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治乱七百年——从开始崩溃到完成重建的艰难历程 -- 江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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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治乱七百年——从开始崩溃到完成重建的艰难历程

    公元前841年~公元前87年,这七百多年是中国历史上相当重要的一段时期。在这期间,农耕人完成了一次社会重组。

    这是一次全方位的社会重组,几乎涉及到了人类社会的方方面面:大到治国平天下的意识形态,政权的组织架构,各种经济政策……;小到人和人该怎么相处,是“独善其身”(道家),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儒家),是“兼爱”(墨家),还是纯粹的视相互利害而定(法家)?

    经过此次社会重组,农耕社会体系稳定了两千多年,其后续影响,有的绵延至今日。

    钱不是万能的,没钱却是万万不能的

    公元前841年,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重要年份,甚至可以说是第一重要年份。从这一年开始,中国历史有了确切的纪年。

    公元前841年,对周天子来说,也是极其重要的一年。在这一年之前,周天子相当的牛,他想打谁就打谁,他说谁不普世谁就不普世,因为他老人家手里掌握着全天下唯一的动武权,嘴里掌握着普世价值的解释权,所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是也;在这一年之后,周天子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直到在某一天,无声无息的消逝在历史的长河中。

    嗨,这事儿啊,都是钱闹的。

    在公元前841年前后,周天子是周厉王,周厉王是个财迷,一上台就抓紧一切机会捞钱,宣布山、川、林、泽等地的资源归周王室专营。

    从此,镐京的人要是再砍柴、捕鱼、打猎,就得向周王室交钱喽。相对于普通人的这点儿损失,另一种人可是亏到姥姥家去喽,盐铁业者。这些盐铁业者就是靠山川林泽中的资源来发财呢,周厉王断了这些人的财路,他们能善罢甘休才怪呢。

    果不其然,某一天,镐京城里终于爆发了“茉莉花革命”,愤怒的人群冲进王宫,赶跑了周厉王,史称“国人暴动”。

    中国的传统史观,有一个很有趣的特点:谁要是捞钱,谁就甭想落个好名声。作为群体的商人得到了如此待遇,作为个体的政治人物亦是得到了如此待遇。不用查《谥法解》,也能看出周厉王的“厉”,肯定不是啥好的评价。

    在镐京人眼里,周厉王不是个好东西,在楚国人眼里,周厉王更不是东西。

    当时楚国的国君叫熊渠,在周厉王他爹周夷王做天子的时候,熊渠就已经做了楚国的国君。

    熊渠绝对不是一般人,他不但擅自兴兵吞并周边的小国,而且还压根儿不鸟中原的普世价值。(当周夷王之时,王室微,诸侯或不朝,相伐。熊渠甚得江汉间民和,乃兴兵伐庸、杨粤,至于鄂。熊渠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乃立其长子康为句亶王,中子红为鄂王,少子执疵为越章王,皆在江上楚蛮之地。

    等到拼命捞钱的周厉王上台后,熊渠忽然怂了。(及周厉王之时,暴虐,熊渠畏其伐楚,亦去其王。

    熊渠为啥见了周厉王就怂了,怕有了钱的周厉王来揍他呗;熊渠为啥敢冲周夷王那么嚣张,不就是欺负周夷王兜里没钱嘛。交代一句,周夷王绝不是软蛋,他老人家曾经把齐国的国君齐哀公给活活的煮了(三年,王致诸侯,烹齐哀公于鼎。)。齐国可不是软柿子,而是一个大国,一个可以随时征讨其他诸侯的大国。((周成王)乃使召康公命太公曰:“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五侯九伯,实得征之。”齐由此得征伐,为大国。

    手里的大棒也罢,嘴里的普世价值也好,兜里没钱,那些玩意儿连狗屁都不如。

    个人认为,要不是周厉王抓紧时间捞了点儿钱,周王室当时就东周化了,哪还用等到70年后啊。不知道,70年后被戎人劫掠的镐京人,是不是怀念那个贪财的周厉王?

    在周王室还坐拥镐京、雒邑东西两京的财政收入的时候,周天子就已经hold不住各路诸侯了。迁都雒邑后,靠雒邑一京的财政收入,周天子还能干啥呢,可不就眼睁睁的看着诸侯们纷纷坐大,相互折腾嘛。

    周王室的财政收入出问题后,周天子hold不住各路诸侯,诸侯的财政收入出问题后,他们也一样hold不住手下的卿大夫。个人认为,这跟是不是分封没多大关系。东汉末年,汉灵帝穷得一个劲儿的卖官后,把持一方的地方军阀,谁又真的把中央政府当回事儿呢;安史之乱后,唐朝中央政府也拿各藩镇没辙,反而还得向藩镇化缘,才能勉强维持中央政府的开销;至于《东南互保条约》,不说也罢……

    诸侯们竭尽全力增加自己的财政收入,以阻止手下的卿大夫坐大,卿大夫们不甘心被诸侯随意摆布,也玩儿了命的扩充自己的财政来源,这几乎就是春秋时期各大国的内政主旋律。诸侯有诸侯成功的典型,齐国;卿大夫也有卿大夫成功的典型,晋国。

    齐国,耕地面积少且质量不高,榨不出多少油水来,但是,伟大的管仲推出了一项伟大的财政措施,官山海,国家垄断经营境内的矿山、盐业等资源性行业,这就保证了齐国政府始终有一个稳定且丰厚的财政来源。

    晋国,自晋文公后,国君就hold不住国内的卿大夫啦,最终,晋国被韩、赵、魏三家瓜分了事。

    最有趣的是楚国那个半吊子,楚王摆不平国内的卿大夫,卿大夫也收拾不了楚王,双方只好互相扯皮,结果,把好端端的一个大国愣是扯皮成了一个废物点心。

    最恐怖的是秦国那个魔兽,他的财政政策是以战养战,通过发动战争来攫取财富,用攫取来的财富,发动更大规模的战争,攫取更多的财富,……

    天下一统后,秦国这个“以战养战”的美妙正循环,终于顶到了天花板上。可惜,没等到中央政府调整财政政策,秦帝国就歇菜了。该给帝国制定一个什么样的财政政策呢,这个崭新的课题留给了后来人。

    汉武帝时期,在桑弘羊等人的帮助下,汉武帝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财政政策:正常的税收一分不能少,同时,帝国还亲自经营盐、铁等资源性行业,学名,盐铁官营。周厉王的“盐铁官营”梦,终于在七百多年后,让汉武帝变成了现实。

    此政策一出,中国历史上(也许是人类历史上)第一家国营企业诞生了。

    国营企业有国营企业的好处,汉帝国是一个地域庞大、地形复杂、气候多样的帝国,不定啥时候就会发生大灾难(黄河啊黄河),国营企业的收入,能够保证中央政府迅速的集中资金进行赈灾。国营企业也有国营企业的毛病,他生产的产品往往脱离实际需要,且质量不怎么靠谱(县官鼓铸铁器,大抵多为大器,务应员程,不给民用。民用钝弊,割草不痛,是以农夫作剧,得获者少,百姓苦之矣。)。

    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虽然盐铁官营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是,后世基本上都继承了这种专营精神,把能够稳定提供财政收入的物品(如茶叶),统统列为国家专营。

    别扯啥利啊害啦的了,就这么凑合着混吧。

    通宝推:empire2007,大山猫,白浪滔天,GWA,老老狐狸,医言堂,文化体制,履虎尾,澹泊敬诚,浣花岛主,钓者任公子,普罗丁,上古神兵,朝雨,南风,云意不知沧海,益者三友,
    • 家园 治乱七百年——从开始崩溃到完成重建的艰难历程(6)

      还剩下最后一家,法家。

      说到法家,我倒是无话可说了,因为,这些年关于法家,本人在河里灌了不少的水。迄今为止,所能想到的,都已经灌出来了,一点儿存货都没留,附庸风雅的说,江郎才尽矣。车轱辘话颠来倒去的说,挺没劲的,就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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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前221年,以法家作为治国指导思想的秦国,东出函谷关,一统天下。农耕地区乱七八糟了500多年后(前771年~前221年),终于实现了地理上的统一。

      实现天下的地理统一,只是治理天下的第一步,接下来还有很重要的一步,确立用什么思想作为治理天下的指导思想。不同的治天下思想,会导出一系列从上到下的整个社会面貌的不同。最起码也会影响个人的价值判断,比如说, “拔一毛利天下,不为也” 的杨朱,在道家思想的逻辑中,没啥问题,在“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的墨家看来,那就是反动透顶了。

      简单说,没有一个主流的社会思想,就不会产生一个主流的社会价值观(否则,他们哥儿几个也不会吵得一塌糊涂了);没有一个主流的社会价值观,每个人就不知道啥是对啥是错,也有可能是,人人都认为自己是对的,别人是错的。如果人人都按照自己认证的是非对错的标准行事,那整个社会将会变得乱七八糟,严重点说,很可能会造成社会撕裂,这么一来,天下在地理层面上是统一还是四分五裂,没啥太大的差别。

      如此重大的问题,岂能不谨慎?!

      公元前213年,在一次国宴上,经过一番激烈辩论后,秦帝国最终确立了法家作为治天下的指导思想。

      法家思想能够最终大获成功,有一个重要的物质支撑,耕地。当战国结束,秦帝国建立,所有适合耕种的土地都纳入到帝国的版图后,军功赏爵的物质基础就不复存在了。如果浩瀚的太平洋,不是海洋而是可耕种的农田,秦始皇那“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的梦想,说不定还真的能实现。

      可惜,太平洋不是耕地而是海洋。岭南倒是有耕地,但是耕作环境比中原地区差远了,长城沿线也有大片的土地,但是适合耕作的并不多,并且还时时受到匈奴人的威胁。秦帝国建立后,在南北两个战略方向上的战争,完全符合帝国的国家利益,但是并不符合士兵的个人利益。此时,国家利益和个人利益,隐然已成对立的态势。对立到一定程度,陈胜、吴广就跳出来了。

      一个能治国的好思想,不一定能够很好的治理天下,唉。

      吵了几百年,好不容易吵出一个最后的胜利者,可惜,这个胜利者又如此的短命,仅仅风光了十几年,就夭折了。

      这可咋办哟?

      杂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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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帝国歇菜后,一群土包子建立了汉朝。这群土包子,会写自己的名字的,都能算得上是知识分子。当然,其中也有个把真正的知识分子,就是这些真正的知识分子,理论水平也都是半桶水。指望这帮人能够立马从兜里掏出一个完善的治理天下的指导思想,还不如指望老母猪上树呢。

      这帮人能竭尽所能的维持住中原地区的地理统一,就是对历史做出的最大贡献。毕竟,这些人连管理一个县的经验都没有,也不像后人那样有N多的成功经验可供借鉴,他们是“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一代,他们也不容易。

      至于合时、合适、合用的治理天下的指导思想,还是由后来人去操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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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候,我真的很佩服汉朝缔造者们那股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淡定劲儿。汉初的武功不盛,他们把这个问题留给了后来人;他们拿不出治理天下的指导思想,又把这个问题推给了后来人。别说,后来人还真的就把如此重大、重要的问题都给圆满的解决了,奠定了后世两千多年的地理空间基础和思想基础。

      这群人就是汉武时期的那一大批牛人(包括刘彻本人),班固都说,汉之得人,于兹为盛。在这群人中,以董仲舒为代表的一批知识分子,响应治理天下的需要,从先秦诸子百家中,东拼一点西凑一点,硬是攒出了一个治理天下的指导思想。

      在社会实践层面上,这个指导思想有两个基本点:坚持中央集权的政权体制一万年不动摇;人与人之间要和谐相处(不是和睦相处)。

      前面提到的四家,除了道家有无政府主义倾向外,其他三家都是主张中央集权的。儒家打算用“礼治”,恢复西周初年的中央集权模式;墨家虽然没有政治实践,但是也提出了“尚同”的政权组织原则,法家那套“中央——郡县”的政权组织架构,很可能就是“尚同”这个原则的政治实践;法家就不用说了,他家从财政、人事、军事、政权架构等各方面入手,成功的打造出中央集权体制。

      至于人与人之间和谐相处,基本上就是儒家和墨家的主张,墨家主张“兼爱”,儒家也不否认“四海之内皆兄弟”的说法,至少在孔子时代没有否认。孟子因为跟墨家吵架的需要,有点儿不待见这个说法,而且还斯文扫地的破口大骂(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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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是这么多家凑一块儿才攒出来的治理天下的指导思想,为啥只贴了儒家一家的商标啊,所谓“儒表法里”是也。

      呵呵,因为儒家忽悠得好听啊,儒家对人的基本看法是,人人都是天使下了凡(人性本善),不过呢,人们应该在如此良好的基础上,争取做得更好,,这话谁听了都觉着舒坦;法家就不行了,法家对人的基本看法是,人人都是恶魔降世(人性本恶),必须动用高压电网般的严刑峻法,让人不敢变得更恶魔,这话谁他娘的爱听啊?在宣传推销方面,儒家明显更能吸引顾客嘛。

      中国人怎么了,咋能让这么一个并不高明的忽悠,愣是忽悠了千百年呢?

      可以肯定的说,千百年来一直贴着儒家的商标,不是因为儒家忽悠得好听,而是儒家有他的可取之处。

      人最开始的社会生活是家庭生活,对吧。在那个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的年代,人们很自然的会把社会生活,看做是自己家庭生活的线性放大。儒家“修齐治平”的理念,恰恰切合了当时人们的普遍认知水平,珠联璧合啊。感慨一句,打到孔家店很重要,发展生产力更重要,生产力上去了,孔家店不打自倒。

      这一贴儒家的商标可不得了了,内行人知道,儒家不过是个商标,货是人家法家的(也不是先秦的法家原装货了,里面掺杂了些儒家的东西,如礼教入法,合作经营难免会互相影响)。外行人不知道啊,以为儒家多牛X呢,后世的手工业者群体已经不记得“兼爱”了,反而发展出“师徒如父子”、“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之类的带有浓厚儒家色彩的观念。

      在政治领域的创意,被法家无耻的剽窃了去,在人际关系方面的创新,又被儒家无情的腐蚀掉,墨家,挺悲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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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社会的主流思想,光是几个人在小屋里自娱自乐是不行的,必须做到让天下人人皆知。

      甭说这个各家思想杂拌而成的治天下的指导思想,就是单纯的儒家经典,在当时的教育水平下,有几个人能看到、能看懂?

      宣传的压力很大啊!

      宣传讲究的是贴近生活、通俗易懂,不知道是哪位高人,把这个杂拌而成的思想,总结为两个字“忠孝”。在家里要孝敬父母,进入仕途后要忠于政权,我前面啰嗦了那么多,这俩字就完全概括了,宣传的人省事儿,听的人也一听就懂,真堪称是千古创意。

      说一下“忠”,可以是忠君(大多时候是这样的)、也可以是忠社稷(宋、明在皇帝被掳走后,群臣另立新君就是忠社稷)。

      从百家争鸣到百家杂拌,再到找到适合宣传的标题党,其中经历的时间是几何,其中的曲折有几多:得意、失意、颠沛、流血……

      唉,谁让咱们是世俗社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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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庞大的社会系统崩溃后,其产生的利益碰撞、观念冲突,都将是史无前例的惨烈,要恢复整个社会系统的秩序,只能依靠时间,因为这不是一代人所能完成的……

      通宝推:老老狐狸,李寒秋,文化体制,西安笨老虎,笑一笑十年,雨落田园,和平共处,
      • 家园 热烈期待历史色盲之3和4!

        非常喜欢色盲之1和2,早早就买了; 已经看了很多次,最近又拿着中国历史地图集对照着好好看了两遍。 很喜欢水兄对历史背后的政治经济分析,“知其所以然”,而文风又轻松诙谐。

        每每看到尾页上3和4的介绍,就心痒难忍。虽然河里有更新可看,但到底比不上在树荫下,一手地图,一手书看得惬意。不知出版排上日程了吗?多谢!

    • 家园 治乱七百年——从开始崩溃到完成重建的艰难历程(5)

      老规矩,按时间序列排,应该说墨家了吧。

      乍一看,墨家可不得了,天、鬼神、人,啥都讲到了,挺唬人的。但是,如果结合一下当时的时代背景,墨家所描述的这副画皮也不难看穿,归根到底还是为了人嘛。多说一句,在先秦诸思想中,只有墨家拿鬼神来吓唬人,但是,他家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人。可见,在多少年前,咱们就进入世俗社会了。

      春秋到战国早期(商鞅那个变态的军功赏爵,还没出来之前),战争还不是特别的惨烈,持续的时间也不是很长,所以人口增长的速度应该是很可观的;随着铁质农具的逐渐应用、牛耕技术的逐步推广,一大批劳动力从土地耕作中解放了出来。

      跟今天农民工进城一样,从土地上解放出来的那一大批劳动力迅速涌入了大城市,制造了城市病。如齐国的都城临淄就是“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简单说就是堵车,或者说,交通出不便。其他的大城市,也差不多都是这个德性。除了交通,还有啥不便,每个人结合自己的实际生活状况可以想象一下,古今的差距应该不会太大。

      进了城,就不能再种地了,干啥呢?有头脑的做生意,倒买倒卖;脑子不够奸诈的做手工业,自产自销。就这么着,一个市民社会,冉冉从东方的地平线升起。

      从政治学的角度说,任何一股人群形成了足够强大的势力,都会有政治诉求(除了实实在在的在蛋糕比例上多切一刀,精神上的需求也不可忽视,人毕竟不是纯粹的物质动物嘛,还是有一定精神需求的)。随着市民群体的急剧扩张,墨家思想应运而生。这,就是我认为的墨家思想诞生的时代背景,对不对呢,反正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光是一帮小商小贩们在那里折腾,相信没多少人会关注他们的政治诉求(那年头没有爱疯、没有微博、没有……),但是,另一个关系到国家生死存亡的手工业者群体,高层就不得不重视了,制造武器装备的人。即便当时没有爱疯、没有微博、没有……,但是,有间谍啊,对方有的东西,你还没有,那不是等死吗。

      从春秋末期开始,战争的规模不断扩大、战争的残酷程度也在不断的加剧,这就要求各诸侯国(含诸侯国内部的争斗)不管是进攻还是防御,都得拿出足够数量的武器装备,并且质量还得越来越好(从出土文物看,当时的武器制造水平的确令人咋舌)。在数量和质量的双重压力下,诸侯国所需的武器装备制造者的绝对数量,只能是越来越多。这股力量,谁敢得罪得起?!

      在这个时代背景下,墨家一出,那真是风生水起:孟子就说过“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后世的韩非子也说“世之显学,儒、墨也。”。虽然评论的时间有先后,但是墨家思想在不同阶段都占据了战国时期思想界的半壁江山,似无异议,有异议的部分,也不过是这个“半”是五五开还是四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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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得这么热闹,墨家的政治诉求到底是啥呢?

      开放,政治领域的开放,用墨家的话说,就是“尚贤”。简单说就是,别管出身,就看有没有本事。这话说起来有点儿大而化之,透着一股子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世味儿,但是,粗读一下《墨子》,就发现墨子举的例子、打的比方(甭说还有一部分是专门论述科技的,如小孔成像),都跟手工业有莫大的关系。说墨子没夹带私货,我是不怎么相信的。很容易理解啊,人都是拿自己熟悉的东西来赋比兴,对吧,比如说,古代是“破镜重圆”,当时是铜镜嘛,今天是“重启”,有电脑了嘛。

      墨子夹带的私货是什么呢?我的看法是,政治领域不能老是把持在你们那帮大地主手里了,俺们手工业者也有平等参政议政的份儿。说简单点儿,墨家是来夺权的,夺大地主的权,最起码也是要求平分秋色。

      可惜,在农耕时代,你一个以手工业本位出发的思想,咋能夺得了靠土地生活的地主的权呢?在当时,手工业是为农业服务的(其所生产的武器装备,也是为了保护农耕核心地区),农业才是核心产业。这就注定了,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后世,墨家思想都只能是停留在思想层面上,不可能在政治实践中有啥建树,连平起平坐都做不到,虽然墨家当时闹得挺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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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先贤,墨子比我这个呆头呆脑的家伙要高明得多。他老人家也知道手工业者是一个弱势群体,所以在团结内部方面,下了很大的工夫。

      比如说“兼爱”,大的方面,墨子是要求诸侯之间要互敬互爱。以我的小人之腹度来,在大城市里,大伙儿都是来自五湖四海,都是靠手艺吃饭,谁都可能有揭不开锅的时候,彼此之间要互相帮一把,帮今天的别人,就是帮明天的自己(兼相爱,交相利)。其实,墨家的“兼爱”跟儒家的“父母、兄弟之爱”,本质上没啥差别,都是就近互助嘛。

      再比如说“非攻”,大的方面,墨子是要求诸侯之间要和平相处。以我的小人之腹度去,他老人家是要求自家人要内部团结,不要自相残杀(无论是肉体上的,还是言语上的),以最大限度的保证自家的凝聚力。这个主张,似乎跟儒家的“亲亲”也没多大的差别。

      不过,考虑到,没啥血缘关系的人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伸出双手,心里还是热乎乎的,墨家在处理人际关系方面,给我的感觉是“热”。

      • 家园 雅典那边手工业者和商人就夺了土地所有者的权

        归根结底还是双方的实力对比。

      • 家园 讲的蛮好。

        分析方法实际已经应用了辩证唯物主义理论。

      • 家园 你从工会,行会的角度分析墨家就差不多了

        工会都要拜祖师爷,因为靠手艺吃饭的都极端排外.是人都怕别人抢自己饭碗,还谁都不服谁. 所以要靠原始宗教,敬鬼神压着. 明面上说自己干活是靠鬼神之力的,别人就不会想着偷技术,同行比不上也不会生嫉妒之心. 想暗中陷害又怕得罪了鬼神,吃不了兜着走,所谓道德的恐怖平衡.

        道德问题解决,就要考虑互助问题. 先谈非攻,大家都靠手艺吃饭,可以不靠天,不靠地, 就是不劳动者不得食. 要是没事就为争夺市场大打出手, 不光自己打伤了没法干活,要饿肚子. 把客户都吓跑了,大家还不一样没饭吃. 所以估计墨家是最早玩罢工,静坐, 游行等非暴力抗议的.

        兼爱也一样,没三险一金的时代, 有谁倒霉了, 大家就要凑份子救济一下.墨家大概就是搞组织活动起家, 只是理论思想上玩不过游说出家的法家和思想教育出来的儒家.

    • 家园 治乱七百年——从开始崩溃到完成重建的艰难历程(4)

      以个人主义为导向的道家思想,指导不了群居的人类的生活(政治生活和日常生活),不要紧,还有其他的思想在蠢蠢欲动呢。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要相信人类的创造力(物质上的和精神上的),没有物质上的创造力,人类早就被凶禽猛兽吃光了,没有精神上的创造力,人类也早就自己把自己杀光了。

      但是,接下来要说的这一家,恰恰就没有创造力,儒家。孔夫子都说自己是“述而不作”,也就是说,他老人家只转帖,不原创。以孔夫子的这种态度混西西河,早晚得被老铁永远关进小黑屋

      不说儒家也不行了,孔夫子的辈分在那儿摆着呢,何况,他家还以文武之道的正宗自居呢。

      上学的时候,我就浏览过一些儒家经典,当时看一句,就骂一句:放狗屁;今天,重新翻看儒家经典,看一句,就拍一下大腿:说得太他娘的对了。

      前何倨?后何恭?

      答案是,生活。

      少年不识愁滋味,从没想过柴米的价格,也没把七大姑八大姨之类的人际关系当回事儿,满脑子里只是大丈夫要建功立业,不屑于那些婆婆妈妈的东西;如今也为稻粱谋了,每天一睁眼就琢磨柴米油盐酱醋茶,春节前还要为该去哪个家过年伤神,既不能拂了自己老娘的意,又不能让丈母娘不高兴,老伤脑筋了。

      生活真是一把杀猪刀啊,把一个曾经有理想、有抱负的大好青年,硬生生折磨成了一个市井小民,唉。

      哎、哎、哎……,说你呢,瞎感慨个啥啊,说正事儿,别跑题儿。

      说正事儿、说正事儿……,正事儿就是,儒家那一套,实在是太适合居家过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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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孔夫子都坦白自己只是一个转帖者,那原创者是谁呢?周公。说起来,周公治国平天下的理念,跟居家过日子差不了多少。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长到了三千年前的周初分封。周初分封的时候,除了分封姬姓子孙,还分封了一大批功臣,如老姜。这批功臣虽然不姓姬,但是,也大都跟周王室有姻亲关系(葵丘之盟的时候,周襄王就称齐桓公为舅父)。简单说,全天下的诸侯,不是姬姓的子孙,就是姬姓的儿女亲家,他们都是一家子。这tmd才是纯粹的家天下呢。

      既然是一家人,在确立治理天下的指导思想的时候,周公采用了柔性的、几乎没有惩罚措施的“礼治”。“礼”只是规定了什么该做、什么必须做、什么不能做,但是,如果有诸侯做了不该做的、不做该做的,咋办?

      答案是,批评教育加舆论谴责,怎么说也都是亲戚,拉下脸来公事公办,就有点儿那个了。再者说了,亲戚之间为鸡毛蒜皮的事儿就翻脸,那以后这个天下还是不是姓姬,就难说了。所以对那些偶有小错的诸侯,要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通过做思想教育工作,把那个不上道的诸侯,拉上正道。

      如果说服教育、舆论谴责没效果呢?那就得征伐了,“礼乐征伐自天子出”,不是说着玩儿的。从武王立国开始,据半信史、信史的记载,周王室就没少打仗,周昭王还不明不白的死在了征伐的归途中。

      呵呵,这种治国方式是不是和家长教育孩子很像。孩子犯小错的时候,以批评教育为主,闯大祸了,就拖过来打一顿屁股,让他小子长长记性。

      在周王室牛X的时候,“礼治”这一套的确很有效。原因嘛,很简单,任何一个诸侯,都没有能力单挑周王室,所以,周天子说啥就是啥,即便诸侯心里不服,嘴上也得连连称是,山呼天子圣明。就是挨了周天子的揍,诸侯也得乖乖的忍着,周夷王煮了齐哀公,齐国就忍了嘛。

      当周王室不再牛X的时候,“礼治”这一套就不灵了。“礼”这套糊弄人的鬼把戏,说好听点儿是软实力。软实力如果没有硬实力在背后撑腰,比面条强不了多少。周王室东迁后,硬实力下降了一半左右,他还想和以前一样靠礼法号令天下诸侯,不是做梦吗?

      更恐怖的是,已经有诸侯有能力挑战周天子了。繻葛之战中,周天子组织的联军不但被郑军打败,周桓王还被郑军一箭射中肩头。周桓王却默默地吞下了这枚战败的苦果,默默的忍受着箭伤的痛楚。这一战宣告了,继物理层面的周王室落寞后,精神层面上的周王室也彻底坍塌了。后来的“尊王攘夷”,不过是照顾一下周天子的面子而已(践土会盟的时候,晋文公连面子都不给周天子留,害得孔夫子写《春秋》只能用曲笔:天王狩于河阳。)。

      可见,“礼治”这种治国方式虽然很柔性,但必须在一个有绝对优势硬实力的中央政府主导下,才能行之有效。随着绝对强势的周王室不复存在(就是诸侯国内部,绝对强势的诸侯也没几个了),“礼治”不可避免的要被淘汰出历史舞台,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就在这时候,儒家却跳出来主张“依礼治国”,不是逆历史潮流而动嘛,活该他家在整个春秋战国不招人待见。

      儒家时时以周公的好学生自居,在我看来,他家却是跟周公满拧。因为掌控了全天下最有油水的关中和洛阳,建立了绝对强势的周王室,周公才讲仁义,行王道。儒家却反着来,认为只要讲仁义,行王道,就一定能建立起强势的中央政府。一个唯物,一个唯心,绝对的满拧。按说孔孟不是傻瓜,怎么学周公反而学成了周公的反面呢?也许是境界的差距吧,周公是伟大的政治家、思想家,孔孟之流撑死了也只能算是伟大的思想家。

      ——————————————————————————————————

      用“礼”这种柔性的规范来调节纷繁复杂的社会关系,不怎么靠谱,但是用他来调节农耕时代的家庭关系,就相当合适了。因为周公就是为调节家庭关系,才设计出这套玩意儿的嘛。

      除了家庭成员,人还是要与外人打交道的。怎么跟外人打交道,儒家的主张挺有可取之处,和而不同,也就是,人与人之间要适当的保持一定距离。在帮助外人时,要量力而行,不要打肿脸充胖子(子曰:“孰谓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诸其邻而与之。”),要优先照顾好最亲近的人,如果还有多余的能力,再去照顾别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在处理人际关系方面,儒家给我的感觉是“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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