霄),子西(公孙夏),子产(公孙侨),子大叔(游吉),以及两位子石(印段和公孙段)。宴会快完时,赵孟就对这七位郑国的大夫(卿)说:“七子从君,以宠武也。请皆赋,以卒君贶,武亦以观七子之志。”赵孟是说:七位大人一起随同你们主上来参加这个宴会,是对“武”(“武”是赵孟自称名)的抬爱,就请每人唱一首诗来完成你们主上的好意吧,我也顺便了解你们的想法。

于是首席执政大臣子展(公孙舍之)唱道:“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召南草虫首章》),子展是说:没见到您这个君子的时候,我很担心,见到您这个君子以后,我就放心了。所以赵孟说:“善哉,民之主也!抑武也,不足以当之。”唱得好!您真是“民”的领导者,但是“武”可不值得您这样期待。

然后伯有(良霄)唱道:“鹑之奔奔,鹊之彊彊。人之无良,我以为兄!”(《鄘风鹑之贲贲首章》),伯有这里就有了对自己的长上(郑简公和子展)不满的意思。而赵孟却装不懂,这首诗原意是讽刺卫国宣姜的淫乱,所以赵孟就打岔说:“床笫之言不踰阈,况在野乎?非使人(“使人”是赵孟自称)之所得闻也。”这种男女之间的事只能在屋里悄悄的说,现在我们在野外,你敢唱我不敢听。

当然赵孟并非没有听懂伯有的埋怨之意,宴会之后,文子(赵孟,赵武)就对跟随自己来郑国的晋国太傅叔向(羊舌肸)说了:“伯有将为戮矣!诗以言志,志诬其上而公怨之,以为宾荣,其能久乎?幸而后亡。”这个伯有要被他的主上杀掉了,诗以言志,他在这里却说主上的坏话,目的只是讨好来宾,老这样怎么行,将来他的主上要不杀他,只把他赶走了事就算他走运了。

叔向则预言说:“然。已侈!所谓不及五稔者,夫子之谓矣。”确实如此,他已经太膨胀了,有说“过不了五年”的,就说的是这位大人。

在伯有之后是子西(公孙夏),子西唱了:“肃肃谢功,召伯营之。烈烈征师,召伯成之。”(《小雅鱼藻之什黍苗四章》),把赵孟比作历史上著名的召伯。赵孟赶紧说:“寡君在,武何能焉?”有我的国君在,“武”算老几(一般分寸是以召伯比附晋国国君,所以赵武赶紧撇清)。

然后子产(公孙侨)唱的是:“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小雅鱼藻之什隰桑首章》),表达与赵孟相见的喜悦之情。赵孟答谢道:“武请受其卒章。”“武”更想听您唱这首诗的最后一章(一般唱诗都只唱头一章)。这首诗的最后一章是:“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小雅鱼藻之什隰桑卒章》),赵孟意思是说请子产说点指教自己的话,自己会虚心接受的。

随后子大叔(游吉)唱:“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郑风野有蔓草首章》),子大叔的重点在这首诗的最后一句,“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是说一直想见到您,终于如愿了。赵孟则回答:“吾子之惠也。”您太客气了。

接着,印段(二子石之一)唱:“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无已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唐风蟋蟀首章》),印段是表示自己要尽职尽责,也是用“好乐无荒,良士瞿瞿”来比附当前这场宴会。所以赵孟说:“善哉,保家之主也!吾有望矣。”说的好,您真是能够保持自己家族(“氏”族)的族长,别辜负了我的希望!

最后是公孙段(另一位子石)唱道:“交交桑扈,有莺其羽。君子乐胥,受天之祜。”(《小雅甫田之什桑扈首章》),公孙段在这里恭维赵孟这位君子能得天的保佑而有福。赵孟于是引了《桑扈》这首诗最后一章的一句来回答:“‘匪交匪敖’,福将焉往?若保是言也,欲辞福禄,得乎?”只要是“匪交匪敖”(既不希图侥幸,也不骄傲大意),福能往哪里跑呢?只要按这句话做,福和禄都会有,推都推不掉。

既然是要了解这七位大夫的想法,赵孟在了解了之后也就给出了他自己的感想。除了批评了伯有以外,文子(赵孟,赵武)还表扬了另外几位,他说:“其余皆数世之主也。子展其后亡者也,在上不忘降。印氏其次也,乐而不荒。乐以安民,不淫以使之,后亡,不亦可乎?”

赵孟的意思是:这几位都是能让他们的家族(“氏”族)保持几代不衰落的好家长。子展居于高位却不忘体察下情(“在上不忘降”,扣子展所赋《草虫》中的“我心则降”),他的家族会保持的最久。印氏虽娱乐也不放任,他的家族也会保持的很长久。利用娱乐来安民(也是用了印段唱的《蟋蟀》诗中“好乐无荒”一句,但与印段用这句诗的原意不同,与诗的本意也未必相同),同时不无休无尽的役使他们,这样的家族自然不会那么快就衰落。

一些补充:

子展(公孙舍之),伯有(良霄),子西(公孙夏),子产(公孙侨),子大叔(游吉),和两位子石(印段和公孙段)这七位就是所谓“七穆”,指以郑国“穆公”的七位公子为始祖的七大家族(“氏”族)的族长。

这一段我在前面翻译过,当然也有少量改动。原来主要是为了讨论《诗经》在当时的应用,这里则是作为《晋楚弭兵》的一个组成部分。类似的还有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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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二十七年传》:

宋左师请赏,曰:“请免死之邑。”公与之邑六十,以示子罕。子罕曰:“凡诸侯小国,晋、楚所以兵威之。畏而后上下慈和,慈和而后能安靖其国家,以事大国,所以存也。无威则骄,骄则乱生,乱生必灭,所以亡也。天生五材,民并用之,废一不可,谁能去兵?兵之设久矣,所以威不轨而昭文德也。圣人以兴,乱人以废,废兴、存亡、昏明之术,皆兵之由也。而子求去之,不亦诬乎!以诬道蔽诸侯,罪莫大焉。纵无大讨,而又求赏,无厌之甚也。”削而投之。左师辞邑。((p 1135)(09270601))(094)

我的粗译:

宋国的左师(向戌)请求宋公(宋平公)赏赐自己,说是:“请免死之邑。”这话的大意是:我冒死促成了这次的大会盟,请主上赏给我一些采邑吧。宋公(宋平公)当即决定赏给他六十个村邑,写好了颁赏文件(一支竹简),先拿给宋国的首席执政大臣子罕看。子罕看了以后说:

那些诸侯的小国,都是被晋国和楚国以武力威慑住的,他们害怕了,所以才上下慈和,慈和了,才能安靖其国家,以事大国,也就能存续下去。没有这种威慑,他们就会傲慢自大,傲慢自大了就会惹事生非,惹事生非就难免覆灭,这是亡国之路。上天生出了五材,‘民’都会用到,哪一种都不能偏废,谁能够不用‘兵’?‘兵’这个东西老早就有了,就是要威慑那些心怀不轨的人,展示主上的‘文德’。贤明的人依靠‘兵’而兴盛,昏乱的人因为‘兵’而下台。废兴、存亡、昏明之术,都要通过‘兵’来实现。而大人竟想取消‘兵’,不是骗人是什么!用臆造出来的理由欺瞒诸侯,没有比这罪过更大了。就算没有严厉的惩罚,你居然还要请求赏赐,真是太贪心了。

于是子罕把那支竹简上的字迹用刀削掉,扔到了地上。而左师(向戌)也赶紧推辞掉了这个赏赐。

一些补充:

当时没有纸和橡皮,在竹木简上写错了的字得用削刀削掉,战国时在齐、燕一带通行的刀币就是源于这种削刀,所以一度“刀笔”成了文具的代称。下面是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马首错松石削刀》,出自《大都会博物馆的中国青铜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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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伯峻先生于此有注:

左师即向戌,有弭兵发起奔走之功,故请赏。免死有二解,杜《注》云“谦言免死之邑也”,《会笺》谓“此盟事体甚大,及将歃,啧有烦言。若事破,向戌之罪不容于死。今也幸而成矣,故曰免死之邑”,此一解。沈钦韩《补注》谓“若后世封功臣有铁券,身免三死,子孙免一死也”,此又一解。疑杜解较长。

“五材”杜预《注》:“金、木、水、火、土也。”

李白有名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和这里的“天生五材,民并用之”难说没有关系。

此处子罕固然义正词严,但如前面杨先生注“仲尼使举是礼也,以为多文辞”处所言,弭兵确实有减少战事的作用,虽然这主要是晋、楚两国自身形势使然,但左师向戌因势利导,不为无功。

或者《左传》作者认为这样一来那些小国都得要侍奉两家霸主,实际的负担反而加重了,好处没有那么多。参见后面,《左传》作者详细记述了小国的劳顿。

另外,大体上,《左传》作者们大概都很讨厌贪天之功以为己有的行为,所以会极力赞誉介之推。

《襄二十七年传》:

向氏欲攻司城,左师曰:“我将亡,夫子存我,德莫大焉。又可攻乎?”君子曰:“‘彼己之子,邦之司直’,乐喜之谓乎!‘何以恤我,我其收之’,向戌(xū)之谓乎!”((p 1136)(09270602))(094)

我的粗译:

回家以后,向氏家的族人和家臣们听说了此事,都吵吵着要攻打子罕(司城)家,但左师(向戌)告诉他们:“我将亡,夫子存我,德莫大焉。又可攻乎?”向戌是说:我们家差点就要灭了,全靠那位大人救了我们,这是莫大的恩惠,怎么能去攻打他们?

贵族们都说:“‘彼己之子,邦之司直’,乐喜之谓乎!‘何以恤我,我其收之’,向戌(xū)之谓乎!”这是说:《诗》句“彼己之子,邦之司直”不就是说的乐喜(子罕)吗!《诗》句“何以恤我,我其收之”不就是说的向戌(左师)吗!

一些补充:

前一句《诗》出自《郑风羔裘二章》:“羔裘豹饰,孔武有力。彼其之子,邦之司直。”后一句《诗》出自《周颂清庙之什维天之命》:“维天之命,於穆不已。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假以溢我,我其收之。骏惠我文王,曾孙笃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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